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焚燎
焚燎
「爛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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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奈循着麻倉葉王的蹤跡一路跑到了陰陽寮,前腳還未跨過門檻,她就察覺到氣氛格外的奇怪。
倒不是說今年沒回來,陰陽寮裏多了不少陌生的面。
瘟疫伴随着詛咒一起爆發之後,無論是陰陽寮還是典藥寮都忙得不可開交,前者忙着祛除詛咒,後者忙着防止疫病繼續蔓延。
第一道視線落到身上的時候,她就察覺到了不對勁,三三兩兩的視線陸陸續續落在她身上,就算是傻子也能察覺到不對勁。
後腳跨過了陰陽寮的門檻,她察覺到咒術師的氣息。
咒術師奉命鎮守在皇宮,這個時候來陰陽寮做什麽?
奈奈默不作聲的跨過門檻,奈奈無視沿途落到她身上的目光,一路走到了書房門口。
陰陽寮的書房裏聚集了不少人,發生這種事情,把人集中在一起開個作戰回憶,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奈奈停住了腳步,書房的大門便被打開了,裏面的人陸陸續續地走了出來,除去陰陽寮裏的陰陽師之外,還有咒術師在內。
麻倉葉王是最後一個從書房裏走出來的人,平時總是保持着溫和表情的人,此時臉上卻沒有了半點笑意,空氣裏無聲無息地溢出泌人心脾的涼意。
率先離開書房的老人跟站在書房門口的奈奈對上了視線,而後停住了腳步,跟在他後面的咒術師也一同停在了原地。
老人靜靜地将目光落在奈奈身上,深深陷入眼窩的眼珠轉動了一下,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将裏面流露出來的情緒藏得滴水不漏。
老人轉身,目光落在全身無聲無息散發着寒意的麻倉葉王身上,若有所指地開口,“我的提議,你好好考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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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氣溫格外的寒冷,書房門口的松枝還裹着厚厚的霜雪,空氣冷的幾乎要将人的呼吸凍住。
麻倉葉王擡起眼簾,看過去的那一刻,冰冷的寒意順着佝偻的脊椎一節一節往上攀爬,老人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的皮膚,輕微的刺痛稍微讓他拜托了一點來自靈魂一樣的戰栗。
空氣裏泛濫來開的沉默就像是一夜結冰的湖水,寒冷而沉重。
麻倉葉王站在書房,寬大的袖口幾乎要垂到地上。
朦胧的雪點自天穹墜落下來,洋洋灑灑像是成群飄散的蒲公英。
豆大的汗水順着額角的輪廓一路淌下,在地面上砸了個粉碎,深色的水漬暈染開來,不過是短短幾個呼吸的沉默,卻漫長得讓人覺得度過了幾個世紀。
沒有人敢打破這樣的沉默,直到麻倉葉王本人的聲音響起。
“不用考慮了。”麻倉葉王笑了。
深冬的風裹着被撕扯得支離破碎的雪片,一路滾進書房的窗戶。
清晨潑下來的陽光眨眼間被裹着雪的烏雲斂去,天空呈現出霧霾一樣的灰蒙,書房裏未熄滅的燭火還亮着,滾燙的燭火在眼底漫開,像是被燒得滾燙的殘陽。
有人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中的唾液。
“那麽你的選擇是……”老人的嘴角開始浮現出笑意。
麻倉葉王彎了彎眼睛,笑意卻如千年不化的冰雪。
奈奈的眼皮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
“你們在想屁吃。”大陰陽師學着奈奈,面帶微笑地問候對方。
枯瘦如柴的手指痙攣起來,老人的嘶啞的嗓音響起,帶着歇斯底裏的憤怒,“你真以為憑你一個人就能解決這場災難嗎?”
“為什麽不能?”麻倉葉王溫和地笑着,“你又怎麽知道我不能?”
“呀嘞呀嘞,您好像對這場災難挺有研究的。”麻倉葉王眯了眯眼睛,“不知道的人以為你和這場災難有什麽關系呢。”
深深陷入眼窩裏的渾濁銅扣止不住地收縮,老人終于放下端着的架子,怒不可遏,嘶聲開口,“狐貍之子,注意你的言辭!”
麻倉葉王的眼裏有什麽東西變了,變得鋒利而尖銳,像是豎起的尖刀。
一把離開刀鞘的刀幾乎要貼到了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清冽如水的刀身倒映出松脫的皮膚和滿臉的褶子,歇斯底裏的醜陋模樣完完全全地落入了刀身。
“注意你的言辭,死老頭子。”奈奈冷冷地開口,“還是說你想要永遠閉嘴?”
書房門口的氣氛頓時劍拔弩張起來,落下風的顯然是對面那一方,老人下意識地僵住了身體,反應過來後下意識地将身體往後仰,遠離那冰冷的刀身。
“叮——”的一聲清脆聲響,刀鞘合上了刀锷。
“年紀大了乖乖等死不好嗎?非要跑出來瞎折騰。”奈奈嗤笑一聲,将刀收了回去,歪着腦袋,流裏流氣地嘲諷,“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上了年紀的老人呼吸一重,胸口仿佛被壓上了一塊沉重的巨石,呼吸都變得異常沉重,雙眼止不住充血,目光再也無法掩飾此刻的心情。
呼吸平複下來之後,老人聲音嘶啞而粗粝,仿佛午夜游蕩的幽靈,“你是無法反抗宿命的。”
“你永遠無法擺脫你的血統!!”老人發出近乎是凄厲的嘶吼聲。
“今天出門沒給他吃藥嗎?”奈奈的聲音輕飄飄的,适才的呵斥仿佛都打在了棉花上,“還不快把人帶回去吃藥?”
“或者說不用吃藥了,讓我直接砍了。”最後一句話,像是刀劍出鞘的時候,一閃而過的鋒芒。
随同的人七手八腳把這個半截身子踏入棺材的老頭七手八腳地架走了,剩下的人陸陸續續離開後,書房裏只剩下了奈奈和麻倉葉王兩個人。
燈盞裏跳動的燭火‘嘶啦’一聲熄滅在風裏,連同燭火一起熄滅的,是書房的沉靜。
“他們跟你說了什麽?”奈奈問。
“他們跟我提了一個要求。”麻倉葉王的聲音傳來,“如果你回到五條家,咒術師可以和陰陽師聯手,終止這場災禍。”
奈奈托着腮,手肘支在窗框上,發呆似的看着書房窗外的天空。
“随随便便就能被送出去的,是物品。”奈奈面無表情地開口。
麻倉葉王輕笑一聲,不輕不重地在奈奈的腦瓜在敲了一下,溫聲開口,“你不是東西。”
奈奈:“……你才不是個東西。”
我有理有據懷疑你在罵我。
“爛好人。”罵完人的奈奈再度開口。
“嗯?”麻倉葉王對這個說法産生了疑惑,面無表情說出殺人狂魔的話來,“我剛才可是想過要殺了那個老頭哦。”
奈奈撇了撇嘴,“所以我才說你是個爛好人。”
如果繼續待在出雲,就不會有這麽些屁事。明知道京城裏有這麽多惡心的蛀蟲,卻還是要回來,回到這個人性扭曲的魔都。
這個時候在出雲獨善其身才是最好的選擇。
多管閑事惹上身的禍,比什麽都麻煩。
頭頂壓上了溫暖的掌心,麻倉葉王的聲音傳來,“不是有你和股宗嗎?”
奈奈扯了扯嘴角,抓了兩把自己的頭發,一巴掌拍在他的臉上。
被拍了臉的麻倉葉王愣了一下,蓋在他臉上的巴掌用了點力氣,他的臉被強行扭到了另外一個方向。
“離流民聚集的地方遠一點,這些事情交給我,其他的你來。”他看着長大的孩子聲音不自覺地帶了肅殺的氣息。
麻倉葉王動了動嘴唇。
天空像是死去了一樣寂靜,悄無聲息地落下片片的雪花。
良久,麻倉葉王的聲音才響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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詛咒是從人的內心誕生出來的,是負面情緒和人性陰暗面的具象化。
詛咒的根源在把它們制造出來的人類。
饑餓、疾病同時泛濫開來,流民源源不斷地湧入京城,宮廷裏的公卿貴族照樣身穿華服,歌舞升平。
宮裏舉行了一場宴會,宴請的賓客名單裏有麻倉葉王的名字,有麻倉葉王的名字不奇怪,但是有奈奈的名字就非常奇怪了。
流動的歌舞音樂和甜膩的熏香填滿了整座大殿,寬敞華麗的庭院,參加宴會的女眷被奢華精致的屏風後,垂下的禦簾在雪風裏輕輕搖曳。
宮中和宮外,仿佛是兩個世界,宮外的流民餓死凍死在無人問津的荒僻之地裏,宮內亮起的燭火把大殿燙得暖融融的。
精致的菜品依次被端上筵席,大殿裏洋溢着公卿貴族的交談聲,熱絡的聲音在主位上的人身邊頻頻響起。
穿着黑色朝服的新任藤原家家主端着酒杯走下高位,朝麻倉葉王徐徐走來。
人群裏湧動的交談聲戛然而止,大殿裏的目光緊随着從高位上走下裏的藤原家主一路移動,最後停頓在了麻倉葉王身前。
前段時間藤原家進行了一場權力的争奪戰,從這場鬥争裏勝利的便是這位藤原家的新任家主,順利舉行儀式之後,便被天皇任命為了新任的關白和攝政。
和奈奈曾經見過的藤原家老頭子不一樣,比起咒術師,他好像對麻倉葉王的期待更多一點。
幾句不鹹不淡的交談過去之後,藤原家主将目光落在了奈奈身上,“這位便是令愛吧。”
奈奈偏頭看了一眼麻倉葉王,心說你要是敢說你是我爸爸,我回去就揍你。
麻倉葉王的眉頭不動聲色地抽動了一下,微笑地開口,“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問題。”精明的中年男人面不改色地微笑,“只是突然想起,令愛已經到了适婚的年紀了吧。”
聲音飄到了金漆屏風後的女眷耳朵裏,映在屏風上的影子曳動,而後便是切切響起的交談,宛若清聲墜地的玉珠。
奈奈:???
……我淦。
麻倉葉王笑了笑,笑意裏帶着疏離,“勞煩你提醒。”
空氣裏的緊繃感頓時被擊潰,雜七雜八的交談聲重新響起,仿佛剛才的插曲從未存在似的。
濃郁的酒味在空氣裏發酵,有人在低聲細語,攢動的交談聲裏時不時蹦出一聲大笑來,就像是憑空墜落的冰雹砸在屋頂的瓦片一樣,雜七雜八的聲音混在一起,宛若雜亂無章的線頭,大殿裏的氣氛熏得她頭腦發暈。
“我去外面透口氣。”奈奈起身。
麻倉葉王:“別走太遠,也不要喝別人遞過來的酒。”
這雙眼睛無時無刻都在攝取周圍的信息流,因為術式和眼睛,奈奈的大腦需要長時間保持清醒狀态,睡眠時間也受到影響,随着年齡的增長不斷縮減。她的大腦對酒精這類東西抗性非常低,哪怕只是小半盞酒水,也足以讓她醉得不省人事。
十七歲的女孩嘟嘟囔囔地開口,“我是十七歲,又不是七歲。”
“可在我眼中你還是個小孩。”麻倉葉王彎了彎眼睛,溫暖的燈火洋洋灑灑地落進那雙溫柔的眼睛裏,“如果有冒失的家夥端着酒杯跑上來,我會非常苦惱的。”
保不齊事後他還要背着一個醉鬼回去。
奈奈撇了撇嘴,“我知道了,不會走遠的,你好像個愛操心的老頭。”
明明還沒有過三十歲,操心的事情卻比誰的都要多。
麻倉葉王笑而不語。
奈奈起身離開了筵席,庭院的雪花和身後的鼓樂聲一起飄落,腦袋被酒水溢出的氣息熏得有些頭腦發脹,她特地找了個遠點的地方,吹吹冷風清醒一下頭腦。
遠處的禦簾被炭火和燭光燙得溫暖,今天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星星斂去了璀璨的光輝,在厚重的雲層裏時隐時現,懸挂在夜幕上的圓月孤高又冰冷。
新的視線黏到了身上。
奈奈的目光動了動。
腦袋清醒得差不多了,她也差不多回去了。
她轉身,和身後的人對上了視線。
對方穿着黑色的朝服,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口裏,長長的衣擺拖曳在地。
銀白色的月輝裹着雪花,紛紛揚揚地墜落。大片大片的陰影落下,站在屋檐底下的人仿佛泡在一片黑色的潮水裏。
須臾過後,對方擡步緩慢走出,那是一張陌生的臉,橫貫在額頭的縫合線格外的紮眼。
“這樣的宴會你自己一個躲在這裏幹什麽呢?”對方唇角帶笑。
奈奈默不作聲地将目光從對方額頭上的縫合線移開,“你不也在這裏嗎?”
“我無心享受這樣的熱鬧奢華的筵席。”縫合線開口,兩手随性地一攤,“他們太吵了。”
這話說得有道理。
奈奈垂眼。
“奈奈大人認為人類是什麽樣的生物呢?”縫合線突兀地開口。
奈奈歪着腦袋看着他,突然發出一聲嗤笑,“毫無意義。”
這樣的問題,這樣的生物。
縫合線顯然有不同的見解,奈奈擡了擡眉頭,示意他發表自己的觀點。
縫合線好像笑得更開心了,“都不是。”
“而是名為「咒力」的表現形式。”縫合線笑彎了眼睛,目光落在女孩被布帛遮擋的掩飾的眼睛上,輕聲開口,“排除掉個別的案例,幾乎所有的人類身體裏都蘊含着咒力,嘛,像陰陽師這樣的人,則多出了一層靈力,但是歸根結底,沒有太大的不同。”
“咒靈、術師、非術師,都是名為「咒力」形态的可能性。”縫合線微笑,“人類是不斷進化的生物,那麽跟随人類「咒力」也會跟着一同進化。”
“我很期待,它究竟能進化到什麽地步。”縫合線的笑意越發的濃郁,宛若年歲久遠氣息越發醇厚的美酒。
奈奈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哲學式的玄乎發言沒有引起她的共鳴,也沒有産生任何‘哇,聽起來好厲害’的感覺。
她想揍人。
酒水的味道稍微解放了一點常年保持清醒理智的腦袋,做事也越發得随性。
縫合線眼睜睜地看着奈奈嘎巴了幾下自己的拳頭,“這附近有人嗎?”
“沒有。”縫合線下意識地開口。
雙手的筋骨被捏的劈啪作響,奈奈咧開嘴,露出一個跟兩面宿傩差不多的鬼畜笑容,近乎是深情款款地開口,“那我就放心了。”
縫合線:???
◆◆◆◆◆
這場宴會本就讓她心情煩躁,偏偏有個不長眼的家夥自己找上門來,此時不揍,更待何時?
于是她直接上手揍了。
礙于這厮估摸着也是這場宴會邀請的賓客,揍得太過明目張膽勢必會給麻倉葉王增加不必要的麻煩,奈奈特地挑了看不到的地方揍,盡量不留傷痕,但是痛感絕對有保證。
縫合線被打了個爽。
奈奈轉身拐了個彎兒,遠遠地看到被燈火氲氤得暖融融的屋頂瓦片。
那條縫合線……
募地回想起幾年前也是有這麽個玩意兒跑到她面前來搭讪,腳下的步伐下意識地停頓,奈奈轉身往反方向移動,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回到适才揍人的地方,扒拉了幾下草叢,空無一物。
被她扔進草叢裏的人不見了。
冰冷的圓月懸在遠方的五重塔上,雪片撲簌簌地落下,冰涼的寒意無聲無息地在心裏彌漫開來,宛若蝮蛇冰冷的蛇鱗貼着皮膚滑過一樣。
奈奈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轉身跑回了大殿。
露天的舞臺上換了一批新的舞者,頭上的金冠迸濺出璀璨晶亮的光芒。
奈奈的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裏搜尋。
“怎麽了?”溫潤的聲音像是潺潺而過的溪水。
奈奈回頭,麻倉葉王站在背後。
麻倉葉王摸了摸她的頭發,“你的臉色不太好。”
“剛才被一個王八蛋纏上了。”奈奈松了一口氣,轉而開口,“你沒事就好。”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片刻之後,開始了同流合污,偷偷摸摸溜達出了宮宴。
紛亂如麻的聲音被抛在了身後,做虧心事就要有做虧心事的覺悟,出了門之後,這倆沒有坐牛車,而是趁着夜色循着路徑一路摸回了麻倉葉王在平安京的府邸。
天空被染成濃郁的黛紫色,寺廟的屋頂袅袅升起了黑色的煙霧。
奈奈遠遠地看到蹲在大門口的虎斑貓,毛茸茸的尾巴像是在雪風裏晃動的蘆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