第10章 洮漉浦
洮漉浦
沒有人知道隋意究竟去了哪兒,就像沒有人知道衛涼的下落一樣。對于蒸汽飛舟的其他工作人員來說,那些值夜的,總是神神秘秘。
那麽隋意究竟去了哪兒呢?
秋日的洮漉浦,是個賞楓的好地方。
作為中原地區的門戶之一,洮漉浦大大小小的碼頭數不勝數,每日都有無數的船只在這裏進出,裝載、卸貨。而越過了洮漉浦,在那廣袤的中原大地上,有着俗世中最強大的王庭——曦。
曦朝幅員遼闊,蒸汽飛舟一路行來的蒼洲、洛洲皆是其領土。洛洲是大通商會的總舵所在,是以才有商會背後有朝廷支持的說法。
與蒼、洛兩洲不同的是,中原地區并無仙門。這裏武道盛行,游俠遍地,而越靠近都城的地方,火器管控越嚴。
隋意的火器已經在下船時按照規定上交了,脫下制服,換上一身普普通通的游俠裝扮,再戴一頂鬥笠,便完美地融入人群。
那湖邊釣魚的,十個裏有九個都戴着鬥笠,還有一個是已經釣到魚的,為了炫耀而把鬥笠摘了。
“你這打扮,可叫我好找。”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隋意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百無聊賴地托着腮,回答道:“我這叫大隐隐于市。”
“在蒸汽飛舟當夥計,你是入世了,卻沒隐。我估摸着,你在天鹿山的那些仇人,此刻都知道了。”對方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隋意:“知道就知道了呗。”
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語氣,又讓對方回憶起了在天鹿山的峥嵘歲月,不由失笑,“行了。你托那瘋道傳信給我,要我在這裏見面,是有什麽事?”
瘋道便是跟大鵝一塊兒上船的灰袍道人。
隋意這才回頭,正要說話,卻在看到對方面容時瞳孔驟縮,震驚得差點從湖邊掉下去,“你去整容了?哦不對、你終于舍得花靈石買法術,重返青春了?但你這也青春過頭了吧?”
眼前的娃兒才幾歲,十歲吧?嫩得臉上都能掐出水。
不等對方回答,隋意又忍不住吐槽,“你臉變了,聲音好歹也變一下啊。”
眼前之人,便是隋意在天鹿山仙人洞府裏遇見的築基老頭,叫晏雪。曾經是個讀書人,半路出家去修仙,一把年紀終于築基,如今又重返青春。他揣着手,如是回答隋意:“我不是怕你不習慣麽。”
隋意:“不用,謝謝。”
晏雪遂又換了年輕的聲線,只是揣手的姿勢和眉宇間流露出來的氣質,仍然透着老成。他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慢悠悠說道:“此次歸家,院中的老槐樹竟枯死了。我站在樹下,一時有些記不起來,自己從前是什麽模樣。你若早幾日來,我還要更年輕些。”
隋意聽着他的話,莫名有些感慨。修仙者對于時間的概念,與常人大抵是不同的,俗世有離別,山中卻無日月。
“你當年為何讀書,又為何去修仙呢?”隋意好奇發問。
“家中叫我讀的書,世道逼我修的仙。”晏雪短短一句話,好像就概括了自己的生平,那眼神古井無波,仿佛已看透一切。而隋意聽到這裏,就知道不方便再問下去了,遂止住了話頭。
哪知晏雪話鋒一轉,向她伸出白皙稚嫩的手,道:“所以阿珍吶,你可有多餘的靈石借與我?法術卷軸太貴,如今我已囊中羞澀矣。”
我就知道!
隋意翻着白眼,無力吐槽。她身邊到底為什麽總是聚集一幫窮鬼?窮鬼跟窮鬼借錢,還有天理嗎?
她扣扣搜搜地,好半天才不情不願地摸出幾塊靈石來。臨了,還又從對方手上拿回一塊,理由是:“我也不多了。”
語畢,為了防止晏雪再說什麽,隋意趕緊從乾坤袋裏拿出一張畫像遞過去,“說正經的,我想托你去一趟鳳鳴城,幫我找人。”
晏雪一看那畫像就懂了,“你仍然堅信,飛升的仙子已經回來了,或者說,曾經回來過?”
隋意給他的畫像,是他爸的畫像,從仙人洞府裏拿出來的。
這是隋意堅持以上論點的原因之一,她媽是仙子,可她爸絕對是現代世界土生土長的凡人。因為爺爺奶奶還健在,且他們長得很像,有絕對可靠的血緣關系。
若她媽媽是飛升之後出現在現代世界,遇見爸爸的,那麽爸爸一個現代人的畫像為什麽會出現在仙人洞府裏?這順序不對。
再者,隋意從洞府內繼承的財産之一,那本《論如何科學修仙》,裏面有許多不容忽視的現代用語。
隋意只能猜測,她回來了,或者他們回來了。晏雪去過仙人洞府,見過仙子石像,對仙子長什麽模樣再熟悉不過,所以隋意只需要給他爸爸的畫像即可。
“你繼承了仙人洞府這件事情,目前有多少人知道?”晏雪問。
“加上你,不超過三個。”隋意肯定作答。晏雪知道,是因為他當時就在旁邊,一個七老八十的散修,成了那個時候的隋意唯一、且不得不信任的人,因為繼承的儀式不可打斷,她需要人護法。
不過隋意還是很謹慎的,沒有告訴他自己與仙子的真實關系。也沒有說,所謂的飛升到仙界,那仙界有可能就是現代世界的事情。
晏雪略作沉吟,“我可以走這一趟,不過你最好還是別抱太大的希望。飛升了又回來的,聞所未聞。”
隋意點頭,“我明白。”
說話間,一片楓葉打着旋兒從前面飄落。隋意被它吸引,目光跟着它落在水面,恰好看到魚漂動了。
“來了!”隋意熟練地拉動魚竿,不過眨眼的功夫,一條肥美的鲫魚便出現在魚簍裏。晏雪都不由好奇,這姑娘年紀輕輕,到底哪兒來那麽娴熟的釣魚技巧。
隋意釣了一條又一條,堪稱水邊霸主,還很大氣地分給晏雪兩條。扯幾根草做繩子,從魚鰓裏穿進去,利落地遞給他,“如果不會做奶白色的魚湯,建議紅燒。”
晏雪盛情難卻,把魚接過去。臨走前,卻又突然回過頭來,問:“你知道仙人的真名叫什麽嗎?”
隋意笑笑,“她也姓隋,叫扶搖。扶搖而上九萬裏的那個扶搖。”
晏雪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轉身離去了。隋意望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了從前的事。那個時候她也還小,大約就像現在的晏雪那麽大。
隋意随母姓,這是紮在爺奶心裏的一根刺。哪怕隋意的爸爸作為二兒子,在家裏本來也不受寵。
那一年春節,一大家子難得地聚在一塊兒。拔刺行動又開始了,小姑不知趕什麽時髦,學着網上的話,陰陽怪氣說他們隋家怕是有皇位要繼承。
隋意至今都記得,她爸是如何一本正經地訓斥妹妹,非要妹妹給嫂子道歉的,“你們懂什麽,她是仙子。”
她也還記得,她奶奶,那位衣着考究燙着頭發,一輩子自诩沒跟人紅過臉的體面的老太太,是如何指着她爸鼻子罵,讓他去醫院看腦殼的。
偉大的無神論者們絕對不會相信仙子的存在,世人都以為她爸是個無可救藥的戀愛腦。包括隋意。
隋意當時還不知死活地插了一句,說:“大過年的醫院不放假嗎?太慘了吧。”
老太太雖不喜歡她,但從小到大倒也沒有太刻薄她,大約只是比較冷淡罷了。可那次,老太太是真被她氣着了。因為她覺得,戀愛腦的女兒是個缺心眼,還有一個媽除了力氣大,就只會吃,這家人沒救了。
隋意一家,簡直拉低了他們老甄家的水準。這麽想,隋意姓隋也可以吧。
想起往事,隋意難得地有些悵惘。以往那些她看不順眼的親戚們,都在回憶裏變得眉清目秀起來,如果有朝一日再見,她一定誠實地告訴他們:她媽真的是個仙子。
她也是。
這廂,隋意将魚送回驿站,給同事們加餐。曲紅英告訴她,楊沖正到處找她,剛從驿站離開不久。而等到楊沖遍尋不着,踩着飯點回驿站碰運氣時,隋意又已吃飽喝足離開了。
楊沖不信邪,幹脆住在驿站,可就這麽等了一夜,隋意也沒回來。
一大清早的,李小桃站在驿站二樓的走廊裏,看着大馬金刀堵在院門口,抱着劍,肩頭與光頭上沾滿露水,好似一夜未睡的楊沖,憂心忡忡。
清晨的薄霧裏,連煤氣燈都還未熄滅,這一幕像極了那些說書人嘴裏的決戰前戲。
不遠處的碼頭早已醒了,逐漸響起的喧鬧聲中,曲紅英也推門而出,看到李小桃這般神情,便寬慰道:“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李小桃同她一塊兒往樓下走,邊走邊問:“紅英姐,這隐月窟……到底是個什麽地方?不是說他們風評不好麽?怎的就沒事了?”
曲紅英打着哈欠,“縱使風評不好,離邪門歪道可還差遠了。再說了,這兒是中原,你當中原王庭是吃素的?提督府離這兒也不遠呢。”
李小桃不得其解,“提督大人官是很大,可他們是仙人呢!”
曲紅英笑笑,“真正的仙人和仙長可不是一回事。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這些仙門子弟,若不能保證一舉消滅整個曦朝,包括咱大通商會,便不得不給自己的行為加一分約束。再說了,仙門裏那麽多人,又不是天生地養的,便是蓬山真君都曾是個凡人。若入了仙門便自覺高人一等,将凡人視作蝼蟻,随随便便斬殺者,莫不是自斷其根的蠢材,哪個能修成正道?”
李小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而當這秋日清晨的一番醒世之言,穿透薄霧傳進楊沖的耳朵裏,他似有所感地擡了擡眼皮,回頭看了一眼。
曲紅英已搬了張凳子坐在廊下,沖他飒然一笑。不一會兒,勤勞的小柿子端了一大瓦罐滾燙的粥出來,其他人也陸陸續續拿着自己的碗筷出來。
屬于飛舟員工的早餐開始了。
今日的早餐是魚片粥和脆蘿蔔丁以及爽口的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