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雲胡自夢中驚醒, 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自己被謝見君裹着被子,牢牢地抱在懷裏, 悶出了一身熱汗。
黏膩的發絲一縷縷地貼在臉頰上, 他有些難受, 微微一動身子, 想抽出手來攏攏雜亂的頭發, 不成想, 謝見君眼睛都沒得睜開,手已然撫上他的額前,動作娴熟得仿若已經做了千百遍,“可算是退燒了”。
雲胡燒得渾身乏力,頭疼得險些要炸開來, 這會兒聽見耳邊謝見君無意識的呢喃聲,他心裏一暖, 想起夜裏的夢, 掌心還依稀留存着溫意。
大抵是怕他夜裏蹬被子再受涼, 謝見君摟得極緊, 手繞在他身後,輕輕拍撫着他的後背,“乖,別亂動....”, 語氣溫軟得似是在哄孩子。
雲胡立時不敢再亂動,生怕驚擾了謝見君,月光穿透窗戶, 銀白的清輝打落在他身上,連堅毅的臉龐都染上了一層柔和。
雲胡直直地看了他片刻, 忽而往他身側又湊了湊,溫熱的氣息灑落在耳廓,心跳聲沉穩而安定,他閉上眼眸,踏實地睡去。
轉日,天剛破曉。
謝見君迷迷糊糊地醒來,他睡眠淺,又因着惦記發燒的雲胡,一整晚都沒怎麽睡熟,這會兒探覺懷中人體溫與尋常無異,才松下一口氣。
一整晚抱着雲胡,胳膊酸脹得發麻,他緩緩抽出手,攥了攥微涼的拳頭,剛打算起身,雲胡乍一失了“禁锢”,跟着一道兒睜眼。冷不丁二人視線相碰,瞧着謝見君面容一副憔悴模樣,眼眸中布滿了血絲,他鼻頭陣陣發酸,眼尾染着濕漉漉的緋紅。
“可是還難受?不哭,等會起來吃上藥,病就好了。”謝見君側頭靠近,略帶薄繭的指腹溫柔地拂去他眼角氤氲着的淚珠,
被摩挲的地方燙起一片溫意,雲胡緊繃僵硬的身體稍稍放松,“不、不難受,”,他的聲音如同被砂紙打磨過一般,沙啞得厲害,喉嚨稍稍一動便扯着疼。
謝見君下炕倒了半杯溫水,滴在手背上試過溫度,才扶着他坐起來,側倚在炕邊的鬥櫃角上,擔心他倚着不舒服,又往背後墊了個軟和的枕頭,“別說話了,先喝口水”,正說着,那杯子很自然地就遞到雲胡的嘴邊。
雲胡身上發軟,實在提不起勁兒,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小口,潤了潤幹涸的嗓子。
謝見君又倒了杯水,眼見着雲胡喝下,溫聲開口道,“我去熬些米粥來,這時辰還早,你且再躺上一會兒”
雲胡一聽是要做飯,便掙紮着想要下炕,謝見君照顧他一整夜不曾歇息過,哪能再讓他去做飯,更何況家裏還有這麽多活呢,他人已經退燒,就不能再賴在炕上犯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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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人還沒下炕,暈眩鋪天蓋地地襲來,身子一歪,直直地跌進面前人的懷裏。
“你啊,生病了就乖乖歇着,凡事都有我在呢。”,謝見君失笑,将人裹緊,又塞回進溫暖的被裏,撩開棉布簾子見滿崽還睡得熟,給他掖了掖被角,自己披上外衫,出了屋子。
柴房裏的柴火垛得齊腰高,他挑了幾塊,抱着進了竈房。這些時日,他起早得空就往山上去撿柴火,聽滿崽說,往年冬日,家裏都冷哈哈的,腳窩在被子裏睡一晚,早上醒來還是涼的,他便想着多砍些柴來,今年過冬,把家裏燒得暖烘烘的。
等着趕明兒到集市上賣豆腐時,再去雜貨鋪裏買上兩個湯婆子,夜裏入睡前灌滿熱水,放在雲胡和滿崽的腳邊,他身子骨強壯,自是不像他們倆那般怕冷。
猶自盤算着,竈膛裏的爐火已經生了起來,赤色火舌舔舐着幹柴劈啪作響,不多時,屋裏便漫起暖意。
他将淘洗幹淨的新米下鍋,這新米還是前些日子宋家嬸子來買豆腐時換來的,雲胡舍不得吃,一直存在陶罐裏,想着他燒了一整夜,身子骨虛弱,謝見君特地找出來,乳白的新米口感較之陳米,愈發柔軟糯香,細聞起來,有淡淡的稻谷香氣。
水開咕嚕了片刻,滿崽小跑進來,張手給謝見君看自己剛摸來的還熱乎着的雞蛋。
“我們滿崽真棒,阿兄等下熬完粥,就給你放到小布兜裏。”謝見君攪動着鍋中的米粥,抽空稱贊了他一句。
滿崽搖搖頭,将手中的雞蛋往他面前推了推,“雲胡生病,阿兄煮了給雲胡吃。”,他自小就曉得這雞蛋是稀罕東西,娘親也只在他病時,才肯煮上一個撫慰他。如今一直照顧他的雲胡生了熱病,自然也是要吃上一個的。
謝見君接過雞蛋,笑着揉揉他毛茸茸的額發,轉身将雞蛋打散,沿着鍋沿兒倒下,添進米粥裏浸了浸。
誘人的蛋香裹着淺淺的米香撲面而來,滿崽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墊着腳往竈臺上的鍋裏瞧,熬煮得糜爛的米粒漲開了花,咕嚕咕嚕冒着氣泡。
“很快就好了,把衣裳穿好,洗漱去吧。”,謝見君給他攏了攏錯亂的衣襟,哄着人去院裏洗漱。
片刻,米粥熬煮得火候夠了,他澆滅竈膛裏的火,盛出三碗粥,又從罐子裏挑起雲胡腌制的蘿蔔丁,這蘿蔔丁脆生生的,拿來就着米粥下飯,正當好吃。
他端着米粥,騰出手肘後推開屋門,臨着進卧房時,擔心雲胡在屋裏換衣服,特地清了清嗓子,面前的門被一把拉開,床上的鋪蓋已經被收拾熨帖,雲胡接過他手裏的碗,放在剛架好的炕桌上。
“不是讓你歇着嗎?怎麽起來了。”謝見君擺好筷子。
“沒、沒事”,雲胡低聲回道,他在炕上躺得惴惴不安,總想着做點什麽事情,別叫自己閑着,招人厭嫌。
“快些趁熱吃。”謝見君将添了蘿蔔丁的米粥推給他,“早上吃些清淡的暖暖胃。等會兒我去大夫那兒給你拿兩貼藥來。”
一聽是要吃藥,雲胡連連擺手,連一旁悶着頭喝米粥的滿崽都跟着撇撇嘴,“阿兄,喝藥苦”
雲胡倒不是因為藥苦,只是他現下已然是不發燒了,去大夫那兒走一趟,怎麽也得有個二三百文,他們辛辛苦苦地賣上一整日的豆腐,還賺不得這些錢呢,“我、我不燒了”,他忙不疊替自己找補道。
“聽話,藥是苦些,但你這風寒少說也得吃上兩貼鞏固鞏固,不然經風一吹,一準得又燒起來。”,謝見君知道他是疼花錢,但這小病小災,若是不要緊對待,也得受罪。
雲胡辯駁不過,吃過飯後,便裹得嚴嚴實實,跟在謝見君身後出門去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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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大夫是村裏的老人了,誰家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會來他這兒瞧瞧。謝見君帶着雲胡叩門時,福生正提着藥包從屋裏出來,見他二人進門,忙關切問道,“這是怎麽了?”
“勞福生哥挂念,是雲胡昨日淋了雨,燒了一整夜,我帶他來董叔這兒開些祛風寒的藥。”謝見君幫着推開門,掃了一眼他手上的藥包,問起,“福生哥怎麽過來了?”
“嗐,不是什麽打緊事兒,我娘昨日吃壞了肚子,我也是過來找董大夫,給我娘拿點藥。”福生晃了晃藥包,給他二人讓開進門的路。
雲胡縮在謝見君身後,聽着他二人寒暄了三兩句,才跟着進屋子。
董大夫曬了滿院子的草藥,淡淡的苦味萦繞在鼻間,他揉了揉鼻子,委實消受不了。
他四下打量着屋院,想起從前有一次,自己也是淋了雨,像昨日那般,暈暈乎乎地燒了一夜,趕着天明時堪堪退了燒,他娘就催着他去給爹送飯,路上吹了風,回家沒多時又燒了起來,娘親擔心過了病氣給雲松,又忌諱村裏人說她惡待,不情願地來找董大夫開了藥,回頭因着藥錢的事兒,罵了他許久才罷休。
現下跟着謝見君來瞧大夫,他心裏不安得緊。
董大夫稍稍給他一搭脈,提筆寫了個藥方子,順手遞給站在他身後的謝見君,“沒什麽大礙,吃幾服藥就成。”
謝見君接過藥方,先行謝過董大夫,出門找藥童取藥。董大夫是個厚道人,幾服藥攏共花了八十文,他從荷包裏數出銀錢遞給藥童,接過配好的藥包。
雲胡忐忑的神色一直追随着他,擔心他會像娘親那樣,因着這八十文錢叱罵自己。
察覺到身邊小少年的不安,謝見君停下腳步,扭頭看向剛剛及自己肩膀處的雲胡,微微壓低身子,低聲寬慰他道,“雲胡,沒事,這錢沒了還能再賺,只要你病好就行。”
雲胡眼窩子一熱,低低地應了聲“好”,心裏盼着自己快些好起來,別給謝見君拖後腿。
從董大夫家出來,他們繞路去了一趟許褚那兒。謝見君同許褚告聲假,這兩日雲胡身子不便,他得在家撐起事來,至于那落下的課業,他會抽空給補上。
許褚擡擡眼,瞧見跟在他身後瑟縮着肩膀的雲胡,出聲關切了一二,便催着他倆回去歇息了。
等回了家,已是巳時過半,謝見君将雲胡安頓下,囑咐他回炕上躺着,自己翻出藥廬來,生起火給他熬藥。
柳哥兒領着六歲的小山過來了,還提了一竹籃炒熟的花生,一進門,小山就和滿崽抱成一團,倆個娃娃腦袋對着腦袋,叽叽咕咕地不知說什麽,銀鈴般的笑聲響徹了整個院子。
謝見君坐在竈房裏,邊熬藥,邊抽閑空溫書,聽着動靜,将書冊小心收好,從竈房裏出來。
柳哥兒還以為是雲胡,正要揚聲吆喝,乍一看謝見君一外男在,他一口氣噎在嗓子眼兒裏,險些嗆了自己。
“柳哥兒來了。”謝見君拍了拍身上的爐灰,笑着迎出來。
“哎,我娘炒了些花生,我尋思拿來給你們嘗嘗鮮。”,說着,他将手裏的竹籃遞給謝見君,小心觀察着他的神色,但見他臉上溫溫和和的笑意不像是裝出來的,吊了一路的心才踏實落下來。
謝見君好歹也是個漢子,不好同柳哥兒在人來人往誰都能瞧見的院子裏多聊,便說雲胡在屋裏歇着,這會兒定然是醒了。
柳哥兒得了信,快步往屋裏去,果不然剛推開卧房門,就瞄着雲胡神色驚慌,手忙腳亂地往被子裏藏針線。
“你也不怕紮了自個兒。”柳哥兒忍不住出聲揶揄他。
雲胡臉皮兒薄,被柳哥兒一句話臊得漲紅了臉。原是剛從外面回來那會兒,謝見君為了讓他躺下歇息會兒,收了他的針線笸籮。
他實在躺不住,偷着摸想着給謝見君縫個荷包,今日找錢時,見他的荷包已經破舊了。方才,當是謝見君進來“查崗”,他才這般緊張。
他張了張口,正要說話,滿崽送了盤花生進門,轉頭又跑出去,和小山倆人在院子裏你追我趕,不過有謝見君看顧着他倆,倒不用擔心,柳哥兒的目光追随着滿崽沒了影兒,掉頭悄沒聲地湊近雲胡,聲音放低問道,“你還好吧?”
雲胡神色一怔,“還、還好、就是淋了點雨,夜、夜裏生了熱、不、不過現在、不熱了。”
“哦”,柳哥兒淺淺應了聲,他剛進院裏,就聞着一股子草藥味兒,想來是給雲胡治病的,他不放心地上下将人仔細一打量,複又開口,“你可不知道,你那家口子,昨日知道你自己出去賣豆腐時,那臉色別提有多陰沉了,吓得滿崽都不敢說話,怕挨他家阿兄的罵,躲在我身後不出來呢.....那個昨日他、他回來沒罵你吧?”,
嘴上說着“罵”,但柳哥兒心裏擔心的卻是另一回事兒,照昨日謝見君那臉色,可別回頭沖着雲胡動手,雲胡這瘦小身板,可不是他的對手。
頭着前些日子,他還聽娘說,舅舅家的村子裏就有一屠戶夫郎,自個兒偷摸跑出去,被屠戶抓回家,被打的慘叫聲半個村子都能聽見哩。
雲胡腦袋搖得跟那撥浪鼓似的,“謝、謝見君性子向來溫和,不曾、不曾訓斥過我,就連滿崽調皮、他也不、不生氣。”
“那如此甚好。”柳哥兒讷讷地點頭,摻和旁人家的事情到底不合适,但瞧着雲胡的确不像是被欺負過的模樣,他歇了心思,轉頭又同雲胡聊起閑話來。
謝見君熬好了藥,放置溫熱好入口,才端着給送進了卧房,本打算留柳哥兒和小山在家裏吃頓便飯,難得雲胡在村裏有說得上話的好友,柳哥兒一家又幫了那麽多忙,請吃一頓飯怎麽也說得過去。
他剛開口,柳哥兒立時牽着小山就要離開,只說是出來前沒同家裏知會一聲,這會兒爹娘肯定在家裏等着他們回去吃飯呢。
謝見君不好硬留他二人,切了幾斤剛出鍋的鮮嫩豆腐,放在柳哥兒帶來的竹籃子裏,才将人送走。
走出幾步,見院門口沒了雲胡和謝見君相送出來的身影,柳哥兒發愁地看向籃子裏的豆腐,娘讓他送些花生過來,走前還特地叮囑他,老謝家不寬裕,叫他倆如何不能留下吃飯,這會兒提着豆腐回去,可得被他娘拎耳朵了。
只是不管怎麽說,他人來這一趟,也算是放心了,這個謝見君當真是個知人事好相與的,雲胡跟了他,日子過得不算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