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山長三步并做兩步, 走到時良跟前,“拿出來!”。
原是專心攻克那道算術題的考生們紛紛擡眸,題也不答了, 都抻着脖子瞧熱鬧。
“把手裏東西拿出來!”, 山長厲聲呵斥道, 他方才看見時良從衣袖裏掏出來一抹白色, 神色躊躇, 一瞧就心裏有鬼, 怕是自己帶了小抄進來想要作弊。
衢州學府的學規中可是規定得明明白白,凡考試作弊者,皆以開除處理,終身不得再錄取,居然還有學子敢在他眼皮子底下, 頂風作案!
“山、山長。”,時良臉色煞白, 磕磕絆絆地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涔涔冷汗順着臉頰滴落在案桌上, 他不得已擡袖擦了擦汗。
“把你作弊的小抄, 給我拿出來!別想蒙騙過去,我都看見了!”,山長眉頭緊擰,語氣愈發凜冽。
“山長, 我沒有作弊,您相信我,我真的沒有作弊!”, 時良忙替自己辯解道,這作弊的帽子一旦蓋下來, 他這輩子就完了。
“那你方才是在做什麽?”,山長冷聲質問,見時良垂眸怎麽也不肯開口,他又轉頭看向謝見君,“你離他最是相近,你來說,你剛才是不是看到了什麽?”。
其實早先常修然給扔時良紙團時,謝見君就已經瞧見了。
大抵是那常修然等得不耐煩,踢凳子又不見時良回應,便想着催促一二。
他在答題卷上謄抄算術題時,時良正往這個被丢過來的紙團上寫東西。
但是...
謝見君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斜後方懶懶散散靠在椅背上,一臉事不關己的常修然,若是時良這會兒把紙條拿出來,怕是能借由這個機會,向山長說明所謂作弊的真相,坐實常修然和趙瑾霸淩他一事,那紙條上定是能分辨出常修然的字體。
他張了張口,盤算着要不要順水推舟,側面提醒一下山長那常修然有異,但話臨到嘴邊,他又兀自有些猶豫,擔心自己倘若把握不好分寸,必定會引火上身。
餘光中卻見時良極其輕微地沖他搖了搖頭,眸光中滿是急切的懇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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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讓他更為詫異的是,時良在情急之下,借由擦汗的動作,竟是将寫滿字的紙團塞進了嘴裏,咽了下去。
謝見君輕嘆一口氣,罷了。
他微微躬身,向山長拱手作揖,“學生只專注于面前的算術題,不曾分神于旁的東西。”。
山長一時無言,打眼瞥見謝見君面前的考卷上,正有謄抄了一半的答案,便揮揮手,讓他坐下了。
“山長,我沒有作弊,我、我就是餓了,偷摸吃了點餅子。”,時良猛地咽了下口水,随後連忙顫顫地從衣袖中,掏出半個已然捏碎的白面餅子,遞于山長面前。
這白面餅子是時良一直裝在身上的,他氣血虛,時不時便眼前發暈,每每發作,只稍稍吃上點東西,歇息片刻便能緩過勁來。
随堂授課的夫子自是知道,當下見那掰碎的餅子,便立時上前湊到山長身邊,同他耳語道,“山長,該學生體弱,常有暈眩之事,故而帶些吃食,我等上課的夫子都了解他的情況,想來小考時定是那暈眩發作,才不得以如此失禮,還望山長莫要怪罪于他。”。
山長半信半疑地掃過時良,時良咬緊了牙關故作鎮定,不敢讓山長瞧出自己有半點的異樣。
半刻,山長淡淡開口,“即使如此,那便好生作答,你在小考中吃東西,有辱聖賢,若是答完,可提早交卷,別誤了自個兒身子。”。
“謝山長體諒。”,時良拱手道,他神色無異地坐下,執筆的手微微發抖,無人看見之處,他拳頭緊攥,指甲已然深鉗進了肉裏。
然則整個過程,常修然就像一個局外人,連同其他幾位考生,樂呵呵地抱臂,看着這場本該他才是主演的荒誕的戲。
謝見君心生不适,只覺得眼前一幕惡心至極。
他強迫自己回神,将這道算術題餘下的部分,謄抄在考卷上後,舉手示意交卷。
————
小考後,便可自行散學。
他收拾好書袋,頭也沒回地走出學齋,沒多時,時良竟追了出來,張手攔在他面前,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懦弱?”。
謝見君怔了怔,他心緒複雜,一時沒有搭話,只瞧着時良張了張口,似是還要再說點什麽。
果不然,時良見他不說話,只當他默認了。他輕咬下唇,驀然自顧自地說起了自己的事兒,
“我是被我們縣衙舉薦而來的,我娘擔心我身子不好,在府城無人照顧,便跟了過來,經鄰裏介紹在常府做工,好賺些銀錢供我在府學讀書。也不知那常修然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便私下裏拿我娘來威脅我,逼我答應考試的事情。”。
謝見君了然,點了點頭,只是不解,常修然好歹是院試的第三名,何必冒這麽大的風險作弊,如若事情敗露,時良破罐子破摔,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等不及細想,時良繼續開口道,
“我娘這些年一直盼着我能出人頭地,若是讓她知道我在學府過得這般狼狽,定然是承受不住。”
說這話時,他乍然想起,某一日他娘提了好些東西回家裏來,眉開眼笑地同他說,“那常少年當真是個好人家,我只同他說,我兒跟他在一個學齋讀書,他便讓人給我送了好些吃食,說是看你太瘦弱,讓娘給你補身子呢,還讓府裏人給娘漲了月錢。”
一想到這,他額前青筋暴起,牙關咬得咯吱作響,只恨不得将那道貌岸然的僞君子生吞活剝。
“我娘那般聰慧之人,但凡我說讓她離開常府,她必然能猜到些什麽,我堂堂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難不成要看我娘一個柔弱的婦道人家,替我去常府讨公道嗎?可是我又做錯了什麽?我來府學,也只是想要讀書,我自知身份不敵旁人尊貴,一直兢兢業業茍活,盡量避免同他人沖突,可為什麽?”,時良眼圈通紅,幾欲崩潰。
謝見君吐了口氣,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沉聲道,
“你莫要這般懷疑自己,被欺辱,并非是你的過錯,是這些人品行不端。”
“你不懂的”,時良一把将他推開,語氣裏盡數絕望,“他們都是世家子弟,常修然他爹是衢州通判,沒人敢管他,你沒瞧見小考時,連夫子都讓他三分..”。
“夫子不敢,你就告知山長,山長不管,你就告知知府大人,如若沒有人肯替你讨這份公道,那你就學着靠自己去反抗。
他們是世家子弟,承得是祖上的蔭德。你我身為寒門學子,必是要比他們更為艱辛些,但如今只在這裏怨聲載道也不能改變什麽的,說到底,你唯有努力地往上爬,爬到他們不能企及,只能仰望你的位置,你想要的公道,才能被人看在眼裏。”。
謝見君一時被感染得情緒激昂,不免多說了幾句,
一番話了,時良垂眸,不知想了些什麽,片刻才點了點頭,“我知你所意,不管怎麽說,還是要謝謝你幫我解圍。”。
“無妨。”,謝見君擺擺手。他凡事尚且都要考慮一下雲胡和滿崽,又有什麽立場,可以高高在上地對時良的所作所為做評判?他只希望時良能跳脫出眼下這困局,莫要因為常修然誤了自己的學業。
二人于學府門口告別。
————
謝見君心中沉重,回了家,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
他鮮少會表露出這樣的情緒,從來臉上都是挂着一副溫和的笑意,任誰見了都覺得親近好說話。
但眼下這樣的沉悶,讓雲胡有些不知所措。
“可、可是今日小考不順?”,他借着倆人一起收整鋪子的功夫,小心問出心中的顧慮。
謝見君勾唇笑了笑,“小考不難,答得尚可,若是夫子善心,還能給我評個優。”
“那你、那你為何愁眉不展?”,雲胡擔憂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如若是為了小考,他尚且還能安慰一二,但謝見君說不是,他便有些着急,怕他是在外受了欺負。
謝見君将手中的杆秤收進竹匣裏,随即握着雲胡的手,将人拉到跟前來,枕在他的頸窩處,低低道,“只是初覺有些無可奈何,身處這吃人的世道,大家都權衡利弊,身不由己。”。
“那、那就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吃飽穿暖、還有書讀就行、”,雲胡輕撫了撫他的脊背,小聲安撫他道。
良久,
頸窩處傳來幾聲笑意,謝見君翹首,望着眼前懵懵懂懂的小夫郎,心底生出些豔羨,“書讀得多了,這腦子都跟着迂腐了,倒是不如你想得開闊。”。
“書、書還是要讀的、但日子、也得過、老木匠說人活一世、就得、就得跟自己過得去。”,雲胡不懂那些個勞什子大道理,只因老木匠話雖糙些,但細品之下卻是在理,便挑挑揀揀地拿來說于謝見君聽。
“還是我們雲胡透徹,為夫比不得你,給你添憂了。”,謝見君伸手環住小夫郎腰際,揉進自己的懷裏,卻又舍不得用力,只小心翼翼地擁着他,“近日來,是不是胖了些?”。
雲胡霎時臉頰發燙,掙紮着想要躲開他,卻被他一把抱起,抵在牆上。
謝見君護住他的後背,不由得收緊手臂,垂眸輕蹭了蹭雲胡的鼻尖。
“阿...”,滿崽蹦蹦跶跶地進門,見狀,連忙捂住身後之人的眼睛,“快閉上眼!不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