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一進臘月, 日子過得飛快。
省吃儉用忙忙碌碌了一整年,手裏也都攢下了點銀錢,這臨着年節, 大夥兒置辦起年貨都敞亮了不少。
起早, 天将将亮, 謝見君就背着竹簍去村裏孫屠戶那兒排隊買肉。
院子裏, 烏泱泱的村裏人站得滿當當的, 各個都是一臉喜意, 正湊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唠着家常,無外乎就是四周村裏的那些個見不得人的腌臜事兒,反正幹站在這兒,閑着也是閑着,這聽一嘴, 那說一句,待回了家, 再跟自己婆母妯娌絮叨上兩句。
“見君!這兒!這兒!”
他頭着前腳剛邁進院子, 來得早些的福生就沖他招招手。
“哎, 來了!”, 謝見君應下一聲,将身後背着的竹簍褪下來,側身穿過密密匝匝的人堆,快走到跟前時, 才瞧見柳哥兒也在,他笑着沖柳哥兒點點頭,二人淺淺打了聲招呼。
“瞧瞧, 孫叔這回拉來的年豬可真夠壯實的。”福生嫌他步伐慢,一伸手将拽到跟前, 接着沖被幾個壯漢按倒在地上的年豬努努嘴。
謝見君順着他指點的方向望去,孫屠戶一身結實的橫肉,腳步紮得穩當,現下是冷風刺骨的臘月天,他還光着膀子,胸前單系着一油布圍裙,手中的殺豬刀磨得锃亮,泛着凜凜的寒光,讓人見了心生懼意,不敢輕易往跟前湊近。
只聽着他大喝一聲,殺豬刀高高揚起,一刀落下,年豬“嗷”得大叫起來,鮮紅的血自脖頸汩汩流出,它拼命翻滾着身子掙紮,卻被幾個壯漢按得結實,不多時,就耷拉了腦袋,沒了氣息。
見豬不動彈了,三伢子帶着倆人将竈房裏燒得滾燙的開水擡過來,孫屠戶熟練地給年豬燙皮刮毛。
衆人也不避諱孫屠戶身上的血腥氣,一窩蜂都湧上前去,七嘴八舌地讨論起這肥實的年豬。
今個兒過來,他們可都是帶了足足的銀錢,趕着過年,家裏再不富裕,也會從牙縫裏擠出來幾個銅板,小割上一刀打打牙祭,沾沾葷腥,這樣來年的日子才更有盼頭。
等輪到了謝見君,孫屠戶問他要來多少,他伸手一比量,孫屠戶利落地下刀。
“哦呦,瞧見沒,去年芸娘只買了點豬下水就走了,你看那謝家小子,一出手就要好幾斤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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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是什麽光景?今年人家賣豆腐可賺了錢呢,那還能像之前那樣摳摳搜搜?”
“賺了錢又如何?聽說他要讀書呢,讀書多花錢!我看吶,就是年紀小,家裏又沒個主事兒的長輩,不會過日子。”
“說起這個來,這都要過年了,可沒見雲胡哥兒回娘家看看。”
“回去作甚?那老牧家兩口子當初怎麽待那小哥兒,滿村裏誰不知道,三兩銀子就将人打發給謝家的傻子,回頭帶他家小兒子去鎮上大吃了一頓,還置辦了兩身新衣裳咧。”
老牧家和謝家結親的事兒,村裏人都知道,如今聽着他們雞一嘴鴨一嘴說着自己家裏的閑話,謝見君頗有些無奈,他收好三伢子遞過來的豬肉和棒骨,轉頭沖着那群紮堆說閑話的婆子,莞爾道,“嬸娘,我家的豆腐今年只賣到臘月二十三,您們要買豆腐可得早些來,過了二十三我們就歇了。”
“怎麽這麽早就歇了,集上都賣到臘月二十八呢。”幾個婆子下意識接了謝見君的話茬。
“原是想要做到年下,只是心疼雲胡日日辛苦,早些歇了年,也好叫他這主事兒的少操些心,多享兩天福,畢竟,雲胡嫁來我家,也不是來幹苦力活兒的,嬸娘,您說是嘛?”
說人閑話,還被人當場抓包,幾個婆娘臊紅了臉,偏偏謝見君也不惱,還同他們好聲好氣地說話,臉上始終挂着溫溫和和的笑意,叫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幾人愈發難為情,小話也不說了,瓜子也不磕了,幹巴巴地道了兩聲“是是是”,灰溜溜地提着竹籃子結伴走了。
“要我說,你就別理他們,村裏碎嘴子多,你又不是不知道?!”提着兩吊肉的福生跟上前來,不滿地蹙蹙眉。
“不妨事。”謝見君淡淡道,眸光撞上剛拐進院子裏的雲胡爹娘,他斂回視線,從他二人身邊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徒留着身後一連串詫異的目光和挂不住面子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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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見君走得無謂,全然不知自己此舉在村裏掀起了軒然大波,乃至于正月都出了,大夥兒閑聊時說起來,都還記得雲胡爹娘那青白的臉色。
這些事兒,都是雲胡後來聽柳哥兒同他說起的,眼下,謝見君出門後,他正忙着擱家裏掃塵。
牆角炕沿兒,房梁屋柱,凡是他能夠得着的地方,都挨個拿着抹布擦了個遍兒,趕着天好,他在院子裏支起竹竿,将被褥都曬了曬。
滿崽和小山一人手上捏着一個雲胡曬幹的柿餅子,乖乖順順地坐在院子門前的石階上,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帶勁。
瞧見謝見君提着肉回來,滿崽捏着吃了半截子的柿餅,從石階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笑得眉眼彎彎地撲過來,手裏的柿餅子舉得高高的,“阿兄,是甜的。”。
謝見君擡袖抹去他嘴邊沾着的白岑岑的柿霜,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曬幹的柿餅子紅豔豔的,入口軟糯甜潤,好吃得很。
他輕笑着揉揉滿崽柔軟的額發,轉頭見小山站在後面,他提了提手中的肉,“小山,我同你阿兄說好了,讓你中午在這吃了飯再回,晚些他會來接你。”。
在孫屠戶那兒買肉的時候,他便同柳哥兒提過這事兒了,一直承着小山一家的情分,他總也過意不去。
柳哥兒一開始說什麽都不願意,怕小山給家裏添亂,架不住謝見君堅持,只好應下,說晚些去家裏接小山。
小山本就喜歡和滿崽在一起玩,這會兒聽了謝見君的話,忙不疊開口道謝,也不知哪裏學來的大人的話,還說得像模像樣,什麽勞煩謝家兄長了,此番是自己叨擾了,逗得謝見君直想笑。
哄着他倆上一邊兒玩去,謝見君先将買來的豬肉和棒骨提溜去竈房,轉身才進了卧房。
“雲胡,我...”他掀開棉布簾子,話還沒說完,就見雲胡只穿着一層薄薄的裏衣,怔怔的坐在炕沿上,不知道想些什麽,聽見他的動靜,還把手裏的棉衣往身後藏。
他不由得緊了緊眉頭,“天冷怎麽不多穿些?大年下的,若是受了寒氣,一整個年都要過得不爽利了。”。
好在火爐燒得旺盛,這屋子裏并不算冷,但他還是囑咐雲胡快些把棉衣穿上,小心着涼。
雲胡輕咬了下唇,低低地應了句“好”,才将棉衣從身後拿出來,慢騰騰地往身上套,動作極其小心,好似這棉衣是什麽易碎之物似的。
尋常時候雲胡穿得厚實,一層一層地套在身上臃腫得同球似的,謝見君只當他冷,便将屋裏火爐燒得暖烘烘的,現下掃了一眼他身上的棉衣,才驚覺這棉衣竟是薄薄的一層貼着身,許是用的陳年棉花,聞着有淡淡的黴味,怕是穿着已經不暖和了。他心裏默默地記下,只等着過幾日得空去買些新棉花來,做上兩身新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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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飯是汆的肉丸子湯,臘月天冷得不像話,村裏人都愛喝些湯水暖暖身子。
謝見君将買來的肥瘦相間的豬肉撕去筋膜,剁成細密的肉糜,添着調料攪拌勻和。待鍋中的水燒開,他拿勺子挖出一個個圓溜溜的肉丸子,下進滾熱的水裏。
雲胡切了白蘿蔔絲,也一道兒倒進鍋裏煮熟。
臨了出鍋前,謝見君還點上兩滴葷油,葷油一入鍋,油滋滋的香氣四溢,勾得滿崽和小山眼睛都看直了,扒着竈房的窗戶直咽口水。
待他端着肉丸子湯回卧房時,兩小只已經乖巧地坐在炕桌旁,碗勺也都依着人頭數安放好。
“來吃飯吧。”像往常一般,他将肉丸子湯依次分給面前幾人的碗中。
乳白的湯裏,一個個粉嫩的小肉丸似是游水的鴨子,一口咬下去,鮮嫩的肉汁在口中爆開。滿崽被燙得直咧嘴,一個丸子分三口才咽下去。
小山原是有些拘謹,這會兒見滿崽一口接一口吃得暢快,加之湯頭鮮甜,肉丸子汆得結實,嚼起來“嘎吱嘎吱”作響,他悶着頭喝得肚皮撐得溜圓。
待他二人面前的碗空了,謝見君又給他倆添了一勺,餘光中瞥着雲胡心不在焉地點着碗中的肉丸子,手裏的餅子還剩了大半兒。
“不合胃口?”他湊近他身側,溫聲問起。
雲胡正出神,手指不自覺地磋磨着棉衣的衣角,冷不丁神思被打斷,他茫茫然擡眸,反應過來,忙搖頭否認,“不、不是...”
擔心被謝見君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他垂下腦袋,大口大口吃着手裏的餅子,單薄的棉衣沁着滿後背都是涼意,衣角的破口處隐隐有白絮飄出。
謝見君瞧着他情緒不佳,但雲胡向來是有什麽事兒都憋在心裏,不想說的話,誰也問不出來,他沒多問,只給雲胡碗中又添了勺熱湯。
想着晚些柳哥兒來接小山,托他閑時拽上雲胡出去逛逛,年下四人都熱鬧得很。二人都是哥兒,興許更能說得上話。
這剛吃完飯,柳哥兒就趕着來接小山回家,手上還拎了不少的冬菜,得知小山在這兒吃了肉,他這臉上頗有點難為情,這誰家有點肉,可都緊俏着吃,謝見君還這般大方,倒顯得他拎來的冬菜寒酸了些。
幸而謝見君不見嫌棄之意,還笑着将他迎進門,趁着雲胡在竈房裏安放他帶來的冬菜,悄悄然拜托他,這些時日若是有空,可常來家中做客,雲胡平日裏不太愛說話,但有他來,定是心裏高興的。
聽謝見君這麽說,柳哥兒心下會意,想來是怕雲胡在家悶得慌,正巧年前臘月二十五還有個集,他帶着小山離開時,拉着雲胡在院門口唠家常,順道叫着他二十五那日去趕集。這可是過年前最後一個集了,東西多不說,賣得也便宜,到時候,家裏的年貨都可在集市上一次買個利索,也省得東家跑,西家跑,四處折騰。
雲胡猶豫着沒點頭,他眉頭深鎖,神色有些陰郁。
柳哥兒是個爽快性子,不容他拒絕,當下就定好了時辰,轉頭又同他說起別的來。
因着要避嫌,謝見君也不好相送他倆,遠遠瞧着二人站在院門口有說有笑,雲胡臉色也不似方才那般凝重,便寬下心來,帶着滿崽在屋裏收拾炕上的衣物。
小滿崽閑不住,蹦來蹦去,活脫脫像只上蹿下跳的瘦猴子,謝見君幾番呵不住,擔心他剛吃飽了飯,鬧騰起來太激烈不好消化,便作勢要逮他,二人你攆我跑,嘻嘻哈哈地鬧作一團。
“不興再鬧了。”,謝見君一把将人摟到炕上,攥着他粉嫩的小腳心淺淺撓了兩下,逗得滿崽“咯咯咯”笑個不停,身下雲胡不知何時脫下來的棉衣被揉搓成一團,撲簌簌的聲音聽起來很是不對勁。
謝見君松開滿崽,疑惑着将棉衣拿起來抖了抖,發黑發舊的陳年棉花裹着蘆花洋洋灑灑地傾瀉而出。
謝見君怔住,笑意僵在臉上。
“阿兄,是蘆花吶,雲胡的棉衣裏為什麽要填蘆花?”,滿崽捏起一朵黃白蘆花,稚聲稚氣仰頭看向謝見君。
謝見君臉色陰沉,一向帶着溫和笑意的臉上沒了任何表情,落在雲胡棉衣上的眸光浸着寒意。
這件棉衣是雲胡從娘家帶來的,打入冬以來,便一直穿在身上。
寒冬臘月下大雪,冷得人直跺腳,雲胡就穿着這絮着蘆花的薄棉衣,跟着他從早忙到晚。
他分明知道雲胡是個什麽都不會往外說的腼腆性子,有什麽吃虧的事兒也只自己悶着頭往下咽,可他偏偏沒注意到,入冬近兩個月了,小少年連一件像樣的棉衣都沒有,就讓他幹生生地硬扛着挨凍。
“謝見君吶謝見君,你可當真是太馬虎了。”他心裏止不住地自責,天剛冷是,雲胡就将他和滿崽的棉衣都填滿了厚厚的棉花,可唯獨到了自己,就随意對待,這蘆花,哪是能保暖的東西。
一時間,他這身上的夾襖熱得燙手,只恨不得自己現下就脫下來,将那個小傻子老老實實裹起來,再重重地敲敲他的腦袋,問問他怎麽這般不愛惜自己身體。
心裏雖是這麽想着,可眼前乍一浮現雲胡顫顫的小可憐模樣,他這心裏暗暗地揪成一團,疼得他喘不過氣來。
罷了。
他輕嘆了口氣,招來還不明什麽情況的滿崽,湊在他耳邊,叽叽咕咕囑咐了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