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賭命
第22章 賭命
祁桓莫名想起了夙游那些胡言亂語。
——這玉京的貴族,誰沒有幾個男寵女婢……
——郡主不過是剛回玉京,又年紀尚小,還未懂人事罷了……
——你只是第一個,以後一個個地進門……
——你要做好帶頭的榜樣,不可擾了王府後院的寧靜……
祁桓沒想到,自己居然把那些話記得這麽清楚,此刻一字不差地回憶起來,就像一塊塊巨石往他心上砸,一個字便是一個大坑,不多時便千瘡百孔……
想到那夜在蘇家,他跪在地上低着頭,聽到少女醉醺醺的聲音說着——人應該分善惡,怎麽能分貴賤呢?
心中有根弦便被撥動了,他不由自主地擡起頭去尋找聲音的主人,卻冷不防撞上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眸,蒙着霧,又淬着光,讓他一時失了神。
她也看到了他的臉,神色緩緩地變了。
祁桓本以為自己逾矩的窺視會遭到重罰,但她只是向他撲來,什麽也沒說便暈了過去。
在高襄王府的第一夜,祁桓一整晚沒有睡,天未亮便在院子外等候郡主的指示。
被一鞭子抽在脖子上時,火辣辣的疼痛讓他清醒了不少,妄念也被驅散了許多。
——對了,這才是貴族該有的樣子。
——昨晚都是醉人醉語罷了。
祁桓心頭那點溫熱的火光被風輕輕一吹便要散了。
Advertisement
可是擡頭時看到她站在臺階上,晨曦中,撫着院中的花無聲落淚,心頭的火便又像被人添了一把幹柴似的重新燒了起來。
這位郡主和別人,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她嘴硬又心軟,沖動又冷靜,單純也複雜,就像藏在迷霧深處的一朵花,只聞其香,不見芳容。
他看穿了她的矛盾,有意地踩着她的底線步步逼近,她在試探他,他又何嘗不是在反客為主。
祁桓終于可以确定,在蘇府的那一句話,并不是醉話。她的心裏并無貴賤之別,只有善惡之分,她不會因為他奴隸的身份而輕視踐踏他,但是……
祁桓心裏冷笑了一聲——原來她對誰都這樣,她是不是想給每個奴隸一個家?
那個東夷質子要不是身份尊貴,恐怕也被她領回家了吧。
祁桓冷着臉吩咐人将景昭擡上了馬車,借着微光看清了對方俊秀的面容,又想起方才姜洄的話——對他有興趣?
什麽樣的興趣?
祁桓心頭一緊,抱着小貓的手不自覺地也緊了一下,換來團團不滿地喵嗚兩聲,從他懷中跳了下來,朝着姜洄離去的方向跑去。
——它要去告狀,祁桓偷偷打它!
姜洄離開暢風樓不遠,便感覺到一陣涼飕飕的夜風襲來,一張巴掌大的白紙借着風勢朝她飛來,啪的一下黏在她左肩。
如果紙人能發出聲音,那它現在已經在嚎啕大哭了。
姜洄揭下紙片,便看到一道哭喪眉,還有耷拉着眼睛。
紙人就算碎到剩下指甲蓋大小也不會死,因為它本來就只是一縷很輕的意識,只需要一點點紙片便能承載。
姜洄從袖中抽出徐恕贈與的紙人,咬破了指尖擠出血,在紙人上畫下一道符文。
血色符文微微一亮,随即便滲入紙中,消失不見。紙人雪白如新,而一張面孔也徐徐浮現。
紙人活了過來,跳起來站在姜洄掌心,即便是從肢體動作上,也能看出來它有多興奮。它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又蹦蹦跳跳感受雙腳,仰起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看姜洄,嘴型一張一合,好像在說什麽。
這紙人上有姜洄的血,與姜洄心念相通,因此姜洄自能讀懂它的心思。
“你喜歡自己的新衣服就好,先生讓你這陣子先跟着我。”姜洄微笑說道。
聽了這話,小紙更開心了,抱着姜洄的食指蹭了蹭。
小紙的意識只相當于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徐恕每天只會差遣它幹活,根本不在乎它怎麽想。姜洄卻會陪它玩,還會給它畫好看的衣服。
兩人正說着話,忽然巷子深處傳來一聲嗚咽的貓叫。
姜洄訝然回頭,便看到團團從牆上跳了下來,落到自己肩上。
“喵嗚喵嗚……”團團的腦袋在姜洄耳畔拱來拱去,好像很氣憤地在說什麽。
小紙抱着姜洄的指頭,大半個身子躲在手指後,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腦袋,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
它好不容易得了新的衣服,看到銳利的貓爪就害怕被抓破了。
姜洄聽不懂團團的話,卻從這喵嗚聲中聽出了委屈。
“怎麽了,可是出什麽事了?”姜洄撓了撓它的下巴。
“它大概是擔心你。”祁桓的聲音從巷中傳來。
姜洄轉頭看去,皺眉道:“你怎麽跟來了?”
祁桓徐徐走近,無奈道:“我不是跟着你,只是團團突然逃走了,我總得追上來,免得它走丢了。”
他說得振振有詞,姜洄也無從反駁。
祁桓又問道:“你走這個方向,可是要去鬼市?”
姜洄微蹙起眉,嘟囔了一句:“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
不是說,奴隸的本分是服從嗎,她覺得祁桓有點得寸進尺了,從剛才進暢風樓就有些古怪。
“還是讓我跟着你吧,免得發生什麽意外。”祁桓說了一句,見姜洄面色猶豫,他又道,“你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我會守口如瓶。”
姜洄深深看了他一眼,終于還是點了點頭:“你傷還沒好,自己小心點。”
夜色掩住了祁桓唇角微翹的弧度,他腳步輕快了幾分。
姜洄披上了深色長袍,鬥篷蓋住了身形,面具遮住了面容,無聲無息地融入鬼市長街。
這時已是深夜,正是鬼市最熱鬧的時候,比上次來時人流多了一倍不只。但也許是受到昨日妖襲事件的影響,人雖多但聲音也壓抑了許多,側耳細聽,便能聽到不少人在讨論昨日之事。
“聽說是九尾虎妖修彧襲擊了夜宴臺,死傷了不少貴族。”
“如今烈風營正在京郊四處搜捕,若發現修彧蹤跡上報,可賞千金。”
“我昨天在後院撿到了一根粗硬的白毛,懷疑是虎妖落下的,立刻就去鑒妖司上報了。”
“可查到了修彧的蹤跡?”
“那倒沒有,鑒妖司的術士來了一趟,說那根白毛是我老娘掉的頭發。”
“……”
“何以這般看我,那萬一是虎妖的毛呢,上報一下又不礙事,若是真的,那不是發財了!”
姜洄忍不住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今天她在鑒妖司翻看密卷,便聽到司中術士在發牢騷,一天之內收到上千宗報告,都說是發現了虎妖的蹤跡,奔走了一整天,不是貓爪印就是白頭發,還有懷疑自家娘子被虎妖上了身,兇性大發變成母老虎的……
這樣亂七八糟的舉報讓鑒妖司本就不富裕的人手更加雪上加霜,根本無法一一排查,從中分辨出真實有效的訊息。
姜洄無聲穿行于人潮之中,最終在一間賭坊停了下來。
門口站着個八尺高的壯漢,他低下頭看戴着面具站在門口的姜洄,又看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祁桓,沉聲道:“你們站在這門口作甚!”
姜洄道:“來賭坊,自然是要賭。”
“第一次來吧。”壯漢看似粗莽,卻意外的敏銳,他從姜洄身上感受到陌生的氣息,那并不屬于賭徒的冷靜自持,“你知道這賭坊是賭什麽的吧。”
姜洄點了點頭:“賭命。”
壯漢咧嘴一笑:“那進來吧。”
說着便側過了身,讓出被擋得嚴嚴實實的門。
不同于其他賭坊的吵鬧,這裏的賭坊安靜得吓人。賭桌擺放在陰暗的角落裏,每張賭桌上至少有兩人,最多也不超過四人。若仔細看,便會發現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桌面,冷汗順着鬓角流下,緊張與害怕讓他們雙股戰戰。
其中一桌此時開出了結果,便聽到有人發出了絕望的慘叫,但還沒等他逃走,便被一個同樣壯碩的彪形大漢制住了。那人似乎是有些功夫在身上,但還是敵不過這大漢,三兩下便被打暈,拖進了一扇小門裏。
另一個賭客緊随其後竄了進去,好像怕晚了一步門便關上了。
姜洄心中發涼,收回了目光。
壯漢把姜洄帶到了賭坊二層,打開一個小門,便看到一個唇紅齒白的美貌少女懶懶地靠在躺椅上晃着,她身着彩衣,五顏六色的絲綢拼湊了一身,像是恨不得把所有好看的顏色都堆在身上,讓人看了眼花,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看。
聽見開門聲,彩衣少女微微睜眼看來,露出一個妩媚卻又違和的笑臉,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又來了兩位賭客,是誰想賭命?”
話剛說完,也不等兩人回答,目光便落在了祁桓身上:“她不是異士,你才是,想賭命的人是你?”
祁桓沒有回答,低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姜洄。
姜洄正打量那個俏麗少女,她開口問道:“你就是柳坊主?”
少女足尖點了一下,止住了木椅的搖晃,正眼凝視姜洄。
“看起來,你才是主事的人。”柳坊主支着腮,笑吟吟地打量姜洄,忽地皺了皺鼻子,眼睛一亮,“你身上有股美人香,面具之下應該是一張極美的臉蛋。”
柳坊主話音未落,忽然擡手一揮,一陣勁風向姜洄掃去。
祁桓始終留意着柳坊主的一舉一動,在她手肘剛擡之時便側身擋在了姜洄面前。
但是柳坊主卻無傷人之意,那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陣風,卻剛好吹落了姜洄的兜帽和面具,露出那張明豔若芍藥的面容。
柳坊主眼睛一亮:“我要你的臉,你要什麽,我和你賭命!”
“果然是愛美至死的不老妖姬柳芳菲,沒有人知道你今年幾歲,只知道你成名已有十幾載。”姜洄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張臉皮,“如今看你這模樣,已經有四十幾歲了吧。”
柳坊主聽到姜洄的話,臉上顯出驚恐憤怒之色,她不知從哪裏掏出一面銀鏡,對鏡自照,發出凄厲的尖叫:“四十幾!你居然說我四十幾!明明我這張臉才十五歲!我的臉老了嗎,是哪裏出問題了!不不不……我怎麽會有問題,是你的眼睛出問題了!”
她猛地摔碎了鏡子,轉頭怒視姜洄,眼中泛起血絲,本來年輕俏麗的面容頓時變得猙獰可怖。
壯漢臉上都流露出驚懼之色,連退數步,結結巴巴道:“坊主息怒……”
柳坊主充耳不聞,足尖一點便朝姜洄襲來,五指成利爪撲向姜洄的面門,仿佛要将她的臉皮撕下來。
“我要你的臉!我要你的臉!”她像惡鬼一般歇斯底裏地撲向姜洄。
祁桓臉色一沉,氣勢陡變,靈力外放,如無形屏障擋住柳坊主的進攻。
姜洄不慌不忙,朝着柳坊主扔出一件銀色暗器。
柳坊主冷笑一聲,輕而易舉地接住那件暗器,然而一如手便覺不對,低頭一看,登時臉色巨變。
“鶴符!”柳坊主心頭顫了一下,扭頭再看姜洄,冷汗便流了下來,“您是……高襄王郡主。”
“鑒妖司三品以下,見鶴符必須聽令行事。”姜洄越過祁桓,徐徐朝柳坊主走去,細細打量她的面容,“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賭命坊原來是鑒妖司的暗樁之一……惡名昭彰的不老妖姬柳芳菲,原來是鑒妖司的人。”
今天姜洄花了幾乎一整天時間,看遍了鑒妖司的核心機密。鑒妖司的據點、暗樁、名錄,她都熟記在心,有許多名字都在她想象之外,因為據她所知,這些名錄上的人,本都該是一些死人。
但現在她才明白,鑒妖司幹的許多事本就是得罪人的,既得罪了妖族,也得罪了人族,大多數身懷神通的異士并不願意加入鑒妖司求取上升之路,因此鑒妖司能用的人,一大部分都是惡名昭著之輩,這些人受到正道異士追殺,不得已只能投到鑒妖司門下,由鑒妖司開出一道告示,讓他們明面上的身份變成死人。
死人辦鬼事,這便剛剛好,鑒妖司中将這些人稱為——鬼差。
鬼差都是見不得光的,他們為鑒妖司辦事,鑒妖司庇護他們性命,算是互惠互利。因此這些人雖然有些本事,卻沒什麽傲骨,不過都是些茍且卑鄙的惡鬼。
惡鬼最怕的東西有兩樣,一是鑒妖司卿的司卿令,二是帝烨的鶴符。如今鑒妖司卿姚泰受傷停職,鶴符便是司內至高無上的存在了。
身為鑒妖司的暗樁,柳芳菲自然也是消息靈通的,昨夜姜洄救駕有功,被賜了鶴符一事,外界或許還不知道,但鑒妖司的人沒有不知的。
柳芳菲想到先前自己的不敬,只怕惹惱了姜洄,急忙卑躬屈膝谄媚讨好:“不知是郡主駕臨,方才多有得罪,還望郡主不要怪罪。”
姜洄越過柳芳菲,向前走去,坐在了她先前的位置上。
在這個位置上才能看清,原來柳芳菲面前的桌子上刻着的是一幅幅人體圖像,正面背面側面,不同角度,各個部位,所有細節都刻得十分清晰。而桌上還有一些籌碼模樣的牌子,翻開的一面寫着不同的字樣,有的是肝,有的是腎,甚至還有心髒。
姜洄把玩着那些籌碼,眼神漸漸冷了下來:“聽說柳坊主原是名醫,也是仵作,後來升為七品術士,精于巫醫之道,賭命坊那些輸了命的異士,經過你的巧手,都分散成不同部位,進了京中貴族的身體裏了吧。”
這就是賭命坊,來到這裏的人,多半是身患重疾,或者身上哪個部位出了問題需要更換的。有的人需要腿,有的人需要眼睛,甚至有的人需要心髒、大腦……
在這裏,你能找到匹配的人,與他進行一場賭命,贏的人,可以從對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器官,從此獲得新生。
輸的人卻會失去一條命。
賭坊并不是善堂,他們從輸家身上摘下器官給贏家,而剩下的所有器官便歸賭坊所有。一個失去了兩種重要器官的人,活着也和死了無異。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這裏賭博,也不是所有人的肢體器官都能移植到旁人身上,唯有異士的身軀開了十竅,接受過靈氣淬煉,才能擁有遠勝常人的活性與力量。
因此,這裏是異士的生死輪回之地。兩個人進來,一個入生門,一個入死門,以命為注,願賭服輸。從這裏走出去的人都對賭命坊贊不絕口,稱之為活神仙。當然,說她是活閻王的,都走不出這扇門。
柳芳菲之所以會被稱為不老妖姬,是因為她為了常駐美貌,将活人的臉皮扒下為自己換上。有不少年輕貌美的女子因此喪命,此事引來官府與民間異士的注意,柳芳菲也上了誅邪榜。
走投無路之際,她便主動投向了鑒妖司,靠着自己的一手絕活,背靠鑒妖司,在鬼市幹起了賭命的勾當。普通人的五髒六腑,貴族們自可從奴隸身上取,但是十竅異士的器髒,卻是十分難得。有賭命坊的貨源,有柳芳菲的手藝,如今貴族們是越發延年益壽了。
姜洄垂下眼眸,掩飾眼底的殺意,似笑非笑道:“難怪姚司卿一把年紀依舊矍铄,這其中當有柳坊主的功勞。真不愧是移花接木,妙手回春啊。”
柳芳菲還當真以為姜洄是在誇她,便陪笑道:“不敢居功,都是分內之事。郡主駕臨,不知道有什麽用得着在下的地方?”
武朝貴賤分明,國君之下有卿、大夫、士。士為最末,縱然是異士,也不例外,唯有上三品的異士,方能顯出殊榮,得封卿大夫。如今世間公認最強的異士便是高襄王,有人稱之為超一品,因為世間有數的一品異士都不是他的對手。
同為異士,柳芳菲如今也不過是七品術士,而一旁壯漢則是八品力士,姜洄即便沒有鶴符在手,地位也遠高于兩人,他們絲毫不敢怠慢。
“賭命坊是鑒妖司安插在鬼市的暗樁,這裏發生的事應該瞞不過你們的耳目。”姜洄微微傾身看她,“三日前,鬼市上出現過一個妖胎,你應該知道。”
柳芳菲一怔,随即答道:“知道知道,郡主可是對那個妖胎感興趣?可是那妖胎已經被人搶走了。”
“把來龍去脈說清楚一些。”姜洄說道。
柳芳菲便細細道來:“妖胎是鬼市一個販子從獵妖人手中千金買來的,那獵妖人據說是從南荒逃來,身上中了妖毒急需銀錢買藥,這才讓販子撿了便宜。不過獵妖人似乎是中毒太深,沒等到解藥就毒發身亡了。前幾日那販子趁人多便挂出妖胎出售,以為競價能高家賣出,沒料想竟有人膽大包天,趁亂搶劫。也不知道是誰首先出手,可有人開了這個壞頭,其他人便也都不守規矩了。”
柳芳菲說着頓了一下,指了指站在不遠處的壯漢說道:“二八,那天是你跟着的,你跟郡主彙報一下情況。”
二八是那名力士在鑒妖司中的編號,他恭恭敬敬地回禀:“那日參與搶奪的有七個人,三死四傷,死的三個都是獵妖人,而受傷的四人都已逃之夭夭,妖胎也不知道落入誰手中。”
姜洄問道:“那三具屍體此刻可還在賭命坊中?”
柳芳菲答道:“正是。”
獵妖人也都是異士,他們開了十竅,自悟神通,或者拜了散修為師,不願意受到官府的約束,便以獵妖為生。妖獸身上的皮毛鱗甲都是寶物,若能獵到一只賣掉,少則數十金,多則上千金,足以讓普通人一輩子衣食無憂。
不過這些獵妖人自恃本領高強,不只是獵妖,也常幹殺人越貨的不法勾當,武朝對獵妖人的态度向來不善,他們也只能在鬼市這種地方偷偷摸摸進行交易。
那一夜三名獵妖人死于混戰,柳芳菲自然不會放過這三具屍身。對旁人來說這或許無用,但對柳芳菲來說,那也是三具寶物。
姜洄站起身來。“帶我去看那三具屍體。”
柳芳菲雖有些不解姜洄的意圖,但還是恭謹地在前面帶路。
賭命坊從外面看似乎占地不大,但這房子卻是往下挖的,看似兩層的小樓,下面還藏着兩層。
越往下便越覺得冰冷,空氣中也彌漫着詭異的氣味,似乎是用什麽藥草來掩蓋血腥。
柳芳菲推開地底深處的一扇小門,一股刺骨的寒氣撲面而來,陰暗的房中便擺放着幾具屍體。
柳芳菲指着最裏面的三具說道:“那三具屍體便是搶奪妖胎的獵妖人。”
姜洄剛要擡步進入,肩上便微微一沉,一股暖意包裹了全身。她回頭看去,見是祁桓解下了自己的鬥篷給她披上。
此處四個活人,只有姜洄一個人是凡人之軀,她雖忍住了寒顫,但微白的唇色還是出賣了她。
姜洄攏了攏披風,接受了祁桓的關懷,卻沒有多言謝意。
“柳坊主,你解剖過這三人了?”姜洄走進一看,一眼便看到了其中一人腹上的針腳。
柳芳菲解釋道:“正好前幾日有貴人需要一個腎髒……”
姜洄皺了下眉頭,目光在三具屍身上逡巡。
“你原先是仵作,能看得出來這些傷口是什麽造成的吧。”姜洄問道,“比對三人身上的傷口,應該能知道當時在場的另外四人使用的是什麽武器。”
柳芳菲愣了一下,她驗屍只是為了看還有什麽器官能用,可沒想過去找另外逃走的四人是誰。雖說妖胎珍貴,但她又不缺錢,不至于浪費那麽多精力去尋找一個不确定性的結果。
“我先前驗過屍身,都是一些尋常刀劍之傷。”柳芳菲敷衍了一句,又上前兩步仔細比對三具屍身,“這三人使用的武器都是劍,不過劍厚薄不同,劍傷也有差異。三人身上都有彼此的武器留下的傷痕,除此之外還有兩種刀傷,一種暗器……咦?”
柳芳菲也意識到違和之處了。
“你先前說有七個人,卻只有六種傷。”姜洄神色嚴肅,“你确定沒有看錯看漏?”
柳芳菲眉頭緊皺,甚至上手翻動屍體,查看背後傷勢,但一番檢查下來,她更加肯定地說:“确實是只有六種傷,那第七人,或許是沒有使用武器。”
姜洄微斂雙眸,眉心輕蹙,腦海中閃過那夜的鬼市,雖是匆匆一瞥,但餘光仍是捕捉到了一些畫面。
——人群中飛出一條長鏈,如靈蛇般纏住了妖胎,在衆目睽睽之下将妖胎搶走。
首先出手的那個人,手上至少有一條鎖鏈,并且可以靈活操控。但是這三人身上,卻沒有類似的傷痕。
看來最可疑的就是那個使用鎖鏈的人,但是戴着面具披着鬥篷,誰也不知道那人的身份。
“那第七人是用了武器,不過用的是別人的武器。”出聲的卻是祁桓,他目光盯着第一具屍體上的致命傷,沉聲說道,“此人的致命傷是胸口的劍傷,一劍貫穿胸口,自上而下,可見持劍人身形極為高大。”祁桓又指了指旁邊的另一具屍體,“但從傷口看,這把劍的持有者應該是這個獵妖人,他卻是個身形矮小之人。”
因為三名獵妖人所用的劍厚薄不同,因此從劍傷便能比對出是何人下手。祁桓所指之人身上沒有與第一具屍體胸口處相似的劍傷,便可知他是那把劍的持有者。
柳芳菲瞪大了眼睛在兩具屍身上來回對照,眼中豁然一亮。“你說得不錯,是這個道理!”她擡頭盯着祁桓,奇道,“你也是仵作?能一眼看出劍傷的差異,你應該有過不少驗屍經驗。”
祁桓戴着面具,她看不見對方面容,只聽到面具下傳出一聲淡漠的回應。
“只是有過不少受傷經驗。”
姜洄聽了這話,便又忍不住想起他一身的傷了。
她原先與祁桓接觸并不多,卻也素有耳聞祁司卿心思缜密,慧眼如炬,讓人常有無所遁形之感。他既能看穿姜洄的心思,也能看出眼前這局的破局之處。
祁桓又順手指出其他幾處傷口的違和之處,确認消失的第七人并未消失,他一直隐藏在其他六人的武器之下。
“那人為什麽要用別人的武器傷人?”柳芳菲不解問道。
姜洄若有所思:“有兩個可能,第一,是他自己的武器太過特殊,會被人辨識出身份。”
“第二,他其實根本不太會用武器。”祁桓接道,“從他留下的這幾處傷可以看出來,他根本不擅長使用刀劍,只是借用了兵器之利。”
刀多以揮、砍,劍則用挑、刺,而這些傷亂七八糟的,并不像善用武器之人會使出的招式。
“還有第三種可能,就是他的武器太特殊,而且他也确實不會用武器。”姜洄喃喃自語,“他甚至沒有留下拳腳的淤痕內傷……”
“是妖。”祁桓說出了姜洄心中的答案,“他掩藏的身份,是妖。”
姜洄一擡頭,撞上了祁桓漆黑明亮的眼眸,兩人此刻都讀懂了對方的心思。
“如果是妖族出手,妖氣溢散,聚于體內,久之便成妖毒,即便死後也會被人察覺。出手的妖族要掩藏自己的身份,所以才以六人的武器殺死這三人。”姜洄神色凝重問道,“這三個獵妖人是什麽修為?”
柳芳菲從震愕中回過神來,忙答道:“都是七品異士。”
“那逃走的三人多半是在七品之上了。”姜洄心頭一沉,“能在六名六七品異士的圍攻下游刃有餘,那必然是大妖……”
這個時候出現在玉京的大妖,所有人想到的都只有一個名字——修彧。
而姜洄比他們知道的更多一點,那就是這個妖胎是修彧一母同胞的手足,看來修彧這次來到玉京,并不只是為了報仇。妖胎如今已經落入修彧手中了嗎?
柳芳菲也是想到了修彧出現的可能,也想到了自己的疏忽未能提前發現這個線索……若是事發之日她便從屍體上察覺到這個異常,便能提前知會鑒妖司,也不至于在夜宴臺上釀成大禍了。
柳芳菲整張臉都白了,冷汗也流了下來,只怕姜洄追究責任,自己死罪難逃。
“修彧本就打算在之後的壽宴上發起襲擊,因此不敢暴露自己的行蹤,否則以他的修為,要斬殺六名獵妖人輕而易舉。或許是他有意克制妖氣,這才讓另外三人逃走。”姜洄想了想,又問柳芳菲,“這三具屍體在哪裏發現的,把位置告訴我。”
柳芳菲點頭哈腰,又領着人離開了屍庫,回到二樓房中,找出一幅鬼市的詳細地圖交給姜洄。
鬼市的布局乃建都之時有高人以陣法所繪,星羅棋布,宛如迷陣,但有這張地圖便一目了然,不會迷失方向。
柳芳菲殷勤地給姜洄指路,又問需不需要帶路,需不需要護衛。
姜洄搖頭拒絕了,她實在不喜歡這些鬼差,他們身上有太重的殺孽與血腥味。若非不得已,她并不想和這些人打交道。
柳芳菲見姜洄雖然神色冷淡,但也沒有追究責任的意思,心中不禁暗自松了口氣,堆着笑臉送姜洄出門。
姜洄走到門口,卻又頓住了腳步,回頭看柳芳菲。她重新戴上了面具,只露出一雙皎若明月的眼眸。
接觸到姜洄冰冷的目光,柳芳菲心中一顫。
“柳坊主,換臉并不會讓你永遠年輕貌美。”姜洄直視她的眼睛,“你目睹過的春秋,都在你的眼睛裏。四十歲的人,眼神不會有十四歲時的天真,你沾染過的殺孽,凝視過的深淵,最終都會在你眼中枯朽。”
柳芳菲渾身僵硬,血色從臉上褪去,即便是依舊年輕稚嫩的面容,也無法掩蓋雙眼的疲憊與枯寂。
凝視過深淵的眼睛,最終也會化為深淵。
柳芳菲目送姜洄離開,想到她那雙清澈卻又銳利的漂亮眼眸,心中不由浮出一個念頭——她的眼睛,又見過了多少個春秋?
那是十六歲的貴族少女會有的眼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