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景昭 上
第20章 景昭 上
不知說了多久的話,只知道徐恕已經喝空了十五壇酒了,雅閣中充斥着濃郁的酒香。
徐恕醉醺醺地站了起來,踉跄了兩下方才站穩腳步。
“時辰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今日這些好酒,就當那些問題的報酬了。”徐恕提着酒壺笑吟吟說道,“我會在玉京逗留幾日,你若要找我,便來不速樓。哦,對了……”徐恕又想起一事,伸手從袖子裏抽出一張巴掌大的紙人,遞給了姜洄,“小紙就留給你了,它總是比較喜歡跟你在一起。這是我給它新做的衣服,水火不侵,正好舊衣服被你打壞了,就給它換上吧,你知道怎麽給它換的。它跟在你身邊不适宜太張揚,小一點也好辦事。”
姜洄接過紙人,感覺觸手柔嫩,卻不知道徐恕又是用了什麽東西煉制而成。她知道徐恕的想法不會輕易動搖,多說無濟于事,便也放棄多言了,收下紙人,微笑道謝。
“天之道,在失與得,欲有所得,必有所失,我的付出不是無償的。”徐恕擺了擺手,“別忘了,找修彧的同時,幫我留意妖胎的下落。”
姜洄點頭稱是,起身開門,領着搖搖晃晃的徐恕往外走去。
暢風樓分為外三樓與內三樓,外三樓被稱為風雅之地,而內三樓則是風月之地。姜洄領着徐恕行走于無人長廊,兩側懸燈映亮了前路,重重回廊隔絕了聲樂,只隐隐約約能聽到極輕的絲竹聲與歡笑聲,隔了無數紗幔,仿佛是從夢中傳來。
眼看便要走出暢風樓,兩人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喧嘩聲,伴随着尖叫與怒罵,朝着樓外方向迅速逼近。
姜洄頓住了腳步,錯愕地轉頭去看,便看到一道身影沖過了層層紗幔向着自己奔來。那些價值不菲的絹絲被從門上扯落,無助地飄落于塵土之中,無垢的雪白染了刺眼的血色。
“站住!不許跑!”
“抓住那個逃奴!”
一陣陣的叫喊聲撕碎了暢風樓的靡靡之音。
姜洄看向那個逃奴,那人鬓發淩亂,看不太清楚面容,卻讓姜洄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逃亡之人腳步踉跄,速度卻是不慢,然而卻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冷光破風而至,伴随着尖嘯聲猛地紮進那逃奴的小腿之中,去勢如雷霆,入骨而力未竭,竟将那人生生釘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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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力道,唯有上三品的異士方能做到。
姜洄一驚,擡起頭看向箭矢來處。
被撕毀了紗幔的三重門後,站着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他手握長弓,慢條斯理地抽出一根羽箭,輕輕搭在弦上。箭簇閃着冷光,而比之更冷的,是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眸,即便隔着百步距離,仍然讓人不寒而栗。
蘇淮瑛!
姜洄沒有看清那人的面孔,心頭卻莫名跳出了這個名字。
他箭法奇準無比,若要射死那個逃奴,第一箭便能做到,可他偏偏不這麽做,而是故意射穿對方的小腿,将他釘在原地,欣賞對方的絕望和痛苦,再慢慢發出第二箭。
這是獵人對待甕中之鼈的态度,也是上位者的傲慢與冷酷。
骨節分明的五指一拉一松,嘯聲再起,蘇淮瑛眯着眼聆聽死神的尖嘯,卻沒有等到預想之中的慘叫。
一道紅色的鞭影從天而至,落在了箭矢之上。這是蘇淮瑛的箭,上三品異士的奪命之箭,并沒有那麽容易打斷,但還是讓它失去了準頭,奪的一聲擦着逃奴的鬓角而過,釘在了一旁的木質地板上。
蘇淮瑛的臉色頓時一變,擡起眼眸看向忽然出現的身影。今天本來就惡劣的心情,此時更是跌到了谷地。
“高襄王郡主……”蘇淮瑛幾乎是咬着牙叫出對方的尊號。
姜洄握着琅玉鞭負手于身後,此刻右手幾乎麻痹。與夜宴臺上不同,那時蘇淮瑛要殺祁桓,人在眼前,他倒未使全力,姜洄要攔下對方輕而易舉。但此刻蘇淮瑛幾乎是發洩一般地射出這一箭,箭矢灌注了靈力,與雷霆無異。姜洄雖然仗着琅玉鞭的法器之利打偏了此箭,卻還是受到了箭矢之力的反噬,以凡人血肉之軀生扛異士的靈力,別說右手已經麻了,就連右臂都快失去了知覺。
“蘇将軍,真是巧啊。”姜洄微微一笑,“你不是被停職了嗎,怎麽還有心情在暢風樓消遣?”
蘇淮瑛為人極其驕傲自負,夜宴臺上姜洄兩次三番讓他下不來臺,他已經惱怒非常了。如今高襄王得勢,而他被停職,更是叫他怒火中燒。此時要殺一個逃奴,又被姜洄當衆打偏了箭矢,他殺人的心已經快按捺不住了。
圍觀衆人此時才明白了兩人的身份,見禮的見禮,躲避的躲避,敏銳之人第一眼便察覺到兩人之間勢如水火,劍拔弩張。
蘇淮瑛緩緩地向姜洄走去,唇角挂着冷笑:“郡主不是奉旨查案嗎,不也有心情,來暢風樓飲酒作樂?”
蘇淮瑛嗅覺何等敏銳,還未走到跟前,便聞到了姜洄身上濃郁的酒香,他幾乎可以說出其中七八種酒的品名了。但他也看得出來,姜洄眼中臉上都無醉酒之意,顯然喝酒的另有其人。
他心中生出一絲疑窦——是誰身份更加高貴,竟能讓姜洄陪酒?
然而蘇淮瑛掃視一周,并沒有發現其他人的身影。
姜洄也發現了,徐恕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了——她也暗自送了口氣。
“蘇将軍此言差矣,我來暢風樓不為飲酒作樂,而是為了查案。”姜洄理直氣壯說道。
“呵。”蘇淮瑛嗤笑一聲,一臉的不信,“郡主也是此言差矣了,我來暢風樓也不是為消遣,亦是有公務在身。”蘇淮瑛說着看向那個跪倒在地的逃奴,冷然說道,“我負責押送景國的戰俘,這一批是篩選後送到暢風樓為奴的,剛才有個奴隸妄想逃跑,我職責在身,當然要出手制止。不知道郡主又是出于什麽目的,阻撓本将軍捉人,難道有意包庇縱容叛國之奴嗎?”
蘇淮瑛說着一頂大帽子便往姜洄頭上扣,用心險惡,昭然若揭。
姜洄不緊不慢道:“蘇将軍是不是酒喝多了,記性也差了,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嗎,我是來查案的。你要射殺的這人,便是我來此的目的,我懷疑他與夜宴臺妖襲一案有關,要帶他回鑒妖司嚴加審問,怎能讓你将他滅口。”
作為回報,姜洄還給蘇淮瑛一頂更大的帽子。
蘇淮瑛笑了,姜洄的話他是一個字都不信,他也不覺得姜洄與這個剛到玉京的景國奴隸有什麽瓜葛,在他看來,姜洄純粹就是對他抱有莫名的敵意,故意事事與他作對。
他實在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姜洄為何如此針對他,抑或是她就這嚣張脾氣,平等地挑釁每一個人?
“郡主說,是為這人而來?”蘇淮瑛冷笑三聲,指着伏在地上的逃奴說道,“那郡主一定知道,這人是什麽身份吧。”
姜洄眉頭一皺,還未開口,蘇淮瑛又冷嘲道:“總不至于連名字都不知道,見着個人就抓吧。”
姜洄不慌不忙,輕笑了一聲:“我既然是為他而來,自然知道他的名字。”
她說着向那奴隸走去,屈膝半蹲,看着這有幾分熟悉的面容,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他的名字叫景昭,是景國國君的幼子。”姜洄的聲音清晰而有力。
蘇淮瑛愣了一下,他轉頭去看站在一旁冷汗涔涔的暢風樓樓主,樓主陪着笑點了點頭,确認姜洄所言屬實。
蘇淮瑛狐疑地擰起眉頭——這個逃奴是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姜洄為什麽會知道?
難道她還真的是為這個奴隸來的?
伏在地上的景昭也是心中驚駭,少年俊秀的臉龐面無血色。他剛剛在鬼門關轉了一圈,以為眼前這個美若神明的女子是為救他而來,但聽她所說,似乎是将自己與夜宴臺妖襲之事聯系到了一起,要将他關進鑒妖司。
鑒妖司的惡名,就算是他也曾有所耳聞,若地獄有十八層,暢風樓只在第九層,鑒妖司便在十八層。
數月之前,他還是景國的小王子,然而此刻卻成了世間最卑賤的奴隸。亡國之奴,比世代為奴者更為不堪,世代為奴者或許早已對厄難感到麻木,甚至習以為常。而他卻是從雲端墜落,碾入塵埃。
暢風樓是供達官貴人享樂的地方,貴人們喜歡奴隸,卻更喜歡被貶為奴隸的貴族,因為他們身上有被撕毀過的美好,被碾碎過的矜貴。
景昭年僅十七,眉目生得俊秀,有雌雄莫辨的少年之美,兼之王室之後的尊貴身份,注定他落魄為奴後會淪落到暢風樓,被打斷傲骨、磨平棱角,成為貴族們喜歡的模樣。
這一批被一同押往暢風樓的奴隸,都是景國的戰俘,其中數人都是忠臣之後,與景昭一同長大,因此打定主意拼死護送景昭逃出暢風樓。沒有人知道景昭也是十竅異士,若不是蘇淮瑛在此,他本來可以逃跑成功的。
至少前世,他便成功了。
姜洄調查祁桓的時候,自然也查過了他的心腹景昭。前世因為高襄王重傷,無法主持大局,帝烨不得不倚仗蘇淮瑛,便沒有将他停職,自然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刻出現在暢風樓。
景昭在舊部的掩護下逃出了暢風樓,躲進了鬼市。這個節骨眼上,鑒妖司正忙着四處搜尋修彧,自然不會有人去追查暢風樓丢了的奴隸。因此景昭得以躲過一劫,後來祁桓得勢,在鬼市中發現了他的存在,對他的資質青睐有加,便招于麾下。
可是這一世,因為姜洄的介入,許多事情便如蝴蝶振翅般,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蘇淮瑛的出現讓景昭逃亡失敗,而徐恕的出現讓姜洄來到此處,救下了景昭。
姜洄看到景昭的時候,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寒意。
仿佛自己正被神明無形的手操控着,步入他預設的陷阱之中。
命運像一只張牙舞爪的蜘蛛,一圈一圈地織成了漩渦的形狀,将所有生命囊入其中。
蘇淮瑛酒醒了七分,眼神也恢複了冷靜理智。
“他昨日才到玉京,怎麽會和妖襲案有關?郡主抓人,可有證據?”蘇淮瑛咄咄逼人道。
姜洄忍不住笑了,她不由得想起前世蘇淮瑛說過之話,目光戲谑冰冷地望着蘇淮瑛說道:“蘇将軍糊塗了,鑒妖司抓人,要什麽證據,懷疑就夠了啊!”
“你!”蘇淮瑛一時語塞。
姜洄站起身來,朝蘇淮瑛步步逼近,目露疑色反将一軍:“蘇将軍為何對鑒妖司辦案指手畫腳,多番阻撓?我鑒妖司要活捉審問之人,你為何迫不及待要将他滅口,難道夜宴臺妖襲之事,你知道什麽……還是參與了什麽?”
蘇淮瑛臉色巨變,脫口而出道:“胡說八道!你竟敢肆意污蔑本将軍!”
異士陡然外放的靈力如平地飓風,撲面而來,讓姜洄站立不穩,向後踉跄着連退幾步,直到一只手抵住了她的肩,熟悉的藥香味湧入鼻腔。
“蘇将軍,你放肆了。”晏勳的聲音自姜洄身後傳來,向來溫煦清朗的聲音少見地帶上肅然之意,“郡主乃奉旨查案,又非異士之軀,你竟以靈力相逼,若郡主有了損傷,你如何向陛下與高襄王交代?”
姜洄退了兩步,對晏勳微微一笑,以示感激。
“多謝世子仗義執言。”姜洄溫聲喚了一句,見了個禮。
姜洄聞到的藥香便是從晏勳臂上傳來,也是她所贈的秘方。
晏勳朝她點了點頭,昏黃色的燭火之光不減他分毫俊雅從容,這是一個讓月色都遜色三分的男子。
蘇淮瑛也冷靜了下來,目光在晏勳身上停留了片刻,緩緩道:“世子言重了,本将軍無意阻撓郡主查案,不過是深夜在此見到熟人,好奇之下多問了幾句,也是出于關心。”
蘇淮瑛說着向姜洄拱了拱手行禮:“方才酒後失态,驚擾了郡主,還望見諒。”
姜洄冷冷掃了他一眼,并不接這個禮,轉而對晏勳說道:“這個奴隸腿上中了箭傷,勞煩世子為他拔去箭矢。”
這箭出自蘇淮瑛,穿骨之後又入木三分,姜洄凡人之軀,力量不足以拔出箭矢,因此才向晏勳求助。
晏勳點點頭,微笑道:“舉手之勞。”
他昨日傷在左手,右手無礙,本也有些修為在身,要拔出箭矢并不難,難的是手要穩,否則景昭便會傷上加傷,痛不欲生。
蘇淮瑛冷眼旁觀,見晏勳半蹲在景昭身旁,左手固定住景昭右腿,右手緊握箭矢中段,氣息一凝,瞬間便将利箭從地上拔出,而右腿因為與箭矢同步移動,并未造成太大擦傷。
景昭悶哼一聲,冷汗直流,卻并不喊痛。
晏勳手上動作極快,只見輕輕一拂,箭簇便被抹去,随即将長箭從腿中抽出,又立刻封住穴位止血,擡手一握,還半挂在門上的紗幔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扯落下來,落進晏勳手中。
他在景昭的傷處打了個結止住流血,再一看,景昭已經疼暈過去了。
晏勳箭姜洄獨自一人在此,便溫聲問道:“可需要我派人将他送離此處?”
“那便有勞世子了。”
姜洄心中一暖,只覺得晏勳世子果真如傳聞一般讓人如沐春風,不等旁人開口便能急人所難,說話做事分寸都拿捏得極好,既不會讓人覺得過分熱情,也不會客套疏離,難怪連京中最挑剔的貴族都要說他幾句好話。
蘇淮瑛則是另一個極端,很少有人會喜歡他,而他也不需要這種喜歡,他更喜歡看到的,是別人的畏懼。
他自然是聽到兩人的對話了,緩緩上前幾步,似笑非笑道:“這件事就不麻煩世子了吧,我方才無意得罪了郡主,正是該賠禮,這人便讓我的手下送到鑒妖司去。”
姜洄從地上站起身,冷冷看着蘇淮瑛。她何嘗不知道蘇淮瑛的用意,不過是想看她是不是真的打算審問這個奴隸。
晏勳心思玲珑,他派人送走這個奴隸,自然是會送到高襄王府,蘇淮瑛就是故意要讓姜洄騎虎難下。
“蘇将軍如今被停了職,不該你過問的事,你就別操心了,免得有越俎代庖之嫌。”姜洄漠然道。
蘇淮瑛太陽穴青筋跳了一下,咬着牙微笑道:“我也是擔心這人犯路上有了閃失,影響鑒妖司查案,還是由我派人押送較為妥當。”
姜洄嗤笑了一聲,旋即又冷下臉來,盯着蘇淮瑛道:“你在教我做事?”
蘇淮瑛呼吸一窒。
氣氛頓時又劍拔弩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