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摯友 下
第26章 摯友 下
姜洄聽着蘇妙儀的話,心髒疼得幾乎麻木了。
這一切與她所想的,相差無幾。
只是姜洄心中仍有一絲疑惑。
蘇淮瑛本不必欺騙蘇妙儀,想要姜洄的信物,只要派人潛入高襄王府便能竊取到。然而他卻說,高襄王府已經被鑒妖司的人重重包圍。
如果是蘇淮瑛與祁桓合謀,那他大可以讓祁桓的人入府取走屬于她的信物,又何必去欺騙自己的妹妹?
祁桓曾說,他将高襄王關押在天獄,是為了保護他,難道這句話是真的?
如果是另一個姜洄,定然是不會接受這種說法。但是……
真的是她天真了嗎?她相信祁桓的深情,也相信蘇妙儀的眼淚。
姜洄輕拍蘇妙儀的後背,十六歲的姜洄越過了三年的時光,擁抱十九歲這年,遍體鱗傷的蘇妙儀。
在這一場悲劇裏,蘇妙儀和她一樣,都失去了摯友與家人,陷入了無法自拔的絕望與悲痛之中。
那深不見底的隔閡,終于在這場雨後被消弭,兩個女孩依偎着,從彼此身上汲取微薄的暖意。
“即使沒有那塊方巾,他們也會想出其他方法對付我阿父。”姜洄凄然搖頭,“妙儀,我不怪你,你也放過你自己……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這其中牽扯到太多人的利益,太宰已經拉開了弓,蘇淮瑛上了箭,他們不會輕易收手。
蘇妙儀,只是其中一個犧牲品罷了。
權貴們的鬥争中,女子的悲喜又算得了什麽呢?
Advertisement
“我沒有想過,今生還能聽到這句話……”蘇妙儀笑了一下,眼淚卻掉得更兇了,“其實今日相見,大概是我們最後一面了。”
姜洄一驚:“為什麽?”
“阿兄已經幫我定了門親事了。”蘇妙儀臉上沒有絲毫的歡喜,只有心灰意冷,萬念俱灰,“你方才見過的,便是那恭國的質子宋臻。不久後他便要回封地繼承爵位了,我也會跟他離開,這一生大概都不會再回玉京了。”
“恭國!那可是離玉京最遠的東海之濱!”姜洄不敢置信,“你是蘇家的嫡女,父母最疼愛的明珠,他們怎麽舍得你嫁這麽遠,怎麽舍得你終身不回玉京?”
“這都是我應受的。”蘇妙儀抿了抿唇,握住姜洄的手,忍着哭腔哽咽道,“離開前,能聽到你這番話,我已經無憾了……”
姜洄聽出了蘇妙儀話中的死志,回握住她的雙手,驚慌道:“你不要做傻事!”
“我不會做傻事的……我已經做過太多傻事了。”蘇妙儀擠出一個笑臉,“我只是要成親了……有些害怕……我從出生起,便未離開過玉京,這一次能出去走一走,或許也是好事。外面的天地,不知道是不是像你曾經描述過的,那般廣闊……”
“妙儀。”姜洄哽住了喉,擡手幫她擦拭眼淚,“你是不是還瞞着我什麽事,你告訴我,你若不想嫁給恭國世子,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的!”
蘇妙儀輕輕搖頭:“你不必為我費心了,這便是我應有的宿命。”
蘇妙儀的目光遠遠地落在窗外,雨不知何時停了,暮光把遠處的山巒漆上了淡金。她神色恍惚了起來:“郡主,你看,雨停了。這麽美的登陽山,以後大概看不到了……”
看着蘇妙儀失了魂的模樣,姜洄心頭一緊,攥住了她的手。
蘇妙儀哀戚着垂下了眼眸,看向了窗畔嬌弱的鈴花,它們實在美麗,裝飾了旁人的風景,卻經不起一場風雨。
“我是出身顯赫的蘇氏嫡女,是玉京貴族女子的典範……雖然不說,但我也确實以此為豪,自矜尊貴。我向來以為,貴賤有別,直到現在才明白……”她輕輕笑了一聲,心灰意冷,“強權之下,皆是奴隸,我……也不過是一個體面一些的奴隸。”
蘇家的馬車在暮色中離開了暢風樓,姜洄心裏空落落又沉甸甸的,她覺得自己好像剛剛尋回一個朋友,轉眼便又失去了她。
蘇妙儀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麽,讓她這樣萬念俱灰,讓蘇家人這樣狠心決絕,竟讓她遠嫁恭國。
她相信,蘇妙儀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事沒有說出來。
姜洄恨不能馬上到天亮,無論如何她要把想辦法挽回一切,救過去的蘇妙儀,也救現在的蘇妙儀。
她滿懷心事,急匆匆地下樓,然而走到院中,卻迎面撞見了一個俊美高大的青年。
那青年氣度雍容,矜貴清雅,讓人難以忽視,姜洄多看了一眼,便撞上了對方溫文含笑的眼神。
“見過王姬。”青年竟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向她行了個禮。
姜洄頓住了腳步,心頭猛地顫了一下——這是哪位?
她對眼前這人毫無印象,畢竟實打實算,她到玉京也才半個多月,見過的人并不算多。
不過她還是強作鎮定,猛然想起自己如今是個“飛揚跋扈”的人,大可不必給這人好臉色。
她揚起下巴,神色淡漠倨傲地點了下頭:“嗯,免禮。”
青年微微一怔,擡起頭來看向姜洄,留意到杏眼微紅,顯然是哭過一場的樣子。
“王姬……可是遇到了麻煩,沒有在下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青年溫聲問道。
姜洄心中叫苦——你這麽溫文有禮,讓我這麽飛揚跋扈啊……
“我沒事,你……”姜洄正看着青年,話說到一半,忽然眨了眨眼,随即便雙眼發直,失了神。
青年見姜洄神态有異,不由上前一步,關切問道:“王姬?可是身體不适?”
姜洄此刻左右眼又成了兩幅畫面,左邊是靠近了一步的俊美青年,而右邊畫面一陣跌宕,似乎是正在奔跑,很快便來到了一張幾案前,匆匆忙忙地取過竹簡筆墨,在竹簡上飛快寫下了一行字。
——東夷質子晏勳。
——溫文爾雅。
——善待之。
姜洄猛地回過神來,意識到這是大姜洄在給她提示呢!
“我眼睛進了沙子,有些疼,有勞晏世子關心了。”姜洄對晏勳露出友善的微笑。
晏勳看着姜洄的眼睛,顯然是被淚水洗過的樣子,但他素來不會讓人難堪,也不戳破對方的謊言。
不過他還是對姜洄态度的轉變有些好奇——倒不是介意她直勾勾盯着他看。
“王姬孤身一人來此,未帶随從嗎?雨後路滑,還須小心慢行,在下送您出樓吧。”
很少有人能拒絕晏勳世子的善意與微笑。
更何況是姜洄這樣容易心軟的人。
她支支吾吾地點了點頭,不過心思并不在晏勳身上,她大半的心神都在右眼中的畫面上。
那邊的毛筆正在竹簡上奮筆疾書。
——今夜再會
——獨眠
姜洄專注地看着竹簡上的字,一個失神便絆到了門檻,身體失衡向前傾去,幸好晏勳始終留意着姜洄的一舉一動,适時扶住她的手臂。
姜洄在晏勳懷裏撞了一下,忙連聲道歉又致謝,擡起頭看到晏勳的臉龐時,右眼中的畫面又讓她失了神。
——遠離祁桓。
“咦?”姜洄疑惑地發出了聲。
見姜洄一臉疑惑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晏勳終是忍不住問道:“王姬為何這樣看在下?可是……在下有不妥之處?”
姜洄眨了下眼,天色暗了下來,她的眼睛也恢複了正常,她松了口氣,微笑道:“不是不是,晏世子溫文爾雅,儀表不凡,怎麽會有不妥,是我失态了……”
晏勳不由失笑,但那種怪異的感覺卻又浮上心頭——王姬與平日所見似乎有些不同。
還未等他多問一句,便聽到後面傳來了一道清冷的聲音。
“王姬。”
兩人同時回頭看去,便見到一襲官袍的祁桓緩緩走來。空中飄着細如牛毛若有還無的雨絲,他打着傘走向姜洄,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掠過,神情平靜無波。
“祁桓。”姜洄剛開口,便又想起方才眼中所見之字——遠離祁桓。
大姜洄真是太反複無常了……
她煩惱地皺了下眉頭,松開與晏勳交握的手,卻下意識地往晏勳身後躲了一步。
“祁司卿,可是來接王姬?”晏勳微笑着向祁桓見了禮。
祁桓點頭回禮。
“鑒妖司下鑰,路過此地,便來接王姬一同回去。”祁桓淡淡說道,無視姜洄的閃躲,他徑自走到她身旁,将雨傘撐在她上方。
姜洄神色尴尬,進退兩難,當着晏勳的面,她也不好做出異常之舉,因此還是順從地靠向祁桓,躲在了他的傘下。
姜洄與晏勳辭別,跟着祁桓上了車。
關上車門,馬車上的氣氛頓時凝重地讓人坐立不安。
姜洄幹咳一聲,清了清嗓子,用微啞的聲音說道:“我下午約了蘇妙儀在暢風樓會面,剛要回去,沒想到碰到了晏世子。”
她倒不是想解釋什麽,但聽起來卻像在解釋,方才一幕确實容易讓人誤會。
“晏世子精通音律,與暢風樓的樂師往來甚密,風雅頌均有涉獵,如今王宮雅樂也多出自晏世子之手。”祁桓的解釋比姜洄更加官方,他對晏勳的了解更多,對方才之事也沒有誤會。他自然也知道姜洄與晏勳只是偶遇。
蘇妙儀離開暢風樓時,他便已經到了樓外,只是默默等着姜洄出來。
她倚着窗失神,哭過的雙眼微微紅腫,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後來她下了樓,在院子裏撞見了晏勳,兩人的一舉一動,他也看得分明。
她癡癡看了晏勳許久。
而且是兩次。
他不知道為什麽,但心裏卻堵得慌。
姜洄別過臉,不敢看祁桓的臉色,怕看了就說不出下面這句話。
“那個……”姜洄有些不安地絞着袖子,“今天早上,你說的話,我想了一下。”
祁桓靜靜地凝視她,等她把話說完。
姜洄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往下說:“我覺得你說的挺有道理的,在我恢複記憶以前,我們還是分房睡吧。”
姜洄想通了一件事,祁桓真正喜歡的,是另一個姜洄。她們是同一個人,卻也是性情迥異的兩個人。她沒有另一個人的記憶,卻和她有着不同的性情。
祁桓或許猜不出真相,但他應該意識到了兩者之間的差異吧,所以才會在那熾熱的一吻後陷入了悔恨之中。
此刻的姜洄覺得,自己就像偷了本不屬于自己的感情一樣。祁桓的感情太過沉重,她背負不起偷竊與欺騙的負罪感。
那些糾葛,不屬于她,她要完完整整地還給另一個自己。
“你想明白了……也好。”祁桓低低嘆息了一聲,卻沒有想象中的輕松,心頭反而更加沉重酸澀。
就在天亮之時,祁桓還以為,自己可以心甘情願地護着她,讓她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可太陽還未落山,看到她的手放在別人手中時,他便發現,自己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豁達。
=============================================
姜洄放下筆,長長舒了口氣。
小姜洄應該過了晏勳這關了吧,應該不會暴露失憶這件事了吧……
還有最後那四個字應該也看到了吧。
姜洄可不想晚上再體驗那與看不見的人同床共枕的感覺。
“郡主,郡主!”夙游急急忙忙地跑來,“昨天帶回來的那個姑娘,剛剛醒了!”
姜洄聞言立即擱下未幹的狼毫,起身向外走去,直奔鳶姬所住之處。
今天一早她将鳶姬帶回來,便讓夙游幫忙照看,讓她一醒來便通知她。
這可是最重要的證人,她必須保護好鳶姬。
姜洄和夙游剛剛離開,祁桓便也進了院子,他是來告知姜洄,景昭醒了。
姜洄把景昭放在他院子裏,也吩咐了景昭醒來後第一時間知會她。
這可是祁桓的心腹,必須好好利用。
祁桓進了屋沒有看到人,剛要離開,便看到散落在桌上的竹簡,還有匆忙間滾落到了地上的毛筆。
他上前幾步,撿起了毛筆放在筆架上,不經意便看到桌上的竹簡,還有竹簡上的字。
——東夷質子晏勳,溫文爾雅,善待之。
——遠離祁桓。
祁桓面無表情地站着,把幾個字反複看了幾遍,确認自己沒有看錯。
“呵。”他冷笑了一聲。
可真是有趣極了。
他又做錯了什麽,值得郡主煞有介事地“記仇”?
那東夷質子,就真的那麽好?
難道他為她舍生忘死,就比不上那人多放了一碗血嗎……
這個郡主啊……到底是心軟,還是心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