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十月
十月
「你會喜歡海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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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傳聞說,每年的十月份,八百萬神明會離開居住的高天原,前往出雲集會,這段時間除了出雲以外,各地都是沒有神明的。
出雲當地把神明集會的十月稱之為‘神有月’,其餘地區普遍稱之為‘神無月’。
奈奈和麻倉葉王出發去出雲的時間是十月份。
蔥翠的樹蔭裏探出了微卷的黃葉,枯脆的落葉落了滿地,池塘清冷的池水裏蕩漾着錦鯉紅豔的尾巴。
股宗在地上打了個滾,貓毛上沾上了零零碎碎的枯葉。
愛幹淨的小貓咪在原地晃了晃腦袋,抖了抖身上貓毛,秋日柔軟的風裏翻出一陣樹海起伏般的嘩啦啦聲音,大片大片柔和的陰影落到了虎斑貓身上。
抖掉了身上大部分的枯葉之後,仍有些碎葉锲而不舍地站在小貓咪脊背柔軟的貓毛上,死活不肯撒手。
股宗锲而不舍地抖了兩下,抖不下來。
輕緩的腳步聲落進了虎斑貓的耳朵裏,股宗擡頭,拐角處慢吞吞地出現了一個人,白衣紅底的寬松狩衣,高高綁起的馬尾。
白衣紅底的狩衣,是他最熟悉的兩個人常穿的衣服。
股宗歪了歪腦袋,邁開腳步,一路穿過枯葉層疊的庭院,動作輕盈地跳上地板,站在屋檐下的人蹲下身,伸出手,後腿微微用了點勁兒,股宗跳了進去。
狩衣被太陽燙得暖融融的,像是蓬松柔軟的雲朵。
虎斑貓惬意地眯起了眼睛,懶洋洋地把下巴擱在對方暖融融的臂彎裏,蘆葦似的尾巴一甩一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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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奈摸了摸股宗的柔軟的脊背,似乎是正處于掉毛期的原因,摸了一手的貓毛。
奈奈看了看打起呼嚕來的股宗,又看了看自己這一手夾着碎葉的貓毛,須臾過後,她放下了手,若無其事地抱着小貓咪站在屋檐底下。
“股宗。”
虎斑貓的耳朵抖了抖,微微擡起了貓眼,視線裏的人大半張臉浸潤在了柔軟的陽光裏,微微擡起的下颌白皙柔軟。
虎斑貓扒拉了兩下奈奈的袖子,張嘴,發出一聲輕輕的‘咪’。
奈奈摸摸他的腦袋,“我們要搬家啦。”
“聽說在出雲能看到海。”奈奈說,“你會喜歡海麽?”
不理解人的言語的股宗抖了抖耳朵,斑駁的陽光潑了下來,柔軟的光斑落到了潔白的狩衣上。
奈奈需要帶去出雲的東西很簡單,換洗的衣服,随身的符咒,還有她的兩把刀,一把是麻倉葉王送給她的,另外一把是被麻倉葉王帶回來的時候,跟随她一起進入麻倉家的。
麻倉葉王看過這把刀,刀身上附有詛咒,應該是咒具。這把刀的刀身對她來說過長,彼時她只是個矮豆丁,這把刀顯然不适合她。
被麻倉葉王帶回來之後,夥食好了不少,個子抽條一樣生長起來。
去年察覺到她開始長個兒了之後,麻倉葉王特地把刀送回了刀匠手裏,刀身被重新鍛造了長度,他親自開始操刀上面的咒和結界的修整。
她已經習慣了用麻倉葉王送給她的刀了。
那把被她帶到麻倉家的刀被她放進了一個框形的漆木盒子裏。
麻倉葉王恰好從外面回來,看着她把刀放進了漆木盒子裏,貼上了封條封號。
麻倉葉王的眉頭動了動,“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奈奈若無其事地把漆木盒子推到了行李的角落裏,“記得。”
小孩子慢吞吞地轉過身來,虎斑貓恰好溜達進了屋子裏,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凝重,不理解人類心思的虎斑貓也察覺到了不對勁,蹲在麻倉葉王腳邊,仰頭看着這兩只兩腳獸,貓眼裏流露出了不解的情緒。
——這把刀出自咒術師家族之手。
奈奈現在可以猜測出來,這是一把出自五條家之手的咒具。
“如果你需要,可以通過它找到你的父母。”奈奈聽到麻倉葉王說。
腦海裏閃過了牛車染血的禦簾,堆在一起的屍體,回蕩在空曠山林裏的嘶啞鴉鳴,募地又出現了一個被麻倉葉王氣得臉色發紅的老頭子。
奈奈慢吞吞地開口,“我才不要。”
那種家族,誰愛去誰去,反正她是不去的。
即便是她的父母,也沒有資格對她指手畫腳,她最讨厭別人教她做事。
空氣裏再次陷入了沉默,比起适才的沉默,現下這種要輕松得多,直到豎着尾巴站起來的虎斑貓溜達到了奈奈腳下,扒拉起了她的狩衣衣角。
奈奈把虎斑貓抱了起來,擡頭就看到了麻倉葉王帶笑的臉,一如既往的溫柔,卻帶了點輕松和惡作劇得逞一樣的狡黠。
一人一貓看着這個麻倉府邸裏唯一的大人,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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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千年後的話來說,因為工作的變動,麻倉葉王搬家到了出雲國。
搬家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無論是在一千年後還是在一千年前。排除掉需要收拾大量的行李以及落腳地的住房問題等等,房子的後置處理也是一個難題,究竟是要賣出去還是出租,這都要在搬離之前考慮好。
這些問題在麻倉葉王身上都沒有。
出雲那邊有預先為地方官準備的府邸,住房問題就不用擔心了,平安時代的公卿因為官位變動出現的浩浩蕩蕩的拖家帶口喬遷景象也沒有出現在麻倉葉王身上。麻倉葉王的行李意外地非常精簡,要帶上的人只有兩個,能被他稱之為家人的,也就那麽兩個,一只虎斑貓和一個小姑娘。
跟随着麻倉葉王一同調任到出雲的相關人員并不多,臨走之前,陰陽寮的主要事務理所當然地被交托到了羽茂家身上。
事務交托的當天,麻倉葉王表情出乎衆人意料地非常平靜,等着看他笑話的人恨不得把眼睛貼到他的臉上找出點什麽別的什麽表情來。
平安時代的公卿貴族普遍都認為京城之外的地方是不開化的蠻荒地帶,氣候惡劣,窮困潦倒,妖魔肆虐,并且京城到出雲的路途遙遠,需要翻越山脈河川,沿途打劫作亂的盜賊不計其數,能不能安全到達目的地都是個未知數,就算到達了,也未必會有什麽好結果。
不過仔細想想,對方是連鬼神都能驅使的麻倉葉王,人類的盜賊當然不成問題。
從繁華的京城調任到了不開化的蠻荒地帶,即便被調任過後的麻倉葉王仍然是當地的最高地方官,也不能改變這是另類的谪遷。
在當天跟他打交道的人卻沒有從他臉上發現任何沮喪、頹敗、憤怒的意味。
大陰陽師處事依舊穩重,舉手投足間都帶了一股游刃有餘的輕松。
“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麻倉葉王溫和地開口。
羽茂家主板着一張臉,心裏忿忿地移開了目光,“沒有。”
“日後保衛平安京的問題就交給你了。”麻倉葉王的表情依舊溫和,甚至還帶了點輕松的意味。
這是一千年後經過長時間的加班,終于等到來之不易的假期的社畜的心情。
麻倉葉王不知道這個‘常年加班的社畜來之不易的假期’能持續多久,可是不需要占蔔,冥冥之中他知道,他會再一次回到這個外表富麗堂皇、實則已經腐敗不堪的京城。
事情交托完的第二天,麻倉葉王拖家帶口離開了平安京,随從的人員物種屬于人類的并不多,大部分是他的式神。
為了避免吓到人,麻倉葉王特地做了能讓靈具象化在普通人眼中的依憑物,與人類長相有出入的式神出現在人的眼前,總比大白天行李箱漂浮起來這種大白天見鬼的事情要好得多。
結果依然吓到了人,還把人吓得不輕。
沿途出現了好幾波盜賊都沒敢豁出去沖過來打劫,當地人毫不意外地收到了驚吓,雖然說平民向貴族行禮在平安時代是常見的事情,也是必須要有的禮節,但是這一個個的,腿抖得跟帕金森發作似的就很不正常了。
當地的豪族請神送佛一樣把麻倉葉王一行人送進了出雲的府邸,麻倉葉王那一聲飽含歉意的‘寒舍簡陋,我就不方便招待了’落進他們的耳朵裏,活似佛祖降臨,一幫人風一樣跑出了式神紮堆的府邸。
端着茶盤出來的式神表情茫然,還帶了點受傷的意味。
麻倉葉王的式神在性格上都非常有特色,就算是長相超兇的前鬼和後鬼也有拎着斧頭扛着盾牌捉弄小妖怪的愛好,以往執行端茶倒水這個任務的都是前輩,奈奈猜測這個式神是第一次執行倒茶這個任務。
茶水還冒着熱氣,端着茶的式神在院子裏茫然了好一會兒,最後茶水全進了麻倉葉王和奈奈的肚子裏。
式神高興極了是真的,奈奈和麻倉葉王今天突然拔高的人類正常的新陳代謝頻率也是真的。
地頭蛇為難新調任過來的官員現象也沒有出現在麻倉葉王身上,連帶着居住在周圍的居民也保持着小心翼翼的态度。
新官上任,與下面的官員磨合好關系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與工作上和生活上也有極大的幫助。
附近一帶的盜賊和妖怪泛濫成災,麻倉葉王計劃首先着手整理這一帶的治安問題,安定下來之後,再進行修建鬼門的任務。
新調任過來的上司是聞名整個平安京的大陰陽師,是站在陰陽交接的地界、連鬼神都能操縱的人,對于篤信鬼神之說的人們來說,麻倉葉王與神明沒有什麽區別,沒有豪強貴族膽子肥到敢來觸麻倉葉王黴頭,一個一個戰戰兢兢地配合麻倉葉王的工作。
出雲有森林、湖泊、平原,冬天到了還可以泡溫泉驅寒,隔着山地丘陵,還能聽到海浪起伏的聲音,和海鳥的啼鳴,最重要的是沒有紮堆出現的文書和時不時就溜達到眼前陰陽怪氣的公卿貴族。
比起牛鬼蛇神紮堆的京都,來到出雲之後,「靈視」帶來的負擔減輕了不少,麻倉葉王顯然輕松了很多。
大片大片的枯黃野草覆蓋了平原,秋日微涼的風像是抖動毯子一樣,掀開一圈一圈的波瀾。
因為靠海,出雲的氣候比起京城的要柔和不少,空氣裏常年帶着海水的濕潤氣息,即便是快要入冬了,體感溫度比起京城也要溫暖不少。
這是回家的必經之路。
麻倉葉王若無其事地穿過枯草編制成的海,灌了風的寬大衣袖獵獵作響。
附近出了一只作亂的妖怪,事情傳到了麻倉葉王的耳朵裏後,他便帶着式神去驅逐妖怪,對方是一只肚子餓得受不了跑到村莊裏偷吃的貍貓妖怪,沒有什麽壞心思,麻倉葉王明面上說已經祛除了妖魔,實際上是把被念珠捆成粽子的貍貓塞進了寬大的袖口裏。
離開村莊之後,才把貍貓妖怪從袖子裏扒拉出來,告訴他不要再到人類的村子裏偷吃了,就算要偷吃,也不能總是到同一個村子裏偷吃。
只是想填飽肚子的貍貓妖怪很是不解,他沒有傷害人,只是想填飽肚子。
“未知是人類恐懼的來源,因為恐懼,所以會驅逐,甚至……消滅。”麻倉葉王低垂着眼簾,眼底打下淺淺的影子。
大部分對于自己不能理解的東西,會統一将其視作不潔的異端,就像是很多年以前,那個能看到靈的女人和那場滔天的大火一樣。
貍貓妖怪看着白衣紅底的人起身,寬大的衣袖在草皮上拖拽出淺淺的波瀾,小妖怪突然扯住了麻倉葉王的袖子,憋紅了臉說他想要知道他是誰。
麻倉葉王微微一笑,“我是麻倉葉王。”
小貍貓:“……”
名字有點耳熟。
哦,對哦,是那個妖怪傳聞裏長了六只眼睛四條胳膊青面獠牙還能操縱鬼神的超兇超可怕的人類陰陽師。
小妖怪嗷嗚一聲紮進了草叢裏,卻還是忍不住偷偷探出個腦袋裏偷看這位傳說中的大陰陽師,成功捉弄到小妖怪的大陰陽師微微一笑。
回程的路上,日暮沉沉,靡麗的夕陽染紅了大片大片的芒草和野花,層層疊疊的雲霞裏泌出金縷一樣璀璨的日輝。
地平線宛若被燒紅的鐵絲一樣,迸發出的璀璨刺眼的光,他遠遠地看到了站在地平線上的人,被拉長的影子追在對方的腳底下。
奈奈抹了一把臉,眨眨眼睛,看到了不遠處的麻倉葉王。
她今天沒有在眼睛纏上繃帶,過分異于常人的眼眸直接暴露在夕陽底下,蒼藍色的眼瞳是夕陽的日輝也無法吞噬掉的璀璨。
麻倉葉王的臉龐上不自覺地開始浮現溫暖的笑意,走近了才看到小丫頭腳底下的屍橫遍野。
麻倉葉王:“……你幹什麽?”
奈奈虎着一張臉告訴她,“打群架。”
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孩子們附和般哎呦了一聲。
奈奈超兇地用腳尖不輕不重地踹了他幾下,“說,誰是你們爸爸?”
接下來就是一群熊孩子七嘴八舌地喊爸爸。
其中一個不服氣的熊孩子漲紅了臉,死活不肯喊,表示要叫自己爹來揍她,奈奈不屑地哼了一聲,往麻倉葉王的方向一指,超兇地說,“就你們會叫家長來打架,別人家沒有家長嗎?”
站在夕陽裏的大陰陽師微笑微笑再微笑。
被揍趴下孩子們有人認得麻倉葉王,大吃一驚過後,不顧身上被奈奈揍出來的痛,猛虎下山一樣撲過去捂住了同伴的嘴巴。
“可閉嘴吧,那是麻倉葉王啊!”對方滿臉崩潰,“一千個你爸都打不過她爸!”
被捂住嘴巴的熊孩子瞪圓了眼睛,跟個棒槌一樣被同伴七手八腳地叉走了。
這一帶的熊孩子都不怎麽怕生,打群架是常有的事情,在平安京沒有機會體驗過的事情,到了出雲成了一個新奇的經歷。
因為眼睛異于常人,遭到了熊孩子們的嘲笑之後,奈奈馬上撸起袖子掄起胳膊就打了回去,純用體術把熊孩子們壓制得死死的,一邊打,一邊威脅他們喊爸爸,俨然已經成為了這一帶熊孩子的霸王。
麻倉葉王眼角瘋狂抽搐。
這還沒完,遠遠地看到了宅邸的圍牆,回到家之後,麻倉葉王聽到了一陣又一陣凄厲的貓咪叫喚聲,片刻過去之後,動靜歇斂了,麻倉葉王疑惑地走到了庭院裏,看到了圍牆上一只只眼生的小貓咪簇擁在股宗身邊。
虎斑貓高貴冷豔地舔了舔爪子,高貴冷豔地讓這些野貓滾犢子,這是他的圍牆,這是他的貓窩,這是他的飼主,全都是他的。
從外面來的野貓們忙不疊地跑下了圍牆,晃着尾巴消失在了視線裏。
麻倉葉王:“……”
原來全家最沒地位的人居然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