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逢魔
逢魔
夕陽沉入盤踞在平安京的山脈裏,最後一絲餘晖消弭,空氣裏無聲無息地溢出寒冷的氣息。
今天晚上沒有星星,天邊鋪開了厚重的烏雲,一層一層,把平安京的天空擠得滿滿當當的。
天空孤寂又寒冷,朦胧的雪點從天空墜落下來,像是被吹散的蒲公英。
殿外飄着雪,麻倉葉王的式神在偏殿裏安置了火盆,點燃了炭火,火盆裏的火焰舔舐着木炭,火星‘哔啵’一聲跳了出來,溫暖的炭火把偏殿燙得暖洋洋的,趴在蒲團上的虎斑貓呼嚕呼嚕打起了盹兒。
黑黝黝的天空洋洋灑灑地抖落蒲公英一樣的雪點,奈奈想到了秋天換毛的股宗,秋天是貓咪換毛的季節,也是股宗換毛的季節,風一吹,身上掉下來的貓毛像蒲公英一樣四散。
麻倉葉王嘴上不說,但是奈奈知道,股宗掉毛最嚴重的時候,他甚至擔心股宗會禿。
瘋狂掉毛的小貓咪絲毫不擔心自己會禿,掉毛期的時候,依舊老神在在地趴在屋檐底下打呼嚕,理直氣壯地往麻倉葉王懷裏鑽。
大陰陽師的狩衣不免沾上了自家貓咪的貓毛,在陰陽寮裏打卡上班的時候,奈奈從對方袖子身上薅下了一把貓毛。
麻倉葉王禮尚往來地從她頭發裏撿出來一根貓毛。
麻倉葉王微微一笑,奈奈頓了頓,表情穩如老狗,從麻倉葉王手裏揪走了股宗的貓毛,捏到了手裏,明亮的火焰在手心燒起,焦糊的味道滲進了空氣裏,輕盈的貓毛一點點地化成了灰燼。
幹他們這一行的,尤其是麻倉葉王,都知道頭發這類東西不能亂丢,被別有用心的人撿到,往大了說,這事情就大條了。
沒有人會吃飽了撐着沒事幹去詛咒一只小貓咪,但是這只小貓咪是麻倉葉王的小貓咪。奈奈和麻倉葉王相處的時間長達一年,被他帶着出了幾趟門之後,她深刻地體會到了對方招人嫌的程度,她一個小丫頭片子在他身邊都會被羽茂家主記上小本本,人心是非常複雜的東西,也是一件難以預料的東西,自己家的小貓咪,當然要保護好。
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的麻倉葉王表情如她一樣穩如老狗,臉上的笑容溫潤,“不至于吧。”
他有這麽讨人嫌嗎?
奈奈點點頭,“你非常讨人嫌。”
Advertisement
真的。
麻倉葉王微笑微笑再微笑,熟門熟路地把一個竹簡放到了奈奈需要處理的文書裏。
奈奈:“……不至于吧。”
麻倉葉王微笑微笑再微笑,“你也不差。”
在讨人嫌這方面,熟悉點這小丫頭片子的人都知道,對方的嘴,鬼都嫌棄。
窗邊垂着竹編的禦簾,冰冷的夜風卷起星星點點的雪花,從罅隙裏闖了進來,一股腦地撞進了火盆裏,雪風卷着灰燼撲到了地板上。
今天的麻倉葉王把工作的地方從書房移到了偏殿,偏殿裏燒着溫暖的炭火,還有貓,就算是枯燥的文書,處理起來的時候,心裏也多少得到了安慰。
而且還有被他拖下水的奈奈。
奈奈把窗戶稍微合上了一點,偏殿重新安靜了下來,她把文書抱到了一邊兒去,免得跳出來的火星把文書給點着了。
趴在蒲團上的虎斑貓打了哈欠,毛茸茸的尾巴宛若旗幟一樣,高高豎起,柔軟的肉墊踩在地板上,輕細無聲,一路溜達到了快要被文書埋掉的麻倉葉王邊上,麻溜地鑽進了對方垂到地板上的袖子裏。
麻倉葉王無奈地笑了笑,無聲地縱容了虎斑貓。
虎斑貓趴在雲朵一樣的袖子裏打起了呼嚕,今天的文書也處理完了,奈奈把竹簡整理好,一個一個疊在了一起,洋洋灑灑疊起了一座小山。
奈奈盯着竹簡制成的文書,沉默了半晌,才癱着一張臉吐出一句‘生活不易’來。
今年的夏季意外的幹旱,災荒像是瘟疫一樣蔓延開來,大量的游民從四面八方湧到了平安京,像是蟲蛇一樣紮堆在鴨川的西岸。
詛咒是由人心底生出來的,今年的災荒聲勢浩大,宛若沸騰不休的洪水,貧窮和饑餓讓流離失所的人心裏生出怨怼,今年各地詛咒爆發的頻率爆發式增長,從紮堆在鴨川河畔的流民心裏生出的詛咒直接跑到了京城裏,當着一個貴族的面,活生生地把一個人開膛破肚。
迸濺的血液和內髒潑了一地,嘶啞的鴉鳴回蕩在孤寂的夜晚。
這個倒黴蛋被吓得不輕,好在當天負責巡夜的人是奈奈,解決掉了跑進來的詛咒之後,她發現對方的腿抖得走不了路了,好不容易走了兩步,當場撲街在地上。
把人丢給被動靜吸引過來的同僚之後,奈奈在周圍轉了一圈,确定沒有漏網之魚,天邊泛起了魚肚白,陽光透過魚鱗一樣的雲朵潑灑到平安京的街道上,她才回了陰陽寮。
公卿貴族遭到「鬼」的襲擊引起了天皇的注意,這件事情被禀報給了天皇陛下,朝廷把事情都交給了麻倉葉王,詛咒的事情,由陰陽師處理,再合适不過,何況麻倉葉王在朝廷身居官職,差遣起來,再順手不過。
紮堆在鴨川河畔的流民被饑荒折磨,歌舞升平的平安京就像是一抹光,裏面有溫暖的炭火,充足的食物,高高的房子,但是這些只屬于公卿貴族,平民無法享受這些,明珠般的京城無聲無息地在拒絕他們進入。
在泥沼裏掙紮的流民心裏生出的怨怼和恐懼像是泥石流一樣流到了谷底,翻滾膨脹,生出來的詛咒壓碎了人的骨頭,嚼碎了人的內髒,吮吸人的血液,無論如何也填不平泛濫的饑餓,被世人稱之為鬼的詛咒遵循着本能走進了京城裏。
麻倉葉王把自己的式神前鬼和後鬼放了出去,一整個夏天,這兩只式神都在配合奈奈清理想要闖進平安京的「鬼」。
陰陽師的主力都集中在京城裏,朝廷裏沒有人願意去理會這些流民,怨恨聚集的地方,詛咒生出來的頻率也越發的頻繁,陰陽寮一整個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直到夏末秋初的一天,烏雲堆滿了天空,潑瓢似的雨水兜頭傾瀉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
麻倉葉王笑了笑,放下了手裏的筆。
今天的工作結束了。
小姑娘抱起成堆的竹簡,踮着腳尖,熟門熟路地把東西塞到了書架上。
地板上鋪了竹編的席子,穿着白色狩衣的大陰陽師屈起一條腿,坐在席子上,垂下的衣袖宛若松軟的雲朵,小小一只的虎斑貓趴在白色的雲霧裏,呼嚕呼嚕打起了盹。
蓬松軟綿的袖子看起來非常溫暖,趴在麻倉葉王袖子裏的虎斑貓抖了抖耳朵。
奈奈心動了。
麻倉葉王笑了笑,火光映在那張眉眼柔和的臉龐,笑容宛若夕陽一樣溫暖。
奈奈想了想,噠噠幾下跑到了麻倉葉王坐着的席子上,掀開另一只袖子麻溜地鑽了進去。
趴在另外一只袖子裏的股宗打了個哈欠,奈奈也跟着打了個哈欠。
火盆裏的炭火哔啵一聲挑出幾顆火星來,呼嘯的冷風卷起雪片,窗外的松樹枝裹上了厚厚的霜雪。
麻倉葉王背靠着塞滿了文書的書架,挨着貓和小姑娘,慢慢地阖上了眼睑。
……
雪在第二天早上就停了。
陽光刺破了烏雲,金色的晖光斜斜地墜落下來。
庭院裏積了厚厚的一層雪,仿佛蓋上了一張厚厚的毛毯,屋頂的瓦片間隙裏塞滿了雪花,凝固的冰冷挂在屋檐下搖搖欲墜。
一夜過去之後,火盆裏的炭火已經燒盡了,灰撲撲的餘燼塞滿了盆子。
虎斑貓抖了抖耳朵,跨過門檻,踩着地板跳了下去,在雪地上踩出一連串梅花似的腳印。
新的一天,适度的晨間運動結束之後,式神給虎斑貓準備好了早飯,早飯是股宗喜歡的小魚幹拌飯,早飯時間結束之後,擦幹淨了嘴巴的股宗趴在蒲團上打起了呼嚕。
貓生松散幸福,幸福到大早上被麻倉葉王的式神提溜出被窩需要到陰陽寮打卡上班的奈奈羨慕嫉妒恨。
奈奈目前在陰陽寮的身份是沒有轉正的陰陽生,雖然本人完全不知道,但是全陰陽寮都知道這個小丫頭片子是麻倉葉王手把手帶出來的學生,每天過着沒有工資但是需要去陰陽寮打卡上班的生活,必要的時候還需要做一些不符合她實習生身份的事情,比如說在人手告急的時候去接替麻倉葉王的工作。
忙碌的夏季過去之後,陰陽寮進入了短暫的休憩時間,工作依舊忙碌,但是比起忙得腳不沾地的夏季要好得多,偶爾還能偷個閑。
人一閑起來的時候總是坐不住,總得要鬧出點事情來。
同期的陰陽師裏有幾個年紀輕輕的少年,明明年紀比奈奈大上不少,做出來的事情一件比一件幼稚,負責這些家夥的陰陽師愁得天靈蓋隐隐約約有禿的趨勢,其中一個今天早上豎着出了陰陽寮,臨近傍晚的時候被橫着擡回來。
白色的狩衣上沾了不少血,大片大片的血染紅了腿上的布料,翻開的肌肉露出森白色的骨骼。
同期的陰陽師不擅長用治療,奈奈只好親自操刀,首先得先把錯位的骨頭接好,再然後就是用靈力修補破損的肌肉和斷裂的血管。
于是殺豬一樣的慘叫聲劃破了平安京陰陽寮的天空。
同期的陰陽師告訴奈奈,同行的幾個陰陽生遇到了詛咒,好在那只詛咒的強度不高,即使是經驗不足的陰陽生聯起手來也能幹掉,就是這個倒黴蛋不幸被咬斷了腿,如果奈奈今天不在陰陽寮,就要等到麻倉葉王回來了。
奈奈皺了皺眉頭。
今年的夏季,詛咒爆發的頻率爆發式增長,平安京的陰陽師忙得腳不沾地,連一直和陰陽師不大對頭的咒術師都免不了忙成狗的日常,進入冬天之後,平安京附近的妖怪和詛咒都安分了不少,沒道理在這個時候對陰陽師出手。
“很奇怪。”被咬斷腿的倒黴蛋告訴奈奈,“那只詛咒,有點像人類……”
話沒說完,和他一塊出去過的同期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腦袋,果斷告訴奈奈他的腦袋也需要治治。
被拍了腦袋的倒黴蛋一個鯉魚打挺,差點就要從擔架上跳起來打人,不小心牽動了臉上的傷口,疼得龇牙咧嘴。
奈奈一巴掌拍上了疼得龇牙咧嘴的倒黴蛋的後腦勺,把人拍暈過去了,倒黴蛋白眼一翻,宛若屍體一樣直挺挺地往後倒了下去。
“……”
“……”
“……手滑。”小姑娘的表情穩如老狗。
“……”
“……”
誰信啊?!
奈奈随口囑咐了幾句,倒黴蛋同期把倒黴蛋七手八腳地擡了下去。
傍晚的時候,夕陽像是雨天漲起來的雨水一樣,漫上了京城棋盤似的街道,靡麗的夕陽落将比叡山在天邊畫出的曲線燙得發亮。
逢魔時刻相傳是被詛咒了的時間,日光衰弱,魑魅魍魉無聲地湧動。
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妖怪和詛咒都喜歡在沒有日光的夜晚活動,而逢魔時刻,是日光衰微的時候。
能看到詛咒的人非常稀少,妖怪習慣将自己掩蓋在人類的皮囊之下,但是妖怪和詛咒卻是居住在平安京的人口中不可缺少的話題。
黃昏的時候,街道顯得荒涼,地面上被拉長的影子顯得詭谲妖異。
不用值夜班的時間,空氣都是香甜的。今天她不用值班,陰陽寮值夜是輪流制的,今天,她可以早點回去和股宗相親相愛。
小孩子應該早睡早起!
小姑娘沿着街道,慢悠悠地朝麻倉府邸的方向移動,走沒兩步卻被人叫住了。
奈奈停住了腳步,下意識地回頭。
黃昏的暮色顯得詭谲妖異,空蕩蕩的街道荒涼又寥落,頭戴烏帽的青年站在雲彩鋪排的天空下,寬大的袖口幾乎要垂到地上。
“奈奈大人。”對方擡起頭來,笑容溫潤。
麻倉葉王在平安京的地位舉足輕重,一連受到了前後兩代天皇陛下的器重,近一年的事時間,這人總是把奈奈待在身邊,再加上她總是蒙着眼睛,于是‘被麻倉葉王帶在身邊的小瞎子’、‘麻倉葉王的瞎子跟班’、‘麻倉葉王身邊的瞎子’和‘和麻倉葉王身邊有個瞎子’傳遍了平安京的大街小巷。
有人認識她不是什麽大驚小怪的事情。
“我認識你?”奈奈歪了歪腦袋。
這個人給她的感覺非常不好。
風裏無聲無息地滲出絲絲寒意。
“不。”青年溫和的笑了笑,“我只是猜測而已,畢竟能被麻倉大人帶在身邊的僅有你一個人而已。”
話裏到底有多少分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只有他自己本人才知道了。
“不認識就不要随便搭話。”小姑娘撇了撇嘴,“小心被人當做人販子。”
被說是人販子的青年也沒有生氣,僅僅是笑了笑,而後轉頭,目光落到了一處宅邸的屋頂上,“我不是人販子,我在這裏那兒當差。”
奈奈注意到被他挂在肩膀上的藥箱。
“我是典藥寮的藥師。”青年笑了笑,“今天恰好出外勤而已。”
潑灑到街道上的夕陽靡麗又妖異,大片大片的陰影塞滿了街道的角角落落。
頭頂的天空翻滾着織錦一樣豔麗的雲朵,明暗交錯的黃昏裏,自稱是典藥寮的藥師微笑,額頭上的縫合線異常的紮人眼。
“恰好遇到了你,想要搭個話而已。”青年的嘴角挂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