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燭幽 上
第27章 燭幽 上
躺在榻上的鳶姬臉上驚魂未定,花了一會兒功夫才鎮定下來,相信自己沒有被抓回姚府。
她身上的傷看似恐怖,其實都是皮外傷,多是逃跑時磕碰擦傷,未傷及筋骨,因此還比景昭更早恢複清醒。
姜洄讓人給她準備了膳食,幾口溫熱的藥粥入腹,她臉上也恢複了血色,看起來精神了幾分。
姜洄極有耐心地等鳶姬吃下小半碗粥,給了她足夠的時間去思考如何應對眼下的局面。
“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姜洄微笑凝視鳶姬,和顏悅色地說道,“姚家的家奴在鬼市搜尋你的下落,卻不敢驚動鑒妖司,你能伴在姚泰身側,應該明白,姚泰畏懼的人是誰,現在能救你的人又是誰。”
鳶姬咬着唇,從床上起身,向着姜洄盈盈拜倒。
“鳶姬拜見郡主。”
姜洄虛扶一把,“你有傷在身,不必多禮了。姚泰如此寵愛你,為何突然要派人殺你。”
鳶姬生得極美,山泉似的雙眼,含着盈盈水光,擡眸時眼裏帶着鈎子,既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又有動人心魄的妩媚,難怪男人為她神魂颠倒。然而她最為有名的還不是這副面容,而是天籁般的歌喉,據說聞者無不陶醉。常有人站在姚府牆外,豎着耳朵就為聽鳶姬一曲。
姚泰年過五十,患有頭疾,藥石無靈,每到夜裏就輾轉難眠,唯有鳶姬的歌聲能讓他緩解疼痛,安眠一夜,因此在姚府,鳶姬雖只是個身份卑下的妾室,卻無人敢怠慢半分,誰都知道,鳶姬是姚泰的命脈。
可如今姚泰卻要殺了自己的治病良藥,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她活着會讓他的頭更疼,疼得致命。
“因為司卿大人想殺我滅口……”鳶姬猶豫許久,終還是道出了實情,“主掌祭典之事的,本是宗伯大人,只是十日前,祭典配殿起了一場大火,許多祭品因此付諸一炬,看管祭品的貞人也葬身火海。宗伯大人不敢聲張,轉而向司卿大人求助,以鑒妖司的門路,從鬼市購得一批祭品,以做祭典之用。”
姜洄了然道:“這其中便包括了一批福蝶花燈。”
鳶姬答道:“正是。”
“福蝶蝶翼的蟲卵遇火靈則生,會令朱陽花逆時開放,難道負責祭典的貞人不知道嗎?”姜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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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此事未曾聽聞過。宗伯大人拟定的祭品,只說要一百零八盞逐水花燈,可沒有指明要什麽樣式的花燈。”
“諸多花燈中,以福蝶花燈最為珍貴,陛下六十之壽,他們理所當然會準備最珍貴的花燈,卻沒有想到釀成大禍。”姜洄冷冷一笑,“原先拟定祭品的貞人自然是知道福蝶蝶翼不能與朱陽花相遇,但是那人已經葬身火海,宗伯擔心看管不力燒毀祭品之事會被陛下申斥,因此隐瞞不報,姚司卿愚蠢貪婪,釀成大禍。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所做之事無關緊要,卻一步步将所有人都推進深淵。”
這就是如今武朝的貴族,人人都只顧自身眼前利益,卻看不到大禍在即。
姜洄垂眸審視鳶姬:“可這些又與你有何幹系,他為何要殺你滅口?”
“司卿大人昨日聽說是福蝶花燈導致朱陽花逆時開放,便害怕郡主早晚會由祭品的線索查到他身上。”鳶姬說着一頓,聲音弱了三分,“那批祭品,是我奉司卿之命采買的。”
“你侍奉姚泰三年,與他日夜相伴,他視你為救命良藥,信重你,連祭品采買之事都能放心交給你,那肯定還有更多的罪證為你所知。如今鑒妖司不全受他掌控,我手持鶴符查案無阻,他擔心我查到你身上,會抓了你嚴加審問,而你知道的秘密,遠不止這些。”
鳶姬心頭一跳,怯怯地擡眼看向姜洄,姜洄的眼睛清澈而明亮,讓她不由得心生敬畏,只覺得自己無所遁形,仿佛被人看穿了一切。
她不知道的是,姜洄确實知道一切,甚至是她有意引導了這一切的發生,她等的是一個早已書寫清楚的答案。
在原先的軌跡中,是身為奴隸的祁桓救駕有功,而祁桓本就是姚家的家奴,帝烨賞賜祁桓,便給了他一個鑒妖司的吏員身份,協助偵辦妖襲一案。
鑒妖司在姚泰治下向來是疏于職守,祁桓又只是一個奴隸,姚泰對他也心存不滿,所有人都借口捉拿修彧才是當務之急,對他不理不睬,因此祁桓查案處處受阻,直到半個多月後,才發現了朱陽花與福蝶花燈的聯系,并将此事以書面形式上報。
兩日後,祁桓在鬼市救下了躲避追殺的鳶姬,也從鳶姬口中得到了姚家的諸多罪證。身為鑒妖司小吏,想要狀告自家鑒妖司卿,只怕罪證還未遞上去,自己的人頭已經落了地。祁桓知道,姚泰能殺鳶姬,必然也不會放過他,早已暗中派人準備讓他“意外身亡”,因此他并沒有将這些證據以正常的章法上報鑒妖司,而是私底下求見太宰蔡雍,把最鋒利的刀子遞到了蔡雍手中,只有蔡雍才能用好這把刀,聯和在此次妖襲案中受損慘重的七大家族,給予姚家最致命的打擊,将姚氏一族數百年的基業連根拔起。
而這一次與前世不同,姜洄在第二日便上鑒妖司,指出福蝶花燈乃問題所在。姚泰可以不在乎一個奴隸祁桓,卻不能不在意高襄王。他并不相信姜洄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能有什麽本事和心機,他認定這背後是高襄王在推波助瀾,劍指姚家。
縱有萬般不舍,他也必須殺了鳶姬,同時掃除與祭品有關的一切罪證,他已經做好準備,把一切都推到宗伯身上了。
姜洄若要順着花燈的線索追查,只怕還沒查到源頭,便已經被姚泰斬斷了線索。而沒有證據,她更不能直接登門去抓姚泰的人。因此敲山震虎,打草驚蛇,走祁桓的路子,逼着姚泰先動手,她才能“救”出最重要的證人。
也不必她出手救人,自有人會救出鳶姬。
姜洄上下打量鳶姬,雖已知道內情,但還是問了一句:“你一個弱女子,姚泰有心殺你,你如何能逃出姚府?”
鳶姬垂下頭去,神色複雜,猶豫了片刻才道:“是……姚氏長公子知道司卿大人要殺我,偷偷放我出來。”
“呵,姚泰心狠手辣,自己的兒子卻是個情種。”姜洄嗤笑搖頭,姚泰老謀深算,卻被自己的兒子暗算,“鳶姬,你可願意将自己所知的一切供出?”
鳶姬眼神微微恍惚,她輕聲問道:“若我說出來……長公子會有事嗎?”
“他救了你,你不想害他是不是?”姜洄嘆息一聲。
鳶姬為難地回避姜洄的目光,沒有回答,卻已是回答。
姜洄問道:“那以你所知,他做過的一切,是否觸犯了武朝律法?他對你好,對他人又是如何?他是善人,還是惡人?他該不該殺?”
姜洄一連串的逼問,讓鳶姬臉色蒼白起來,眼中更加迷茫。
“我……”鳶姬聲音輕顫,眼中浮起了淡淡的水霧,“我也不知道。我不懂武朝的律法,我只知道,他救了我,便于我有恩……郡主,你教教我,若一個救世濟人的善人傷了你,你會因為他的大善而原諒他對你的傷害嗎?若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救了你,你會因為他的大惡而忘記他對你的救命之恩嗎?”
姜洄一怔,一時竟無法回答上來。
她曾說過,人不分貴賤,只分善惡,但善惡之分,又談何容易。
“我不懂是非善惡,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過什麽選擇,做的所有事,都是由人擺布。”鳶姬面露迷惘,“郡主,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姜洄回過神來,“你想讓我保住姚氏長公子的性命嗎?”
“可以嗎?”鳶姬期盼着看姜洄。
姜洄看過姚氏的罪狀,她很清楚,那位長公子并不無辜,他手上沾的血腥,并不比姚泰少,只是狠毒之人亦有一絲柔情,他竟對父親的女人動了心。
姜洄不願欺騙鳶姬,她坦誠相告:“若他當真十惡不赦,即便是我,也沒有辦法保住他的性命。”
鳶姬眼中的光一點點暗了下來。
“郡主,能給我一點時間考慮嗎……”鳶姬黯然垂首。
“我可以給你時間,但是姚泰不會等太久。”姜洄說道,“他尋你不見,必然會狗急跳牆,發動鑒妖司的力量來尋你,你藏在這裏的事瞞不了多久,他一定會想盡辦法殺了你。你想想吧,姚氏長公子對你的恩,值得你用自己和他人的性命來回報嗎?”
姜洄走出小院時,心情低落了許多。
當年調查所得,不過寥寥數句——祁桓救鳶姬,得姚氏九大罪證,獻于太宰。姚氏滅,祁桓升。
她以為自己知道了事态發展,然而親歷種種,才知道筆墨蒼白,寫不盡人心。
姜洄心思不屬地走着,沒留意便撞上了一個堅實的胸膛。她退了半步站穩,仰起頭便看到祁桓有些冷沉的俊臉。
他穿着一襲黑衣,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你怎麽靜悄悄站在這?”姜洄皺眉問了一句。
祁桓垂下眉眼,後退了一步,又側過身:“是我錯了,擋了郡主的路。我只是想告訴郡主,景昭醒了。”
姜洄隐約覺得祁桓有些古怪,卻沒心思多想,她此刻有些提不精神再去問另一個人了,意興闌珊地擺擺手:“讓他先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再去看他。”
祁桓沉默着目送姜洄離開,她的目光幾乎沒有在他身上停留過。
他站在這裏等了她許久,甚至開口喚過她了,不過沒進到她耳中,也沒進到她眼裏,更別提心裏了。
祁桓回到自己的院中,景昭便住在院中的另一間小屋。祁桓進門時,他整個人繃直坐起,戒備地看着對方。
祁桓神色冷淡,漠然說道:“郡主讓你好好休息,你不必如此戒備,這裏沒有人會對你不利。”
景昭愣了一下,身體卻沒有絲毫放松。
高襄王的名聲響徹八荒,但是高襄王郡主為人如何,知道的人卻很少。景昭已經想不起來對方的容貌了,當時他身心俱疲,渾身傷痛,幾乎是半昏迷的狀态,醒來後也只記得是在暢風樓遇見了姜洄,她說他與什麽案子有關,接着便将他帶回了王府。
景昭并不知道暢風樓分為內三樓與外三樓,外三樓乃風雅之地,并無風月之事。而他是被賣到了內三樓,目睹耳聞的都是淫聲浪語,心中自然對出現暢風樓的貴族小姐有了先入為主的偏見。
更何況……
方才有個侍女送飯過來,他見那姑娘圓圓臉蛋,面容和善,便壯着膽子問了一句,與他同住一個院落的俊美男子是什麽人,看衣着氣度似乎十分尊貴。
“王爺早就給府裏的奴隸都脫了奴籍啦,不過祁桓是郡主帶回來的,目前是府中唯一的奴隸,不過應該很快就不是了。”那個叫夙游的侍女笑容親切,眼神暧昧,“郡主十分寵愛他,你可不要得罪他。”
景昭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他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那不就是男寵嗎?
難怪他在祁桓脖子上還看到可疑的紅痕,那不就是那個……
現在他跟男寵住一起,難道要成為另一個男寵了嗎……
才出虎穴,又入狼窩!
他堂堂景國王子,怎會落到如此田地……
姜洄又在夢中進入了那片迷霧,看到了與自己極為相似的那張臉——只是多了三分青澀與清澈。
“時間緊迫,你聽我說!”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就在小姜洄發怔的時候,姜洄已經繼續把話說下去了:“你明天去把祁桓扳倒姚氏的所有罪狀找來,尤其是那些物證人證所在。還有,我要知道鳶姬的結局。”
“鳶姬是誰?”小姜洄問道。
“現今鑒妖司卿姚泰的姬妾,祁桓便是從她口中找出了姚氏通妖的罪證。但是……如今鳶姬似乎并不願意開口,生怕連累于她有恩的姚氏長公子。我不知道祁桓是如何說服她同意出來指證,不過即便她不願意作為人證,只要我能找到足夠的物證,一樣可以扳倒姚泰。”
姜洄原來心存複仇之志,但心思全在祁桓身上,只知道他找到了鳶姬,挖出了姚氏通妖的諸多罪狀,卻沒有留意更多的證據細節。如今鳶姬猶豫不肯配合,她也有其他途徑可行。
姜洄握住小姜洄的肩膀,語氣鄭重道,“這件事不是秘密,阿父書房中應該就有卷宗記錄。事态緊急,你明早便去查閱。”
小姜洄點了點頭,剛要開口說話,又聽姜洄急切追問:“徐恕仍然沒有與你聯系嗎?”
小姜洄搖了搖頭。
“我昨天見到他了。”姜洄眼神一凜,“我懷疑他有問題……他這時候本不該出現在玉京的,他說他來玉京是為了尋找妖後瑛招的妖胎,但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說的是實話。我這三年來也從未聽說過妖胎的存在。”
小姜洄不解問道:“先生為什麽要騙你?”
“我也不知道……”姜洄語氣凝重,“回頭去看這些人,我只覺得每個人身上都籠罩着疑雲。我懷疑我們身上的變化與徐恕給我的攝魂蠱有關,便找了個借口向他問起攝魂蠱之事。”
當時姜洄只是問他,是否有什麽蠱蟲可以控制另一個人的心神,讓那人成為自己的傀儡。
徐恕聽了這話,奇怪地看了她幾眼,笑着說道:“我們倒是想到一塊去了,我最近确實在煉制一種類似的蠱蟲,打算取名為攝魂蠱。”
姜洄沒有追問,他煉制這種攝魂蠱的初衷是什麽,但又一絲疑慮種在心底。
她待徐恕喝到七分醉,才迂回地問起,這世上是否有巫術能讓人回到過去,改變未來。
徐恕晃着酒杯,懶懶笑道:“你怎會有這種奇思,可是在開明神宮見到了燭幽巫聖?”
姜洄卻是一怔,不知道他為何提起燭幽巫聖,但既然徐恕這麽說,她便也順着他的話語點了點頭。
“這天底下沒有一種力量能讓人在光陰之間穿梭,沒有。”徐恕重重地重複了一遍,豎起食指指向蒼天,“但是,天外天卻有。時間是天道的權柄,而能共享此權柄的,只有源自混沌本初的兩件至寶,在天,為天命書,在地,為混沌珠。他們淩駕于萬物之上,他們,是規則也是因果,這樣的力量,就連神族在他們面前也只是蝼蟻。”
“那你方才說燭幽巫聖……”姜洄回想往日所學,“她能看見過去,也被稱為‘過去神’。”
“是啊,傳說燭幽巫聖手提蓮花燈,能照亮一切幽冥,見亡者,見過去。”徐恕慨然一嘆,放下了酒杯,“不過那些都是傳說,我在古巫傳承上見到的,卻不是這麽寫的。”
徐恕幼時誤入古巫遺址,那座荒廢破舊的傳承之地記載了上古巫族的許多秘密,不過年月久遠一半已經模糊難辨。
徐恕回憶起那面模糊的石板,緩緩說道:“燭幽巫聖并不是‘看見’過去,而是真正地回到了過去。”
“可你方才還說,只有混沌之力可以穿梭于光陰之間。”姜洄忍不住打斷了一句。
“我沒說錯。”徐恕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就像看待一個充滿好奇的學生,“只有混沌之力可以穿梭于光陰之間,改變因果。燭幽之力可以回到過去,卻無法改變因果。”
姜洄腦仁酸脹,面露迷茫。
徐恕放下了酒杯,不知如何手中便出現了一張雪白的紙。武朝如今著書寫字仍是以竹簡為主,這種紙張極其珍貴難得,也只有像徐恕這般厲害的巫者才能輕松造紙。
他捏着薄薄的白紙,“我們這個世界,便像這張白紙一樣。”說着又用兩指沾了點深色的酒液,随意地灑落在紙上,“而三界衆生,都是這紙上的水墨,強如上界神明,弱如凡間蝼蟻,都無法掙脫這張紙的束縛。但是若水墨太多,超出了這張紙的承載之力,這張紙便會破。”
徐恕提起酒壺,往下傾倒,酒液如注,浸透了紙面,最終白紙吸附了太多的酒液,不堪其重,變得軟爛殘破。
“這便是天道所說的,盈則虧,滿則溢。而天命書與混沌珠存在的意義,便是保證這張紙不破,至于這紙上是水多一些還是墨多一些,都不重要。”
徐恕淡淡笑着,将紙揉成一團扔到一旁地上,又重新拿出了一張白紙。“假如這天地衆生便是紙上水墨,而你我二人便是天命書與混沌珠,那你看衆生,與衆生自觀,便是截然不同。紙上衆生無論如何都沒有力量去改變這張紙的形狀,只有紙外的你我能夠做到。”
徐恕說着便輕松地将紙對折,倒扣在桌上,形成一個三角,穩穩地立着。
“混沌之力,乃因果之力,這也只是對天地衆生來說,因為我們的命運軌跡只有向前,因在前,果在後,而對于混沌來說,沒有前後,也沒有因果,這張紙可以被随意地曲折,可是對我們來說,那就是因果的變化。燭幽之力,與混沌之力不同。”
徐恕擡手提起案上的青銅花燈,靠近那張倒折的白紙,桌上頓時清晰地出現白紙的陰影。
“姜洄,你看到了嗎?”徐恕微笑着說道,“這就是燭幽。”
姜洄心中一震,眼底同時映着光與影,聲音不自覺輕顫。“燭幽……只是原本世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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