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浮雲
浮雲
「你一定要成為禦靈神,你一定要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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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沒有下雪,柔軟的陽光自天空潑到了庭院的積雪,潔白的雲朵浮動在蔚藍的大氣層,時而舒展,時而卷曲。
書房門口的松枝裹上了一層白色的霜雪,宛若沾上了厚厚的糖霜。
從收到麻倉家本部的書信當天,麻倉葉王扭頭就紮進了書房裏,書房裏的燈火亮了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熄滅。
書房門口的松樹彎下沉甸甸的枝桠,屋頂上堆積的瓦片裏塞滿了白色的積雪。
股宗晃着尾巴,熟門熟路地溜達到了書房前的庭院裏,正要跳過門檻的時候卻被人抱了起來。
虎斑貓回頭,看到了一雙和天穹一樣顏色的眼睛。
那雙眼睛的主人眨眨眼,抱着他,輕車熟路地跨過門檻。
貓的壽命很短暫,即使他度過的時間只是人類從孩提到少年的時間,但對一只貓來說,這已經是一生的時間了。
麻倉葉王意識到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們還在平安京,起因是股宗趴在牛車的窗框上,對着駐守在京城鬼門的禦靈神叫得可兇了,毛茸茸的尾巴直接炸成了棒槌。
他特地在虎斑貓的脖子上挂上了一串熊爪項鏈。
那是一個媒介,麻倉葉王在裏面注入了自己的靈力,只要他的靈力還在,即便最後這具身體衰老到死去,股宗依然能以靈的姿态存在于世。
“如果到時候還能在一起,希望你成為禦靈神,一直保護我。”
麻倉葉王并不喜歡離別,曾經與母親和乙破千代的離別來得毫無征兆,留下的遺憾和悲傷太過龐大,導致他對這樣的離別印象非常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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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麻倉葉王希望他愛的人不曾離開。
時間從來不會回頭,也不會停滞不前,不過幾載歲月的靈魂被束縛在衰老的身體裏,起初股宗,動作變得遲緩,就連胃口也變得大不如從前。
股宗非常不解,起初虎斑貓還執拗地想要單獨行動,恣意潇灑,溜達到麻倉葉王書房門前的時候,奈奈忍不住把他撈起來,動作輕輕地放在臂彎裏。
堆積在庭院裏的霜雪泌出冬日的清冷,天空漂浮的雲朵被太陽燙得柔軟蓬松,宛若一團又一團的棉花。
奈奈垂下眼簾,鴉羽一樣的發絲順着臉頰輪廓滑到了肩頭,柔軟的眼睫落下的陰影将目光遮蔽的晦暗不明。
她摸摸股宗毛茸茸的腦袋,“你老了。”
幾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只貓度過一生,也足夠讓一個小丫頭長大成為容姿清麗的女孩。
虎斑貓擡頭,曾經像是小貓一樣的女孩的倒影和她背後的天空一起落進了他的眼睛裏,毛茸茸的尾巴晃動了一下。
股宗張嘴,輕輕發出一聲細小的‘咪’。
奈奈垂首,将臉輕輕貼在虎斑貓毛茸茸的腦袋上,輕輕閉上眼睛,“你一定要成為禦靈神,一定要留下來。”
股宗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
霧霾一樣的夜色在天際褪得幹幹淨淨,亮了一夜的燈火終于熄滅了。
緊閉的書房大門終于被打開了,推開門的麻倉葉王走了出來,焦糊的氣息跟他一起湧了出來。
紅底的寬大袖口垂到了門檻上,麻倉葉王打開門就看到抱着貓站在庭院裏的奈奈,目光不自覺地動了動。
奈奈摸了摸股宗的脊背,“怎麽了?”
麻倉葉王垂下眼簾,“事态有點緊急,我必須馬上回平安京。”
“要出事?”奈奈皺了皺眉頭。
麻倉葉王捏了捏眉心,“啊。”
事情來的太突然,不好的預感在心裏升騰起來,久久不願意散去,占蔔占多了,對未來的吉兇也有了一種直覺性質的預感,他本能地察覺到不好。
幾年前産屋敷家的事情是一個兇兆,有人在暗地裏進行人與詛咒共存的實驗,将産屋敷家的繼承人變成了不人不詛咒的生物,一夜之間将産屋敷家啃食殆盡。
如果麻倉葉王待在平安京,就有繼續追究的可能性,他太強,直接跟他對上,制造出這起事件的人根本沒有任何勝算,恰好京城有太多的人不希望麻倉葉王繼續留在平安京,于是把麻倉葉王從京城調到出雲,又那麽恰好,麻倉葉王也不大想繼續待在這個魔都。
幾年前埋下的惡意種子似乎到了前段時間一股腦地爆發出來,大量的咒靈伴随着疫病爆發,流民攜帶着詛咒,像是潮水一般湧入京城。
現下的平安京一片混亂,朝廷火急火燎地派人把麻倉葉王召回京城。
“那就走吧。”奈奈歪了歪腦袋。
麻倉葉王沉默了一下,片刻後,他開口,“是‘我’要回去。”
“哦。”奈奈的表情穩如老狗,半點改變麻倉葉王意願的意思都沒有,一副擺爛的表情。
麻倉葉王無奈地笑了,“我真不想帶你一起回去。”
那個地方不是什麽好地方。
她已經長大了,可是一旦踏入那個地方,那些貪婪的目光便會重新聚集在她身上,這個年紀的她對那些人來說更有價值。
“可是如果不帶你,你也會偷偷摸摸跟上來的吧。”麻倉葉王無奈地開口。
奈奈擡高了一點秀氣的眉頭,她用兩只手,托起虎斑貓在麻倉葉王晃了晃,“股宗也要一起回去。”
“他可是要保護你的禦靈神。”末了,奈奈又補了一句,“預備役。”
股宗抖了抖耳朵,非常配合地擡起下巴,小貓咪神氣得不得了。
麻倉葉王擡手,捏了捏眉心,無奈地發出一聲輕輕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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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雲距離平安京的路途非常遙遠,以這個時代落後的交通能力,單單依靠馬車趕路,所要耗費的時間是巨大的,為了節省時間,也為了盡快把事情解決好,麻倉葉王使用了式神,這是奈奈第二次看到這只拉車的青牛,第一次是在平安京,産屋敷家派來的仆人把她堵在家門口。
厚重的牛角上燒着蓬勃的火焰,周圍的氣溫一下子變得溫暖起來。青牛揚起頭顱,仰天打了個響鼻,發出一聲拉長的哞叫,神氣得要命。
抵達平安京的時候,奈奈在上空看到了鴨川的河畔,幹枯的野草在風裏抖出沙沙的聲響,大片大片的河床裸露在天空下,烏鴉振動漆黑的鴉羽,嘶啞的啼鳴回蕩在血染的天空。
平安京還是老樣子,就像是被金漆描繪的奢華奪目的宮殿長廊,刨開那層華美耀眼的外表,內裏已經被蛀蟲啃食得稀爛腐朽。
路邊的積雪還未融化幹淨,懸在天際的太陽搖搖欲墜,大地漫上血一樣的殘陽。
奈奈在風裏聞到了血的味道和腐爛的氣息,散發着同樣味道的還有城內。
趴在她膝蓋上的股宗抖了抖耳朵,轉手小貓咪就被塞到了麻倉葉王手上,小貓咪扒拉着主人的衣袖,從雲朵似的布料擡起頭來。
麻倉葉王輕聲開口,“府邸見,小心一點。”
“好。”奈奈抓起了放在角落裏的刀,手搭上了車牛的車窗,翻過車窗,直接從雲頂跳了下去。
失重的感覺蜂擁而至,奈奈張開手臂,任由身體下墜,呼嘯的狂風掀起額前的頭發,鐵鏽的味道越發的濃郁。
目光所及之處,形态各異的詛咒散落在地面,托着長長的手臂,伸出野獸獠牙一樣利爪,瞬間将保護人群的結界撕扯得幹幹淨淨。
污穢不詳的詛咒氣息混着人類驚恐的負面情緒在空氣裏發酵,操縱式神的陰陽師臉色蒼白,仿佛引頸受戮的食草動物一樣愣在了原地,眼看着詛咒的獠牙就要咬到他的脖子上。
腥臭的血液兜頭潑了下來,預想中的疼痛并未到來,年輕的陰陽師疑惑地睜開眼睛,明晃晃沾着血液的刀鋒幾乎要捅到他的臉上,頓時吓得直哆嗦,腿腳發軟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襲擊他的鬼僵在了原地,一把刀穿透了它的喉痛,刀鋒差一點就要跟這個倒黴蛋來了個親密的貼臉,山岳一樣高大的軀體轟然倒塌,大地發出沉悶的轟鳴,腥臭的血液從詛咒的身體裏溢出,骨頭和血液在空氣裏消融,宛若被看不到的火焰焚燎灼燒,最後如同溢散的灰燼一樣,消失了個幹幹淨淨。
從天而降的女孩眼部被白色的布帛纏得嚴嚴實實,動作麻利地振動手裏的刀,漂亮的銀弧劃出,刀鋒轉頭就迎上了另外一只詛咒,幹脆利落地把它的頭顱劈成兩半。
刀身刺入詛咒的身體又抽||出,血液迸濺的弧度升起又落下。
“奈奈大人!是奈奈大人!”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聲音顫抖而興奮。
奈奈振落刀身的血液,抽空踹了一腳癱在地上的陰陽師一腳,不輕不重的一腳剛好把飛散的思緒踹回來,“和你的同伴把結界張開,這裏的詛咒我來處理。”
反應過來的陰陽師從地上爬起來,忙不疊地跑向人群,組織同伴拉開結界。
結界拉起,柔和的弧光亮起,被砍下的頭顱飛旋着在空中劃過滾在了地上,血液一遍一遍地洗刷地面。
處理好這裏的詛咒之後,已經是夜幕降臨後的事情了。
被點燃的松枝亮起溫暖的火光,精疲力盡的陰陽師一個比一個狼狽,渾身都是血污和塵土,不顧儀态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奈奈注意到人群裏有熟人。
幾年前,麻倉葉王離開平安京前往西邊處理妖怪引發的動蕩,離開之前把陰陽寮的事情交給她,還特地給她安排了一個副手。
她記得年長的陰陽師曾經無論做什麽都是一副穩固老狗的表情,現下卻滿臉疲憊,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奈奈大人。”他彎下腰,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和未能處理好事情的慚愧,以及,對故人的問候。
她甚至從他的聲音裏察覺到了微不可聞的顫抖。
奈奈撿起一根樹枝,撥了撥火堆,火光照亮了一個一個汗津津的臉,都是年紀尚輕的陰陽師。
她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事情比想象中的還要糟糕。
“可以跟我說說情況嗎?”奈奈說。
“是。”陰陽師低下了頭。
詛咒爆發得太過突然也太過蹊跷,幾乎是成群結隊從四面八方湧出來,甚至還帶着可怕的疫病,有的藏匿在逃難而來的流民身上,有的直接撲到京城裏,甚至有的附在死去的妖怪身上。
流民的數量太過龐大,即使朝廷有心禁止流民入京城,但是派出武侍數量明顯趕不上流民,驅逐無果之後,最後只能後退一步,所有的流民都前往充當收留所的寺廟,當然,收留流民的寺廟是距離皇宮最遠的寺廟。
平安京鬼門的位置有麻倉葉王預先設置好的禦靈神鎮守,用不着擔心,但是其餘的地方就要靠陰陽師了,陰陽寮的人手被全部派了出去,常年不對頭的麻倉家和羽茂家也選擇了聯手,現在陰陽寮裏主持大局的是羽茂家主,那個看麻倉葉王不順眼喜歡板着一張臉的羽茂家主,最近忙得腳不沾地,十分疲憊,可是人手卻仍然不足。
年長的陰陽師挑着重點把最近的情況都說了一句,末了之後,他有些不定地開口,“咒術界的高層,态度非常奇怪。”
奈奈擡起頭來,目光落在年長的陰陽師臉上。
對方抿了抿唇,“所有的咒術師都被強制要求在皇宮內待命。”
在這個時候。
奈奈的動作一頓。
好家夥,滿足了皇族的安全感的同時,眼睜睜地看着和他們争奪權力地位的陰陽師流派送死,完美。
縮在宮中的皇族不會拒絕的,眼下的情況,越多術師留守在皇宮,他們越安全,至于其他的,現在的情況,不正是陰陽師大展身手的時候嗎?
腦海裏閃過一張張曾經見過的死老頭子的臉,奈奈黑着一張臉,在心裏怒罵,腦袋拎不清的死老頭子。
沉默片刻之後,奈奈扔掉了手裏的樹枝,“整頓一下,回京城。”
隊伍裏除去陰陽師之外還有不少流民,流民裏夾着不少老弱婦孺,同行的陰陽師整頓了隊伍,将同行的陰陽師安排在前後左右,最年長的那位走在前面,奈奈拎着刀殿後,一隊人算是平安無事回到了京城。
同行的陰陽師解散回到了陰陽寮,奈奈陪同隊伍中資歷最老的陰陽師将流民都送到了收留難民的寺廟裏。
接手寺廟的僧侶顯得很是苦惱,最近的流民只多不減,起初他們開放了接待客人的禪房,而後就連禪房也不足以容納難民,長廊和院子裏鋪開了一張張簡陋的草席。
寺廟裏的石燈籠亮着光,黑色的刀鞘上流淌着水盈盈的火光,燭光無法照射的地方,影影棟棟。
奈奈站在門口,天還沒有亮,天幕泛着霧霾一樣的灰藍色,冬日的冷風卷着焦糊的氣息撲到了鼻前,黑色的煙霧慢慢升上即将破曉的天空。
路過的僧侶告訴她,那是焚燒死者的煙霧,這裏每天都有人死去,現下的情況,必須馬上燒掉屍體。
奈奈頓了頓,擡起頭,黑色的煙霧仍然沒有散去的樣子,模糊了天光。
人的負面情緒會生出詛咒,瘟疫和災荒泛濫的年代,詛咒頻發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但是現下這種情況,委實太過不自然。
奈奈遠遠地看到了走過來的年長陰陽師,對方都是無法掩飾的疲憊,半途卻被人拉住了衣袖。
拉住他的人是個孩子,一個瘦骨嶙峋髒兮兮的小孩。
陰陽師愣住了。
小孩睜着眼睛,蠕動着幹癟的嘴唇,吐出沙啞的聲音,“求求你……”
話還沒有說完,衣衫褴褛的男人撲了上來,将他抱在懷裏,用顫抖的手按着孩子的腦袋跪到了地上,匍匐在地,幾乎要把臉埋進地面。
“對不起!對不起!他不是故意的!請您……請您原諒!”男人驚慌失措的道歉聲斷斷續續地響起。
陰陽師愣在了原地,他下意識地彎下腰去,想要扶起這對男人,一把沒有出鞘的刀卻橫在了他的面前。
年長的陰陽師擡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比起幾年前,她長大了不少,相貌越發表露出女性的柔軟昳麗,渾身的氣息在此時卻透着刀劍一樣的鋒芒。
奈奈偏頭,目光落到他的背後。
陰陽師像是愣在了原地一樣,片刻之後,慢慢地回頭,那是流民紮堆的方向,各式各樣的人都紮堆在這裏,窸窸窣窣的目光像是隔着層層疊疊的繁茂枝葉窺伺人類的蟲豸,無法掩飾露骨的貪婪。
奈奈擡了擡眼皮,那些目光驚恐地收了回去。
“別多管閑事。”奈奈冷冰冰地開口。
你救不了他們。
只要一點點,哪怕是一點點救濟,都會成為同類人眼中的‘優待’,要麽一起得到救濟,要麽一起身處泥潭,當雙方不一致的時候,被‘優待’的那一方,勢必會遭到同類嫉恨,甚至是傷害。
你所謂的救濟,不過是推他們下地獄罷了。
奈奈轉身,擡起腳步跨越了門檻,離開了寺廟。
年長的陰陽師提步跟了上去,匆匆看了地上的跪在地上的父子一眼。
冷風卷着細碎的雪花撲到了臉龐上,朦胧的雪點洋洋灑灑地墜落下來,落在皮膚上泛起一陣陣冰涼涼的感覺。
奈奈拎着刀,将滿目的瘡痍抛在背後,沿着熟悉的路徑,直奔陰陽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