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陷落
陷落
「你的命運與我相關聯。」
◆◆◆◆◆
今年的雪季格外漫長,正月快要過完了也不見得有要結束的意思。
天空堆滿了灰蒙的雲霧,厚重宛若擠在一起的棉花,純白的雪花緩緩飄落,平安京的大街小巷被淹沒到了厚重的積雪下
寺廟的院牆下堆滿了積雪,貼着牆生長的櫻樹今年沒有開花,朝天伸展瘦骨嶙峋的枝桠,樹幹上的樹皮被扣得面目全非。
今年寺廟收留的流民的數量比起往年,可以說得上是爆發式增長,收留的人多了,各式各樣的的人也就多了,寺廟裏變得魚龍混雜,什麽樣的人都有,處在饑餓的流民與餓極了的鬣狗沒有任何區別,老弱婦孺連在其中生存都成了問題。
羅生門西邊已經成了一個禁區,居住在平安京裏的人非常默契地選擇了敬而遠之。
寺廟響起的鐘聲象征今天的白晝已經結束,墨水般的黑夜淹沒了灰蒙蒙的天空,挂在枝頭的霜花墜落在地,與大片大片的積雪融為一體。
寺廟門口點起的燈光滾落在地,積雪被火光燙得溫暖。
荒蕪的街道,微弱的呼吸聲宛若風中的殘燭,随時都有可能被淹沒在雪風裏。
麻倉葉王最近有些不安,雪下了好幾天後,這種不安在這幾天顯得更加明顯,比如在吃飯的時候嘗嘗走神,餐盤裏的魚都要被他看出花兒來了,也不見得他有要收回目光的意思。
“這條魚有這麽好看嗎?”直到奈奈的聲音響起,麻倉葉王才結束了和那條魚瞪得老大的眼睛的目光對視。
拿着筷子的手停頓了片刻,目光在對面預備打算要來第二碗的人身上停留了片刻,麻倉葉王若無其事地放下了筷子。
趴在蒲團上的虎斑貓擡起了頭,歪着腦袋看着這兩個突然停下動作來的人。
“可能是沒有休息好。”麻倉葉王輕聲說,“沒有問題。”
Advertisement
奈奈從式神手裏接過了滿滿的一碗飯,轉手卻放在了紅漆的小桌上,筷子也擱置在了桌臺上,“你這可不像是單純的沒有休息好。”
麻倉葉王沉默了片刻,片刻之後,他才輕聲開口:“我在想,是不是讓你留在家裏更好。”
庭院裏堆積着白色的雪,細小的雪點從死寂的蒼穹墜落下來,宛若飄散的蒲公英。
雪花仿佛把這個世界所有的聲音吞沒了,寂靜像是沒定的洪水。
“很久以前我就發現了一件事情。”麻倉葉王的聲音在一片寂靜裏響起,“關于你的一切,我能知道的,非常少。”
奈奈頓了頓。
禦簾垂下的流蘇輕輕晃動,涼風撥動風鈴的紙箋,清越的鈴聲擴散如水中的漣漪。
“你的命運與我相關聯。”麻倉葉王輕輕說。
有那麽一句老話,叫做醫者不自醫。哪怕是精通占蔔的大陰陽師麻倉葉王也不能避免這件事,對于自己的未來,他始終知之甚少,雖然本人也不大在意。
與他的關聯越深,越是難以占蔔。
起初将她帶回來只是好奇,明明是六眼,卻流落在外無人問津,還落得個被詛咒攆着跑的下場。
後面的事情卻逐漸脫離了他的想象。
三到五百年才會誕生一個繼承了無下限的六眼,「靈視」每次在她腦子裏得到的信息也盡是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絕對強大的自我,目空一切的驕傲,澄澈透明的心性,也許這就是六眼的特別之處。
這是他親手養大的孩子。
他看着她一點點地長大,從小孩長成少女,像是幼小的雛鳥長出豐滿的羽翼,心裏莫名多了自豪與欣喜的感覺。非要說的話,這種感覺有點像是父兄看着女兒長大的感覺。
她的未來因為他不可被預測,不在掌控範圍之內的事物,好似斷開的風筝線的風筝,随時都有可能獨自飛到他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總歸會有點不安。
“你好像不放心女兒一個人出門的老頭啊。”奈奈咬着筷子含含糊糊地說。
麻倉葉王了愣了一下,轉而微笑起來,“你現在叫我一聲爸爸還來得及。”
奈奈被噎了一下,轉而用力地咬了一下筷子,揪着叼在嘴裏的筷子磨了磨牙,滿臉嫌棄,“我才不要叫。”
老想着當我爹,你什麽毛病?
她爹早就死到不知道哪個角落裏去了。
察覺到麻倉葉王的目光又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奈奈把筷子從嘴裏抽出來,從坐姿到表情都散發着擺爛的味道。
「靈視」能讀取人的內心,在麻倉葉王面前掩飾自己的內心毫無意義。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有那麽好的媽媽。”奈奈面無表情地開口,聲音平靜到沒有半點波動,“如果有什麽東西是我最不需要的,那就是父母。”
他們根本無法與麻之葉相提并論。
除去血緣,那兩個與她毫無關聯的人。
◆◆◆◆◆
午夜的時候,雪下得更大了。
破破爛爛的牆角底下堆滿了積雪,紛紛揚揚的雪花像是漫天飄揚的鵝毛。
嶙峋的枝桠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石燈籠的燭火滾進了雪地裏。
堆積在地面的雪能埋掉一個小孩的膝蓋,冰冷的雪風掀起一陣細碎的霜雪,撲在人的臉頰上泛起一陣細碎的冰涼。
街道巷尾裏飄來了一股若有若無的鐵鏽味,起初這裏的人沒有當回事兒,聚集在這裏的流民沒有衛生意識,如果不是寺廟會差遣沙彌定期處理掉屍體和垃圾,這裏早就成了第二個鴨川河畔,有怪異的味道也不足以為奇。
直到雪風卷着濃烈的鐵鏽味,混雜着腐爛的氣息一起湧入寺廟,所有人才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勁。
人們點燃了火把,火光像是滾燙的燈油一樣潑在雪地裏,寺廟的鐘聲像是擊入湖水的巨石,擊碎了雪夜的死寂。
鋪天蓋地的血腥味混雜着腐爛的臭味從街頭翻滾而出,一起湧過來的還有木材被灼燒的焦糊氣息。
平安時代的建築物大多數都是由木頭搭建的,京城的建築物比其他地區要密集,這也意味着容易着火,着火面積容易蔓延擴大。
寺廟沉重的鐘聲擊碎寂寥的雪夜,銅鐘的轟鳴回蕩在平安京上空,原本漆黑的天空被火光燙成血一樣的紅色,燒起來的火焰像是張開血盆大口的巨獸,收容流民的寺廟被吞沒,支撐房屋的木頭轟然倒塌在海洋似的火焰裏。
不祥的濃煙在黑夜裏升起,寒風卷起滾燙的火星和冰冷的雪片擦過人的臉頰。
裹着火焰的廊柱轟然倒塌,滾燙的火星四處潑濺。堆在屋頂的茅草沾上了火星,火勢瞬間蔓延。
火光染紅了天空,像是被血液浸的湖水,又像是逢魔時刻布滿天空的火燒雲。迅速蔓延的火勢很快吞沒了平安京的西邊,火焰灼燒木頭的聲音,歇斯底裏的尖叫聲與哭喊聲混雜在一起,整個世界變得一團亂遭。
人們在火海裏四處逃竄,落在地面的影子被火光燙得扭曲而詭谲,人的骨頭似乎都要在這高溫之中融化。
山岳一樣巨大的陰影壓下,火光将天空照得赤紅,同時照亮了那東西的模樣,扭曲而不自然的身體,與人類有些相像卻又截然不同,那東西張開嘴,露出荊棘叢生一般的牙齒。
震耳發聩的咆哮像是翻滾的潮水,瞬間席卷了大半個京城,幾近将密密麻麻的雪雲振落天空。
火勢越燒越大,大有要把整個平安京都吞進去的架勢。
扭曲的陰影不斷落下,光怪陸離中透着讓人毛骨悚然的詭谲,從人心的恐懼和怨恨生出的詛咒陸陸續續從角落裏冒出頭來。
一千多年前的平安時代,是被饑荒和疫病籠罩的時代,這座都城裏的人将與死亡挂鈎的事物視為不潔之物,冠以腐臭之名,不計後果地将這些東西驅逐出城,并可笑地将這樣一個時代稱之為平安。
饑荒、疫病、天災,數不盡的災禍,數不盡的死亡,始終籠罩在這個時代。
饑餓的人想要填飽肚子,卻始終被饑荒疫病折磨,手握權力的人渴望更多的權力,無論得到多少,也無法填平心中的貪婪,從醜陋扭曲的人心裏誕生出來的東西,咒術師将其稱之為「咒靈」,陰陽師将其稱之為「鬼」。
啃食眼前之物,啃食所有一切能啃食的東西,無論将多少東西吞吃殆盡都得不到滿足。
陰陽師的結界在火光裏張開,形形色色的式神和鬼纏鬥起來,火光與血光糾纏在一起,詛咒的嘶吼與人歇斯底裏的尖叫聲和哀嚎聲混着在一起,宛若一張徐徐展開的畫卷,地獄般的光景映入視野。
籠罩在火海裏的房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火星爆濺的聲音劈啪作響,身軀魁梧的詛咒一甩手臂,本就搖搖欲墜的房屋轟然倒塌。
嗆人的煙塵裹着滾燙的火星翻滾而來,詛咒從坍塌的房屋後沖了出來,咆哮聲震耳發聩,宛若鈍刀磨砺耳膜。
詛咒的爪子即将要抓上腦袋的時候,奈奈直接地揮刀将那只爪子切下來,她的力氣比尋常人要大上很多,麻倉葉王送給她的刀也非常好用,刀尖沿着頭顱一直劃到腹部,觸及到骨骼的時候甚至沒有半點的停頓,詛咒的身體幹脆利落地切成兩半。
火還在燒,沒有半點要停止的意思,源源不斷的詛咒從角落裏冒出來,無論陰陽師如何祓除,也沒有要減少的意思。
陰陽師張開的結界溢出的光芒越發的微弱,從角落裏沖出來的鬼直接拍碎了本就搖搖欲墜的結界,張嘴就咬住了一個陰陽師的腹部,猩紅的血液剎那間迸濺而起,火光肆虐的天空炸開猩紅的血花。
落在視網膜的東西籠罩上了血一樣的火光,耳畔傳來孩童的哭泣聲。
奈奈停在了一間屋頂堆滿了雲霧似的火焰的房屋前,一個孩子癱坐在地上,發出斷斷續續的哭聲,房屋轟然倒塌,爆裂開來的火星即将要把孩子吞沒的時候,奈奈眼疾手快地揪住了孩子的後衣領子,轉手把人扔進了同僚懷裏。
火光将人的臉映得近乎滴血,從火海裏滾出來的時候,同僚火急火燎地查看她的情況,發現她身上連衣服都沒有髒。
隔絕所有一切的「無限」。
被同僚抱在懷裏的孩子還在哭,哭得奈奈有些心煩。
“再哭就把你扔回去。”奈奈兇巴巴地指了指被火焰吞得幹幹淨淨的房子。
小孩嘴巴一扁,條件反射性的伸出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死活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同僚嘴角抽搐了兩下。
遙遠的夜空,星光被冰雪和火焰吞沒,大地發出悲鳴似的哀嚎,腳底傳來劇烈的晃動,仿佛天地都要傾倒一般。
群魔肆虐,詛咒的陰影籠罩了平安京,滾燙的鮮血潑到了地面上,将地上的積雪和泥土一并染成暗紅色,空氣裏散發着濃郁的血腥味和屍體被焚燒的焦糊氣息。
被血染紅的地面散發出污穢不詳的氣息,詛咒仿佛滲進了泥土之中。
奈奈顧不得信息過量會帶引起疲憊,一把扯下了眼睛的遮擋物,六眼反饋回來的信息糟糕透頂。
奈奈一把扔掉手裏的東西,“馬上離開這裏,這裏不能再待人了。”
滿地都是詛咒的殘骸,糟糕的事情是這些東西正在滲入地面,用不了多久這片地區便會變成一個近似咒靈生得領域的存在
“可是……”同僚緊緊地抱着手裏的孩子。
話還沒有落音,奈奈擡頭看向天空,漆黑如墨的天穹,不再落雪。
“「帳」完成了。”奈奈的聲音冷得快要結出冰渣子來。
奈奈咬破了手指,就着手上的血動作麻利迅速地在地上畫起了符咒,古老的符咒沿着圓的弧度将陰陽師和孩子一起圍在了其中。
“奈奈大人?”陰陽師怔楞地開口,他仿佛知道了什麽。
“我會把你們傳送到「帳」的邊緣,落地了就帶着小鬼趕緊跑。”奈奈說,最後一個符咒完成,地面迸發出耀眼的光芒,“葉王應該在外面。”
空氣裏翻騰的詛咒氣息溢出濃郁的血腥味。
“不想這裏的人全部死絕的話,快點去找葉王。”
抱着孩子的陰陽師被吞沒到了白熾的光芒中,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腳底的大地已經漫上了深紅色,冰冷的寒意順着脊骨一節一節地往上爬,渾身的神經瞬間緊繃,火星哔啵幾聲炸開,有什麽東西在往這邊過來。
身體本能地做出了東西,無限的印瞬間接好,咒力掀起的罡風直接撞在無限的屏障上,強行被改變了運行的軌道後直接撞到了不遠處鳥居上,沉悶的轟鳴聲在一片火光聲色裏響起,斷裂的橫截面平整光滑,高聳的鳥居轟然倒下。
從火海裏走出來的鬼神渾身的筋骨劈啪作響,皮膚上塗滿了猩紅的血液,就連黑色的咒文也莫名變成了紅色,宛若一頭茹毛飲血的獅子,猩紅色的眼珠恍若被填滿了滾燙的血。
——兩面宿傩。
這人給奈奈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個堪稱狗逼的糟糕大人。
腳下的大地似乎在蠕動,土壤裏似乎被植入了什麽東西,貌似是詛咒。對面的狗逼狀态似乎也不怎麽對勁。
奈奈默不作聲地抽出了刀鞘裏的刀。
轟隆一聲,一根燃燒的橫木從高高的閣樓上滾落下來,墜落的那一刻炸開炫目的火花,耀眼的光芒幾近要把人的眼睛灼傷。
火焰炸裂的聲音仿佛要撕開整個世界,赤炎堆積的屋頂轟然塌陷。
刀身振起清越如風鈴鈴音一樣的聲響。
◆◆◆◆◆
“葉王大人!”
落地的陰陽師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地過來,還未等他開口說明情況,「靈視」已經先行一步在他的心聲裏得到了消息。
麻倉葉王不自覺地握緊了袖口裏的手,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裏。
相繼落下的幾個「賬」都沒有限制他的出入,沒有拒絕他入內的「賬」,是個障眼法,對方在跟他玩心理戰術,藏在暗地裏的人躲在「靈視」的範圍之外,無法讀取到那個人的心聲,堂而皇之地放任他自由進入「賬」,卻在和其他地區鬧出更大的動靜。
麻倉葉王垂眼,目光落到了滲入土壤中的詛咒殘骸,仿佛被人血泡過一樣,地面呈現出詭谲的深紅色,空氣裏溢出的扭曲尖叫宛若瓷片一樣,一下一下刮在人的耳膜裏。
有什麽東西在他的眼中凝固,而後支離破碎。
◆◆◆◆◆
猩甜的血液流入咽喉的時候,混沌的意識慢慢清醒。
明亮的火星映入視網膜,籠罩在火光裏的房屋被扭曲成光怪陸離的陰影,火焰炸響的聲音起起落落。
溫熱的液體沿着白皙的手臂蜿蜒而下,地面上彙聚成一小灘粘稠的液體,散發着鐵鏽一樣的氣息刺激得兩面宿傩産生了久違的食欲。
“喲,這是醒了?”突兀的聲音響起。
兩面宿傩意識到自己嘴巴裏還塞了個什麽東西,猩甜的液體湧入了口腔,皮膚柔軟,肌肉緊實,肉質算得上是可口。
腹部傳來疼痛的感覺,仿佛起起落落的潮水,一次一次将沙灘熨平,複而拉起褶皺。
眼尾下的另一雙眼睛轉動了一下眼珠,四眼四手的鬼神意識到自己的嘴巴裏塞了一只手臂,肚子上捅了一把刀,血液淋淋漓漓地往下淌,被染紅的土壤貪婪地吮吸墜地的鮮血。
“可以松口了嗎?”把手臂送到他嘴裏的人說。
到嘴的肉還有還回去的道理?
對方的嘴角毫無征兆地咧開,上下颚咬合,陷在皮肉裏的牙齒直接戳到了骨頭裏,溫熱的血液沿着手臂流入了對方的口腔,滋味甘甜,宛若瓊漿玉液。
劇烈的疼痛在腹部泛濫開來,奈奈報複性地轉動起來手裏的刀柄,兩面宿傩卻半點沒有松口的意思。
奈奈疼得直抽氣,轉動刀柄的幅度不自覺地加大,兩面宿傩卻死活不肯松嘴,看起來絲毫都不在意自己那被攪得一團亂糟的腹部。
狗東西。
奈奈忍無可忍地抽出了捅在兩面宿傩腹部裏的刀,刀身抽離肌肉黏膩發出噗滋一聲,帶出淋淋漓漓的血花,握刀的手臂揚起,火光溢出刀身,眼瞧着就要連着兩面宿傩狗頭帶着手臂砍了一了百了的時候,兩面宿傩卻松開了嘴,微微側身,刀身貼着臉皮擦過。
嵌入皮肉的牙齒抽||離,一瞬間劇痛席卷了全身,奈奈疼得直抽氣,刀身反手就被對方捏在了手裏,刀鋒嵌入掌心的皮膚,空氣裏湧出皮膚被灼燒的焦灼氣味。
兩面宿傩垂眼,火焰焚燒木材的聲音在耳邊噼啪作響,眼尾下的另一雙眼睛大致浏覽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目光略過腳底的詛咒殘骸,還有眼前的小丫頭,忍不住嗤笑一聲。
——他大致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四眼四手的鬼神伸手就揪住了眼前人的衣領,微微一用力就把人從地上拎了起來。
“這不是麻倉葉王身邊的小丫頭麽?”兩面宿傩想起來了,擡起空餘的手抹掉了嘴角的血,忍不住嗤笑一聲,“真狼狽。”
髒污的血塊凝固在了衣料上,破損的地方不計其數,那身狩衣已經看不出原本整潔純白的模樣,隐隐約約還能看到底下皮開肉綻的切口,像是在刀尖上滾過一樣,渾身都是血。
這個模樣倒是稍微順眼了一些。
“麻倉葉王把你保護得太好了。”兩面宿傩嗤笑一聲,那護崽子的架勢,簡直是老母雞護仔。
四手四眼的鬼神活動了一下肩膀,腹部還在流血,隐隐約約還能看到被翻開的皮肉底下的髒器,被退魔刀上攜帶的咒制造出來的傷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但是對方全然不在意,神定氣閑,宛若晚飯後出來散步一般悠閑。
兩面宿傩嗤笑着開口,“你本應該更強。”
奈奈沒心情理會他的狗言狗語,非要形容她現在的心情,那她想要怼個中指過去。
“不過你可真行。”眼尾下魚鰓似的雙眼轉動了一下眼珠,目光在自己那被攪得一塌糊塗的腹部掠過,轉而落到了奈奈身上,“這副樣子,不是最好的時候。”
正當她考慮要不要給他再來一刀的時候,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溜達出來的裏梅出現了,補刀計劃胎死腹中,對方一臉鯊氣騰騰,看起來随時随地都能給她一刀,眼看着就要刀了她。
兩面宿傩擡手制止了。
“那家夥想要的結果,是我和這個小丫頭之中的一個。”兩面宿傩滿臉陰郁地開口。
“真是不愉快啊。”詛咒之王伸手捏住了奈奈的臉,像是捏起一只糯米團子一樣,尖銳的指甲在奈奈眼底劃出一道細長的血痕,“大費周章,挑釁麻倉葉王,現在我們兩個都活着,他的表情會如何?”
“啧,你那是什麽表情?”兩面宿傩擡了擡眉頭,“我可是想要好心放過你。”
“你可跟好人沒有半點關系。”奈奈被迫嘟起嘴唇,聲音含糊。
兩面宿傩挑了挑眉,奪走了奈奈手裏的刀扔到了地上,反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被退魔刀割傷的手心還在流血,他幹脆利落地将指甲戳進了自己的傷口裏,翻開裏面的皮肉,鐵鏽的氣息翻湧而出。
奈奈被迫仰起頭顱,兩面宿傩掐住了她的下颌,腥甜的液體灌進咽喉,湧入腹腔。
“這是獎勵。”
兩面宿傩松開了手,發出肆無忌憚的笑聲,幾近癫狂。
掐住她脖子的手像是收攏的鐐铐一樣收緊,兩面宿傩的手很大,奈奈兩只手加在一起都沒他的手大。
腹部翻江倒海,頸部的手越收越緊,流入肺部的空氣變得稀少,胸口變得沉重,呼吸成了一件艱難痛苦的事情。
奈奈伸出手掰開了掐住她脖子的那只手。
兩面宿傩挑了挑眉,饒有興趣地看着這只披着人皮的野獸慢慢地掰開他的手指,張嘴就咬在他的虎口上,吮吸他的血,撕扯他的血肉,蒼藍色的眼瞳迸濺出的目光兇狠又淩厲,活似茹毛飲血的狼崽子。
兩面宿傩一甩胳膊,直接把咬着他手不放的狼崽子扔了出去,猩紅色的血液蜿蜒而下,火燒一樣的疼痛在虎口的地方泛濫開來。
後背重重地摔在地上,一路滾了幾個圈之後爬起來穩住了重心,奈奈當着兩面宿傩的面,張嘴吐掉了嘴裏的東西。
目光在被奈奈咬過的地方掠過,兩面宿傩知道對方吐掉的是什麽了。
——她連皮帶肉咬掉了一塊肉。
兩面宿傩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有趣,有趣,太有趣了!人類的皮囊,骨子裏卻是個怪胎。”
帶着六眼出生,卻生來卻把兇狠和暴戾刻入骨髓的怪胎。
“你可以試着讓我迷上你,麻倉奈奈。”兩面宿傩笑了,嘴角咧開,宛若野獸露出獠牙。
兩面宿傩,幾年前帶着他的跟班當着她的面向她的監護人大喊說‘讓我迷上你吧,麻倉葉王’,多年之後又對她說出同樣的話。
——死變态。
死變态的心思,海底針。
丢下一句話的變态帶着自己的跟班走了。
奈奈從地面上拔出了自己的刀,還沒有握穩,刀就晃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後背貼着鳥居的殘骸慢慢往下滑,渾身的筋骨仿佛被碾碎了一遍後重新組裝在一起,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血肉都在叫嚣着疼痛。
頭頂的「帳」隐隐約約有消散的趨勢,她在遙遠的夜空裏看到了微弱的光輝,宛若黑夜裏亮起的啓明星。
奈奈認出了那是麻倉葉王的靈力散發出來的光芒。
周圍的火勢隐隐約約有變小的趨勢,零星的幾個火星在耳畔炸響。
她從來沒有受過這麽重的傷,從來沒有這麽痛過。
眼皮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火光在視網膜上扭曲跳躍,火焰燃燒的聲音越來越遠,火勢好像在變小。
奈奈擡起眼皮,被燒得一片焦糊的世界映入視網膜,溫熱的液體沿着額頭滑下,她擡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果不其然摸到了滿手的血。
堆積在屋頂的茅草被點燃,明亮的火星在夜空裏四散。
劈啪炸響的火焰裏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幾道被火光扭曲的影子落到了地面上。
奈奈擡眼,看到了衣衫褴褛的人,枯槁的臉上帶着扭曲的驚恐和近乎瘋狂的戰栗。
“……怪物。”有人嘶啞出聲。
奈奈突然想起,麻倉葉王的母親麻之葉,是被人用火燒死的。
這個年代的人似乎都喜歡用火把自己無法理解的事物燒死,将未知投入火焰裏焚燒殆盡。
意識越來越模糊,那雙異于常人的眼睛迸發出來的光芒卻越發的冰冷鋒利,宛若林立的刀劍一般寒冷。
燃燒的橫木被推到,火舌缭上面龐,視線越來越模糊,溫熱的液體順着額頭不斷流下,世界在眼前轟然倒塌。
奈奈動了動手指,強烈的痛苦從四肢百骸湧出,斷裂的骨骼發出痛苦的哀鳴。
有什麽東西在碎裂,像是結界破碎的聲音。
“別留我一個人做人了。”
火星哔啵一聲在耳畔炸開。
她想起了一只虎斑貓,一只喜歡趴在麻倉葉王袖子裏的虎斑貓。
——你一定要成為禦靈神,你一定要留下來。
靈力最後一絲光芒被火光吞噬,奈奈合上了眼皮,潮水般的黑暗淹沒了整個世界。
……
耳畔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被拉得細長的雨線從蒼穹墜落,砸進地面的水窪,濺起細碎的水花。
面向庭院的紙隔門半掩,柔軟的白光湧入茶室。
“又下雨了。”一身深藍色族服的男人放下了手裏的卷軸,過長的頭發落到了她的臉頰上。
她從柔軟的毯子裏爬了起來,睜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
“嗯?”對方被這樣的目光看得莫名其妙,“你這是什麽眼神?”
睡個覺的功夫怎麽跟過去了一輩子一樣。
“哪裏不舒服嗎?”對方用手背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沒發燒……”
話還沒有說完,頭皮一緊,大半個身體縮在毯子裏的小姑娘伸手抓住了他的頭發,黑洞似的雙眼看得他一愣。
“伯父。”宇智波神奈輕聲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