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入三月, 天将将放暖,來村子裏走商的小販就都活絡起來。
一大早,謝見君正坐在案幾上習字, 三月風有些冷, 因着屋裏還燒着火爐, 他便将窗戶拉開了一道細縫, 院裏雲胡種的花紛紛都冒了新芽, 拔尖兒的開了花, 青綠的碎葉裹着嫩黃的花瓣,風一過,一簇簇纏綿在一起,馥郁的幽香直往屋子裏鑽。
滿崽蹬蹬蹬小跑進了卧房裏,似是沒想到自家阿兄居然在家, 他邁進屋子的腳步頓了頓,眼底閃過一抹詫異, 手裏捧着的東西迅速背在身後。
“不是出去玩了嗎?怎麽這會兒就回來了...”, 謝見君擡眸淡淡掃了他一眼, 假意沒瞧見他鬼鬼祟祟的小動作。
滿崽自覺瞞不過阿兄, 眉眼彎彎地湊近他,将身後藏着的小茶碗拿出來,裏面裝的是雲胡剛給他舀的一小勺黃豆。
村頭來了賣爆米花的小販,正忙着支爆米花的攤子, 還是大虎眼尖,第一個先發現的,飛快跑過來知會了他和小山。
他想這口吃的許久了, 便偷摸潛回來,打算從自己的小布兜裏摸上兩文錢, 沒成想卻被謝見君逮了個正着。
“去吧,讓小販少加點糖...”,謝見君見他懷裏捧着黃豆,就知道定然是賣爆米花的小販推着板車來了,當下就開口應允道。
只是小家夥前些日子剛換了新牙,吃不得太甜的東西,他又忍不住多囑咐了兩句,還從随身挂着的荷包裏摸出兩個銅板,遞給他。
“謝謝阿兄!”,小滿崽高興地一蹦三尺高,伸手抱了抱謝見君,腦袋往他身上撒嬌似的蹭了兩下,才颠颠兒捧着一小碗黃豆,頭也不回地往外跑,小山也回家拿豆子去了,倆人約好一會兒就在村口碰頭呢。
謝見君瞧着他這副猴急模樣,喚也喚不住,無奈地搖了搖頭,索性就随他去了。
沒多時,他停下筆,揉了揉因着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而酸痛不已的肩膀,通徹明亮的窗棂外,他瞥見本該在收拾小菜園的雲胡,正不知緣何踮着腳尖兒往院外看。
順着他的眸光看去,瞧着兩個捧着爆米花的半大孩子,有說有笑地從院子外經過,淡淡的焦香味連謝見君在屋裏都能聞着。
雲胡莫不是也想吃爆米花了吧...他猶自猜測着,想着習字也有些累了,正好休息片刻,緩緩精神,遂推門而出,從竈房裏翻出個巴掌大的小碗,舀上一勺白生生的新米,徑直走到巴巴望着村口方向的雲胡,開口詢問道,
“這香味倒是挺勾人的,我在屋裏都要待不下去了,雲胡,咱們也去弄點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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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雲胡惶惶然看了眼謝見君,不由得咽了下口水,那爆米花香津津白花花的,剛爆出鍋時還冒着甜絲絲的香氣。以前他娘再摳,也會在過年時候,給他和雲松買上一小碗,雖說大部分都進了雲松肚裏,但偶爾吃到的幾個,還是讓他惦記至今。
只是這爆米花都是小娃娃們才吃的東西,他雖是有些饞嘴,可哪好意思張口要?但謝見君說想吃,那定然是要買上一些的。
二人捧着小碗往村口走,路上遇着好些個孩子,衣服兜裏都塞得鼓鼓囊囊的,一面跑,一面從兜裏抓出一把就往嘴裏塞,偶爾爆米花掉在地上,也小心撿起來,吹去沾着的灰,再續進嘴裏,回頭又是一臉的樂呵呵,好似這天底下沒有什麽煩惱和憂慮能困得住他們的童年,連帶着謝見君的心情都跟着愉悅起來。
到村口時,小販正被孩子們團團圍在中間。
只見他佝偻着背,坐在小馬紮子上,一手拉着風箱,風箱在拉動下發出呼哧呼哧地響聲,似是有人在一旁打酣睡,騰出來的另一手利落地搖着裝滿米的圓鐵鍋,片刻功夫,他掏出麻袋,将鐵鍋的兩頭用力地裹緊紮嚴實,孩子們像是得了什麽信號似的,紛紛一哄而散,都躲到一旁去了。
謝見君打小就見慣了這爆米花的場景,故而站在原地沒有動。
“砰”的一聲巨響炸開時,他耳朵被人結結實實地捂住。
雲胡站在他身後,艱難地踮起腳尖兒,溫熱的掌心牢牢捂在他的耳朵上。
爆炸聲散去,團團煙霧彌漫開來,倆人裹在一片無人瞧見的白茫茫中,謝見君身子僵立在原地,一時連呼吸都忘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不管不顧地回身将人抱住,按進自己懷裏,但理智那根弦還是将他困住了。雲胡這般膽小的性子,平日裏有個突如其來的狗叫聲,都能将他吓得一驚一乍,自己若真是那麽做了,把人吓跑了,找不回來了可怎麽辦?
他稍稍喘了口粗氣,壓下雜亂的心緒。
雲胡猝然收回手,他只是擔心謝見君被這響聲吓着,想也沒想就上前捂住了他的耳朵,這會兒煙霧散了,才驚覺自己方才幹了什麽,耳尖漸漸燒起一抹滾燙,他垂下腦袋,雙眸慌亂地四處亂瞟,竟是連話都說不出來。
二人一時誰都沒有先開口,只瞧着那小販解開系着麻袋的細麻繩,香甜氣息一股腦地從麻袋中溢散開,白花花的爆米花都被抖摟出來,孩子們蜂擁而上。
“阿兄,你們怎麽來了?”滿崽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嘴裏正嚼着脆口的爆豆子,身後的小山和大虎幾個孩子,各個也都捧着小碗,“咯吱咯吱”地像是一群初春剛從洞裏鑽出來的小倉鼠。
謝見君用力地揉了把他的腦袋,将手裏盛着白米的小碗遞到他跟前,“去,再給你阿兄爆一碗,多放點糖。”
“阿兄慣會使喚我,都不舍得讓雲胡去。”,滿崽理了理被揉亂的頭發,撇着嘴接過小碗和銅板,一側身就鑽進了孩子堆裏。
被滿崽這麽一打岔,謝見君失笑,擱在二人中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那道白霧消散,氣氛驟然輕松下來。
他回眸瞧了瞧臉頰還映着兩抹酡紅的雲胡,“方才那動靜吓着你了沒?”
“我、我不怕、我膽子大着呢、”,雲胡揚聲回道。仿若說話的聲音大了,就能證明自己也是膽子大似的。
謝見君抿抿嘴,忍着溢到嘴邊的的笑意,沒得拆穿他,反而開口附和他道,“若不是你,剛剛我便要吓到了,幸好你膽子大不怕。”
“對、我不怕。”雲胡重重點頭,暗暗松了口氣,得虧自己剛才捂住謝見君的耳朵,不然那聲巨響可就吓着他了。
倆人恢複如常,沒多時,滿崽小心護着小販爆好的白米花送過來。臨走時還抓了一把,阿兄這加了甜頭的果真是比他的好吃。
謝見君挑着嘗了幾個,便都塞給了雲胡。
雲胡捧着熱乎乎焦香的爆米花,一臉的茫然,他分明記得是謝見君想吃這個,他們才過來買的,怎麽就見他只吃了這麽點?難不成是不合胃口?
他胡亂猜測着,不知不覺間,竟将碗中的爆米花都吃了個幹淨,撐得連晌午飯都沒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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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知道了縣試的成績後,謝見君便琢磨着要去鎮上一趟,頭着先前去縣裏時,他沾了趙嶺的光,馬車的路費也沒掏,具結和互結的事兒也都是麻煩了趙嶺幫忙操辦的,現下想尋着機會好生去感謝一番。
正巧許褚問起趙嶺那四個學生考得如何,他登時就請了一日假,趕着天兒好,和雲胡去了趟四方鎮。
此行,除卻拜會趙嶺,他們還打算将豆腐背來鎮子上的集市叫賣,也正是這般原因,雲胡才跟了過來。
謝見君提上酒肉,背着自己現磨的鮮嫩豆腐,又帶了一兜子擇洗幹淨的野菜,叩響了趙家私塾的大門。
照舊是那個叫子墨的小童給開了門。
“我認識你....”,小童打量了他二人一眼後,指着謝見君說道,“你叫...你叫...”,他支支吾吾好半天,怎麽也想不起名字來。
“是謝見君...”,謝見君笑着複又提醒了一句,往一旁側身,讓出了身後的雲胡,“這是我家中人,麻煩您給趙先生通報一聲,謝見君挾內子前來拜會他老人家。”
“那你要等下哦,我這就去跟爺爺說一聲。”,小書童搖頭晃腦地念叨着謝見君的名字,轉身又鑽進了屋裏。
謝見君重新整了整衣襟,長身而立,餘光中瞧着雲胡眸光瞥向他處,渾身緊繃着,一臉的不自在,他捏了捏他纖弱的手腕,安撫道,“沒事,不會呆很久的,趙先生他雖然兇了些,但人是好的。”
雲胡讷讷地點頭,他倒也不是害怕那素未謀面的趙嶺,只是聽謝見君稱呼他為內子,心裏顫顫的,說不出什麽滋味。
但見謝見君神色如常,想來大抵是城裏人在外,都是這麽稱呼的,他才稍稍放松下來,權當是自己自作多情,會錯了意。
約摸着半刻鐘,小書童又跑回來,說爺爺請他們倆進去。
謝見君握着雲胡的手腕,二人一并踏入了朱門。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私塾的模樣,趙家大門開在了東南角上,一進門,正面對着的門上的照壁,清水磚雕花嵌縫的“登科”二字,大氣恢宏。
從照壁向西一拐,便是用來會客的前院,廳堂高敞,四壁精細,彰顯文人之高潔。兩側為一排倒座房,現下房門緊閉,想來就是學生們上課的地方,只恰好他來時趕上休沐,見不得其他人。
趙嶺已經在前院廳堂裏等候他二人,謝見君斂回四下打量的眸光,進前廳,同趙嶺拱手行禮。
“學生謝見君拜見先生。”
雲胡學着他的樣子,也躬身行禮,禮數算不得周全,但也是恭謙。
趙嶺點點頭,伸手将二人托起,不冷不熱道,“怎麽今個兒有空過來了?可是許褚尋我有事兒?還是他答應我要來我這私塾裏教書?”
“不是家師,是學生感念先生幾番幫助,特前來感謝先生提攜之意。”,謝見君娓娓說道。
“哼,我就知道那老家夥不肯來!罷了!一點小事,還值當你單獨跑一趟。”,話雖這般說,但謝見君能來,趙玲心裏甚為滿意,又見他手上提着不少東西,雖算不得什麽貴重之物,但看得出來,也是花了心思的。
“自是要來的,學生帶了點鄉下的吃食,都是內子悉心準備的,若有不合禮數的地方,還望先生見諒。”說着,謝見君将倆人手中提着的東西悉數遞上,管家見趙嶺點頭,上前接過那酒肉,豆腐,還有一兜子聞着就鮮嫩的野菜,又給二人奉了熱茶。
謝見君接過茶杯,同管家道了聲謝後,先行遞給了雲胡,“暖暖手,放溫了再喝。”,他們倆拎着東西一路走過來,手早被這倒春寒的風吹得凍僵了。
雲胡握着茶杯捂了好些時候,才暖和過來。
他坐在椅子上,肩背繃得直直地,就怕自己一個松懈,失了禮數,給謝見君丢了人。他們說的話,自己一句也聽不懂,只聽着那位叫“趙嶺”的老先生說自己的學生縣考名次都不及謝見君時,他嘴角微微漾開一抹淺笑,心道謝見君讀書可真是厲害,連正經私塾裏的學生都比不得他。
謝見君一面聽趙嶺同他細說着府試的事兒,一面還分神出來瞧了瞧雲胡,見他不曉得想起了什麽高興事兒,徑自抿着嘴偷笑,他稍稍寬下心來,臉上也見了笑意。
“你如今既然已經中了縣試,想必許褚該交代的,便都同你交代過了,你且安心讀書,府試具結的事兒,我會幫你安排好。”,趙嶺沒得注意到謝見君神色有變,挑着自己知道的事兒侃侃交代起來。
先前他是看在許褚的面上,才同意給謝見君具保,如今縣試的成績一出,他自诩眼光毒辣,自是能看出這小子是有幾分本事在身上的,加之,前些日子聽聞盧笙和宋然說,謝見君打第二場開始就進了文廟堂,現下不免對他高看了一眼。
許褚說他這位學生能成大事,保不齊還能讓他蒙對了。
而今因着具結的緣故,謝見君正挂在他名下,若是他能拔得頭籌,自然也會讓旁人對趙家私塾亦是高看一眼,于情于理,他都算不得吃虧,多囑咐兩遍,動動嘴皮的事兒也費不了多少功夫。
謝見君将趙嶺的話一一記在心裏,有些是許褚不曾提過的,他也一并都記下來,四方鎮到底比不得皇城腳下的城鎮,信息閉塞得嚴重,他只能多聽多思慮,才能為往後要走的路打下穩妥的基礎。
這一通交代完,已是一個來時辰過去了,謝見君還得去集市上賣豆腐,便将實情秉之趙嶺,趙嶺沒多留,只叮囑他二人早些往回走,若是晚了,可來家中留宿或是安排車夫送他們回村。
謝見君連同雲胡拱手相謝後,才結伴離去。
這會兒西街集市正當熱鬧。
謝見君去司市那兒交了管理金,尋了處寬敞地兒,就将豆腐攤兒給支了起來。他來鎮上賣豆腐已有許多次,這會兒熟練得很。
剛支起攤子來,沒吆喝上幾聲,就有熟客過來,說是好些日子沒見他,還當是以為他不賣豆腐了呢,又說從旁個人家買過幾次,總覺得不如他家的豆腐敦實,吃起來有嚼頭。
謝見君笑了笑,給熟客多切了二兩,沒提自己去考試的事兒,只說是家裏活計忙,一時顧不得這邊。
那熟客也是好說話的,又得了明晃晃的好處,便說道還是自家活計要緊兒,若下次再碰着謝見君過來,就多買上些。
二人一來二往寒暄了幾句,雲胡也沒閑着,幫着稱重找錢。
趕着快飯點的時辰,來買豆腐的人多,大半板的豆腐賣得飛快。謝見君忙着招呼熟客,有些客人過來顧不上,雲胡便磕磕巴巴地同人交談,切豆腐時,也學着給點好處,果不然大夥兒說話都客客氣氣的,不見有刁難和找茬的人家。
“謝兄!”
豆腐攤前冷不丁過來倆人,雲胡緊攥着錢兜子,謹慎地後退了半步,眸光下意識地看向了謝見君。
聽着聲音有些耳熟,謝見君忍不住循聲望過來,“盧兄!宋兄!”。
“謝兄何時來了鎮子上,怎麽不去尋我們倆?自那日縣試一別,咱們可有月餘未見了。”,盧笙這個自來熟的,話音未落就湊上前來,察覺到攤子前還站了一身形較為瘦弱的小哥兒,他立時停駐腳步,“想必這位就是嫂夫人了!”
雲胡乍然被喚作“嫂夫人”,人吓了一跳,當下就躲在謝見君身後,腦袋低低垂着,不知道該搭什麽話合适。
謝見君反應極快,又将小少年往自己身邊扯了扯,接了盧笙的話頭,“盧兄和宋兄怎地今日有空來街上逛逛?”
“先生仁慈,說眼下府試當近,擔心我們幾人整日裏悶在學堂裏讀得木讷了,特許放我們三天假期,好好出來放松放松,我這才約上盧兄,想着小酌一二,不成想竟然還在這西街上碰到了謝兄,實屬吾之幸也。”,宋然笑道,瞧着攤前的豆腐已賣了個差不離,他又斟酌着開口,“不知謝兄和嫂夫人可有雅興,同我二人一起去淺酌一杯?”。
這回謝見君沒有直接婉拒,在縣裏時,多虧了有宋然和盧笙和他同拼一個房間,省下了不少住房的銀錢,加之跟他二人相處起來又極為舒服,想着能多結交一位好友也是好事,問過雲胡後,便應了此事。
盧笙常來街上,對四方鎮上的吃食幾乎了如指掌,貼心地尋了處物美價廉的小食肆,引他們幾人過去。
入座後,店家小二立于桌旁,等着四人點菜。
謝見君不曾來過這裏,對菜品也不甚熟悉,便将點菜一事交于了盧笙和宋然,只末了,給雲胡點了一記甜品。
小二将手頭上的毛巾往肩上一搭,“幾位客官,稍等片刻,飯菜這就上來。”,轉而先給他們送來了兩壺竹葉青。
“客官,這竹葉青是我們店裏掌櫃采現下最是鮮綠的竹葉,混合了近二十種藥材精釀而成,此酒入口溫和甘苦,香氣醇厚,當屬咱們四方鎮上一頂一的好酒。”
“是不是好酒,我們也得先嘗過再說,”盧笙接過酒壺,先行斟滿三盞,他擡眸看想一直沒說話的雲胡,小心問道,“不知嫂夫人是何酒量?”
“要嘗嘗嗎?”,謝見君低聲問雲胡,小二介紹這酒時,他見雲胡眸光直直地看向那竹葉青,似是有些興致。
雲胡點點頭,“一、一點就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竟然想喝酒,想來是因為謝見君在跟前,方有這踏實的底氣吧。
盧笙斟了半杯金黃的竹釀,“嫂夫人,請。”。
雲胡淺淺地道了聲謝,才接過酒杯,輕輕抿了一小口,果真同小二說的那般,入口微苦,還有些辛辣,他皺了皺眉頭,再不敢打這酒的主意。
謝見君瞧着他臉色不對勁,神色自然地倒了杯适當入口的溫開水過來,換走了雲胡面前的酒杯。
沒一會兒,點好的菜陸陸續續端上了桌。
謝見君同盧笙和宋然,三人共同舉杯,慶祝縣試旗開得勝。
“我就說了,謝兄卓荦不凡,定然是能取到好名次,不像我,只拿了個第十名。”盧笙一杯竹葉青下肚,微微有些上頭,說起話來聽着不太利索。
“謝兄能考第五名,是因為人家勤奮自勉,哪像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先生布置一篇文章,幾日都背不下來。”,宋然伸手虛扶了扶盧笙,還不忘揶揄他一句。
“你刻苦,你背得快,不照樣拿了第七名,照着謝兄還是差遠了。”,盧笙不甘示弱,兩個人拌起嘴來。
謝見君瞧着二人雖是拌嘴,但聽上去并無紅臉,便笑着給二人拉架,還不忘将挑好魚刺的魚肉夾到雲胡碗中。
“謝兄同嫂夫人感情真好。”,盧笙驚嘆了一聲。
被盧笙一口一句“嫂夫人”叫得愈發拘謹的雲胡,臉頰紅撲撲的,羞赧地連碗中的魚肉都不敢下筷子夾。他、他哪裏是什麽嫂夫人、謝見君也、也不辯駁一二、這般任人随意稱呼、怕是要壞了謝見君的名聲。
他張了張口,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正要解釋,嘴裏冷不丁塞進來一筷子剔骨後的鴨肉,油滋滋的,入口鮮嫩鹹香,好吃得緊。
他忙不疊閉上嘴,猛嚼了兩口。
“難怪謝兄總想着要回家,有嫂夫人在家中坐鎮,可不得時常挂念着....”,一壺酒後,盧笙大着舌頭,也壯着膽子調侃起謝見君來,見他沒生氣,轉而又說起別的來,“嫂夫人做的醬菜實在美味,我回來尋遍多家食肆都找不到能攀上嫂夫人半點手藝的,謝兄可真是好福氣。”
盧笙說的醬菜,是縣試時,雲胡特地給謝見君帶上的。
原是擔心他在外水土不服,吃不慣縣裏的飯菜,吃壞了身子,卻不成想,謝見君自始至終吃得都是這一罐醬菜,帶的白面餅子放不住,吃完後,他就去街上買兩個饅頭。
只一次,外面冷得很,盧笙和宋然不想出門,他便将醬菜給他二人分了些,竟是讓盧笙給惦記上了。
他這心底不免生出了些許的危機感。
誰知雲胡眼底驀然亮起一盞光,頭一回主動開口道,“我下次、下次多做些、你們、你們一起吃。”。
“那便是勞煩嫂夫人了,到時候謝兄可別藏着掖着,不肯分與我們吃。”,宋然忙道謝,卻恰恰說中了謝見君的心聲。
謝見君挑了挑眉梢,染上一絲淺笑,一時說不上來,是因着又能吃到雲胡做的醬菜而高興,還是飯吃到現下這個時候,雲胡第一次應下了“嫂夫人”這稱呼,總歸這心裏頭歡喜得很。
眼見着盧笙喝得神思都不甚清醒,他順勢提議結束這酒局,擔心盧笙喝大了,回去不好跟家裏人交代。
宋然也正有此意,當下同他約定好一同去府城參加府試的事兒後,便扶着盧笙告別。
趙嶺拜見過了,豆腐也賣完了,沒了旁個兒安排的事情,謝見君和雲胡也慢悠悠地踏上回家之路。
雲胡琢磨了一路,想問問那人喚自己“嫂夫人”時,謝見君為何不解釋清楚,叫旁個人平白生出誤會來,但思來想去,他還是作罷,只暗暗勸服自己,謝見君不開口,定是有自己的緣由,他自己,也并非是真的成心希望這誤會被解開。
只他不知道的是,謝見君自個兒現下正樂呵呢,他思忖着雲胡不解釋,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待自己也并非沒有丁點情意?倘若有那一分情意,也定然表示,如果自己開口想要個名分,雲胡是不會第一反應就拒絕的。
那既然這樣,四舍五入,就是雲胡沒準也心悅他,這一通分析下來,他竟然也把自個兒給說服了。
倆人一路心思各異,到家時,太陽西沉,餘晖慢慢變淡,家家戶戶炊煙袅袅,飄散着最是平凡的煙火氣。
謝見君颠颠背上的竹簍,回眸,眼含笑意地沖雲胡勾了勾唇,“雲胡,咱們快走吧,我有些餓了。”
暮色撒下一片金黃,映着小少年清秀的臉龐,他點點頭,小跑兩步追上前行的步伐,輕輕道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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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府試。
謝見君一行人照常提早兩日到了府城,
府城的客棧更是貴得吓人,他們來的稍晚些,最普通的客房也都是四百文一日,還不許三人同住。
他們要在這兒待上個七八日,算下來光是一人的住宿,就要花費近四兩銀子。
貢院附近的客棧都是這個價錢,三人一合計,只得作罷。
他們是從家裏帶了不少銀錢來府城,但也舍不得這般揮霍。
“這府城果真是名不虛傳!”盧笙蹲在青石街的屋檐下,長長嘆了一口氣。
“早聽說府城什麽都貴,可這客棧也不能漫天要價啊,實在是離譜至極!”宋然也跟了句,好不容易來了府城,偏偏被這住宿給難住了。
謝見君一直沒說話,府城物價貴,他是有心理準備的,又因着趕上了府試,甭說是客棧掌櫃,就連周圍酒樓食肆也都會跟着漲價,好好地宰上他們書生一筆。
但即便如此,那也只是靠着貢院近的這些鋪子漲,遠些的客棧,斷斷不會像這般翻着倍的來。
“咱們不妨往遠些走走看?”他斟酌片刻後,提議道。“左右不過早起一些,走的路要遠點,但這價錢肯定會比這兒的客棧要便宜。”
眼瞅着已是過了晌午,趕路過來三人都有些累,他一提,盧笙和宋然便應下了。
從貢院附近又走出兩條街,見一巷中小門上貼着“住宿”二字,謝見君上前輕叩了叩門。
開門是一位白發老婦人,手裏拄着一根細細的手杖,開口時聲音有些沙啞,浸着年過半百的滄桑,“來住店嗎?”。
“奶、奶奶,”盧笙沒想開門的是這麽大年紀的老妪,一時說話有些顫。
“奶奶,我們三人是來府城考試的學生,想尋個便宜些的住處。”謝見君上前一步,拱手說道。
老婦人将屋門拉開,映入眼簾的是簡簡單單的南北四間矮屋,四周聳立着泥牆,泥牆下一排細碎的小黃花,院裏種着一方寸的小菜園,收整得幹淨利落,一瞧便是仔細舍得花心思打理之人。
“我這邊是八十文一間房,用熱水的話 ,就得你們自己去燒,柴火都垛在柴房裏。”,老婦人一面引着他們三人進屋,一面同他們細細說道。
八十文....謝見君暗自合算,若是他們此行要住上七日,那便是五百六十文,算下來這房費即便是一人一間房也都能承擔得起,雖是離着貢院有些遠,但早起些就能克服。
盧笙和宋然亦是有同樣的想法,三人在看過幾間卧房後,便相約着定了下來。
房費于每日結算,他們入住只支付了一百文的押金。
住宿的問題一解決,謝見君松了口氣,進屋便将竹籃包袱一應都卸了下來,小屋不大,除卻一張床和立在門口的桌椅,餘下的地方,一成年漢子轉身都有些局促。但勝在幹淨,連被褥都是蓬松的,湊近能聞到陽光曬過的味道。
簡單休整後,他進竈房生火,燒開了兩鍋熱水,給盧笙和宋然都送了些,又将雲胡帶的醬菜,也給他二人分了點。
這一通忙活來,早已經累得睜不開眼,稍稍擦洗了身子就歇下了。
考試那日,
天還擦黑,謝見君三人就等在了考場外。他們離得遠,自然要早些出發,趙嶺同另二位考生留宿在貢院附近,來得晚些。
卯時一刻,貢院開門,前來參加縣試的考生們陸陸續續排起了長龍,由幾名執燈衙役引着,分別帶入了貢院,悉數在前廳候着。
府試的考官由知府大人擔任,監考相較于縣試要嚴格上很多。
考生雖允許帶一竹籃進場,但也只能擱些筆墨,旁個硯臺、水柱都是由府裏準備,連吃食也帶不進去。
謝見君站在廳堂前候場,身上所穿衣物和竹籃都被搜子來來回回檢查了好幾遍,經由趙嶺和另一位禀生唱保後,才能按照考引入考場,去找尋自己的位置。
其中不可四下亂看,不然就會被衙役揪出來,重新搜查,有臉色青白,冷汗淋漓,兩股顫顫的考生,衙役黑着臉往跟前一站,便跌坐在地上,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有經驗的搜子上手一搜,就能找到小抄等作弊物件。
如若抓到作弊者,不光會失去考試資格,連帶着互保的四位考生,和兩位具保的禀生也都會受到牽連。
方才排在謝見君前面的一位考生,便是因着作弊,被衙役們擰着胳膊給扭送了出去,押在貢院前面壁而跪,自此徹底斷了科舉之路。
謝見君不免有些唏噓,寒窗苦讀多年,毀于自己的一時貪念。
趙嶺見他神色有異,擔心他受了前面考生的影響,又礙于律法規定,不能同考生之間有直面交流,只得重重地清了清嗓子,見他循聲望過來,輕輕地搖了搖頭,示意他快些進考場,莫要耽誤時辰。
謝見君會意,從衙役手中接過考引,便徑直入了考場。
府試共為三場,頭兩場各考一天,中間間隔一日,第三場考兩天,考生須得在貢院裏過夜。
過夜的棉被,連帶着吃食、蠟燭都是由府裏供應,考生被隔開在小小簡易的號房裏,各占一席之地。
這些考試的事兒,許褚和趙嶺都叮囑過,謝見君早有準備,眼下不慌不忙地拆開考卷。
府試首場,照例是一道四書題,一道五經題,考校的是考生們記誦和政見時務。
謝見君已經演練過成百上千次,此時見了這題目,也沒有半分慌張,在草稿紙上依次記下答題的思路,捋順完整,然後再有條不紊地謄到考卷上。
中途有衙役不停地來回巡邏,休息時還會送來飯食和熱水,他只要了杯熱水,暖了暖身子。
黃昏時分,有考生先後交卷。
他歇下筆,将考卷反複翻看了幾遍,确信沒有需要再補充的內容後,擡手拉動了一下身側的黃銅小鈴,立時就有兩名衙役過來糊名,将考卷放入專用的考匣內,并收走了一切物什,只留下帶進來的竹籃和筆墨,便放他離開了。
一直候在府外的趙嶺上前問了問謝見君答題的情況,得知題目不算難,答起來也還算順利,稍稍寬下心來,又因着早上入場前的事兒,禁不住訓斥了他兩句。
謝見君自知理虧,老老實實地躬身聽着訓斥,也不辯駁。
趙嶺見他态度恭謙,才歇了口,叫他回去好生歇息,明日放榜後,還要再準備餘下的考試。
府試同縣試一般,首場考完後,第二日下午放榜,未通過的考生便不得再參與後兩場,相反,成績位列前十名者,便會被帶去文廟堂。
謝見君第二場考試,入了文廟堂。
有趙嶺的叮囑在,一進文廟堂,他便垂下腦袋,眸光直直地盯着腳下的布鞋,一直由衙役帶到自己的座位上,也只是看着眼前牛皮紙封好的考卷,靜等着吹哨。
殊不知,自他進門來,知府師文宣就将人認了出來。
前年師文宣下四方鎮,盯着南陽村修橋一事兒,一籌莫展之際,一書生夜半登門,獻上妙計,才使得修橋順利進行,雖延期了月餘,但好在給南陽村的村民解決了一心頭大患。
當年那書生身背孝期,曾同他承諾,待孝期一滿,定然會來科考,如今,竟是真的來了,還入了他這文廟堂。
師文宣不免有些驚喜,但他神色無異,也僅僅打量了謝見君一眼,便斂回眸光。
哪怕是他再看好這書生,也不會為他多謀一點好處,科舉如此嚴肅之事,容不得徇私舞弊。
謝見君是在第三場考試結束,才知道一直位坐高堂的知府大人,是前年他在南陽村服徭役時候,見到的那位自帶威嚴之人。
盡管如此,他還是只同其他放排的考生一般,離場時面對高堂,拱手行禮,而後由衙役帶着,被送出了府門。
當年即便得了這位知府大人的青眼又如何?他如今一介平民百姓,攀附不得權貴,還是得腳踏實地,走自己的青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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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來府城考試,結束後,他照常給滿崽買了幾樣小玩意兒,唯一不同的,那日從貢院考完試出來,途徑一家首飾鋪子,見那紅絨櫃臺上,展着一支似是雲朵式樣的銀簪,他立時就入了心,趕着臨走的前一日,摸來了那家鋪子。
掌櫃見他着一身青灰長衫,妥妥的書生打扮,便知是來此府試的考生,笑着将他迎進門後,招來小二奉茶。
謝見君婉拒,直說自己是為那只銀簪而來,還說想請鋪子裏的手藝人幫忙給刻上兩個字。
掌櫃正愁這銀簪式樣簡單,府城裏的人都入不得眼,擺了好些天都無人問津,見終于有人開口問起,高興地笑出一臉褶子,撿着好聽的話,将這銀簪誇了個天花亂墜。
“小後生眼光獨到吶,這支銀簪乃是我家銀匠手雕而成,滿府城僅此一支,保準找不出第二家來。”
謝見君笑了笑,沒搭掌櫃的話茬,而是一直瞧着銀匠手底下正在刻字的銀簪,時不時還提醒他仔細些。
靜等了一刻鐘,才拿到刻好字的銀簪,他小心拿絨布包裹起來,頭一回連價錢都沒講,就爽快地付了銀錢。
回程路上,盧笙和宋然時常瞧着他們這位謝兄,手撫着心口處,不知想起什麽來,便獨自淺笑,深邃的眸底盡是喜色,二人私下商讨後,恍然大悟,
“謝兄如此高興,大抵是要見到嫂夫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