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祭典 下
第11章 祭典 下
蘇妙儀在姜洄出手之時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她怔愕地瞪大了眼睛,待聽清楚了姜洄的話,她像是想到了什麽,猛地轉頭去看那個好像置身事外,一臉淡定從容的奴隸。
“他……”蘇妙儀恍然大悟,“郡主,他便是那日你從我府上帶走的奴隸!他叫……”
叫什麽,她也忘了。
姜洄沒有看她,只是輕輕颔首。
蘇淮瑛這時候也看到了站在姜洄身旁的蘇妙儀,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然而他更在意的,是“高襄王府”四個字。
“高襄王府……”他喃喃念了一下,玩味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在姜洄面上逡巡,“難怪……”
難怪什麽,他卻沒有細說,但衆人心中各有答案。
蘇淮瑛掃了一眼琅玉鞭,他見識廣博,自然知道琅玉鞭乃是法器,否則一個弱女子怎麽可能擋得住他的劍。
姜洄撤了琅玉鞭,徐徐走到祁桓身前,将他護在身後。
蘇淮瑛也收劍入鞘,似笑非笑說道:“公卿五爵,尊卑有別,士不衣織,無君者不二彩。郡主可曾聽過這話?”
姜洄淡定答道:“沒聽過。”
衆人面露異色,眼神也微妙起來。
武朝有森嚴的等級制度,不同的尊卑等級,應守不同的禮法,言行舉止,乃至穿衣飲食,都有相應的規矩,用以“昭名分,辨等威”,若有逾越,便是違法。甚至連穿衣是否符合規範,都有專門的司服監進行監督,嚴重僭越者可處劓刑,被生生剜去鼻子。
士不衣織,因為士身份低賤,而織乃最貴重的衣料,士不配穿。至于奴隸,倒是沒有明确的規定如何穿衣,因為從來沒人會在意這件事,奴隸多穿葛衣,也只有在這種隆重的宴會上伺候,他們才能穿麻衣。從來沒有人想過,會有奴隸敢穿如此華貴的衣料。
蘇淮瑛直勾勾盯着姜洄,不客氣地笑了一聲:“郡主自幼在南荒長大,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不過這奴隸應該知道自己的本分,蘇家可是有教導過的,如此不懂規矩,明知主人犯錯,卻不出言規勸,也是當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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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點頭附議,覺得蘇淮瑛說的甚有道理。
姜洄漠然道:“蘇家教導奴隸的第一條,不是上有所令,下必從之嗎?奴隸的天職是服從,而不是質疑和規勸。我做錯了,就是我的錯,與他有什麽關系?”
蘇妙儀見姜洄絲毫不給蘇淮瑛面子,以她對蘇淮瑛的了解,他此刻的眼神是想把人碎屍萬段的!
她悄悄靠近姜洄,滿面憂色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姜洄斜睨了她一眼,又看向蘇淮瑛,朗聲道:“我高襄王府敢錯敢當,還不至于為了一件衣服殺一個人。此事縱然有錯,也歸由司服監查辦,就不勞蘇将軍多費心了。”
姜洄說罷便轉過身去,掃了祁桓一眼:“跟我走。”
她微擡下巴,在衆人的注視中揚長而去。
身後的目光凝而不散,各種竊竊私語也随之響起。
“高襄王長年征戰,自己也是個莽夫,有女如此,也是自然。”
“南荒之地,未開化,多蒙昧,無知無禮者衆矣。”
“如此粗魯無禮,傲慢無知,真是丢盡了女子的臉面!”
“傳言說她美貌,今日倒未見着,無禮,呵呵,尤有甚之。”
壓低了的竊竊私語并未傳入姜洄耳中,而祁桓耳目敏銳,自然一句不落地聽了進去。
姜洄找到自己的座席,拂袖跪坐,背脊挺若春竹,修挺柔韌。
祁桓在一旁跪侍,為她斟上一杯清茶。
姜洄垂下眼眸凝視他清俊的側臉,沒忽視他唇角細微的弧度。
“你還敢笑?”她壓低了聲音說。
祁桓擡眸看她,故作認真道:“那郡主想看什麽?上有所令,下必從之,我定竭力讓郡主滿意。”
姜洄定定注視他:“他要殺你,你為何不躲?”
“蘇淮瑛想殺人,旁人不能躲,若一人躲過了,那九族便躲不過了。”祁桓頓了頓,輕嘲道,“雖然我沒有九族。”
“他們……”姜洄一怔。
“伊祁國破之日,多半已喪命刀戟之下。”祁桓神色黯了幾分,唇角的笑意也顯得苦澀,“後來淪為奴隸,有的已做了人牲,我當時因為年幼逃過一劫。他們以為母親為我取名‘桓’……其實,是‘還’。”他伸出修長的食指,在深色的幾案上寫下字形,“她至死,都想還于伊祁。”
姜洄想起那些葬身于火海深坑中的奴隸,他們被剜去了眼,因為不得直視神明,被割去了舌,是為防止他們因痛苦而咒罵哭嚎。那些奴隸,是蘇淮瑛大破恭國後俘虜回來的“叛民”,本來或許也是貴族,或許是平民,但戰敗國破之日,他們都淪為了奴隸。這些奴隸會被王室和貴族世家們瓜分。
蘇家與姜家歷代皆出名将,如今的高襄王,當年的姜晟,年少之時也被寄予厚望,但他不願将刀槍對準同為人族的諸侯國,這才孤身一人行走八荒,聚集起志同道合的異士斬妖除魔,所過之處如烈風蕩平污濁,維護人族安寧。
受高襄王影響,在姜洄眼中,人有善惡之分,并無貴賤之別,直到今日目睹了盛大的祭典……
仿佛有血腥味直沖鼻腔,讓她臉色蒼白欲嘔。
一杯清茶送到了她眼前,祁桓溫聲道:“郡主一日未食,王爺叮囑你不可飲酒,讓醫官烹煮了藥茶,讓你多喝幾杯。”
姜洄怔怔接過溫熱的酒杯,不經意碰觸到祁桓的指尖,她才知道自己的手有多涼。她垂下眼眸,輕掀面紗,抿了口苦澀的藥茶,待它慢慢在口中回甘,沖淡了胸口的瘀滞。
她以為自己查過祁桓的底細,對他了如指掌,但卷宗上只是一行蒼白的文字——伊祁之後,亡國之奴,唯有走近去看,才能聞到濃重的血腥味,看到赤裸裸的真實,活生生的人。
姜洄不敢問祁桓,他的母親是為何而死,她今日已經見到了足夠多的慘劇了。
“蘇淮瑛要殺你,你一點都不怕嗎?”姜洄問道,聲音不自覺柔和了幾分。
祁桓擡眸看她,漆黑的眼眸像一潭幽深的水,浮浮沉沉地映着姜洄的面容。“郡主不是在旁邊嗎?”他唇角好似彎了一下,“總不會看着他殺了我。”
姜洄被看得心慌,不自在地移開眼:“若我見死不救呢……若我失了手,沒能阻止他呢?”
“那也不過是一死罷了。”祁桓雲淡風輕地笑了笑,“郡主希望看到我死嗎?”
那輕笑卻令她心頭又沉重了起來。
她何止想看他死,她甚至殺過他一回,只是失敗罷了……
原本的滿腔恨意,此刻卻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讓她愈發難受。
“你的死活,與我關系不大。”姜洄板着臉道,“我只是不能讓高襄王府的臉面受損。”
“是這樣嗎……”祁桓低下頭幾不可聞地低笑了一聲,又道,“可是郡主如此維護我,不怕讓貴族們恥笑嗎?”
那日在蘇府,他聽到了蘇妙儀與姜洄的談話,知道姜洄因初入玉京,不知貴族禮儀,生怕惹人恥笑而心生煩憂。但今日所見,似乎并不如此。她哪裏像在意他人恥笑的樣子,她連蘇淮瑛都不放在眼裏。
“若是過去,還會有幾分在意。”姜洄漠然回道,“現在,只當他們無能狂吠。他們憤怒又如何,鄙夷又如何,也不敢到我面前說三道四,不過像陰溝裏的老鼠,躲在暗處竊竊私語,生怕被我聽到看到。”面紗下的朱唇勾起一抹譏诮的笑意,“應該是他們在意我,而非我在意他們。”
如今正是高襄王府如日中天的事後,她才是貓,而他們是鼠,以前她居然會在意鼠輩的眼光與非議,想想也是可笑。
祁桓細細凝望着姜洄,眼中漾起輕淺笑意。
——這個主人,和他想的很不一樣。
——嘴硬又心軟,跋扈又溫柔。
“郡主,那邊那人說你壞話。”祁桓若無其事地告狀,“他說,‘高襄王府又如何,月滿則虧,盛極而衰,今日得勢,未必長久。’。”
姜洄不屑地笑了一下:“說得有道理。所以得勢的時候不作威作福,難道等到失勢了再任人欺辱嗎?”
以前高襄王府得意之時,她也是學着溫良守禮,與人為善,結果落難之時,不是照樣衆叛親離?
既然如此,又何必給他們臉呢。
“祁桓。”姜洄正色說道,“你是高襄王府的人,以後也盡管直起腰做人,不要堕了我王府的威風!”
祁桓深深看了姜洄一眼,方颔首微笑道:“謹遵郡主教誨。”
另一邊,蘇妙儀見姜洄撇下自己離開,以為她是惱了自己,便也氣呼呼地去找蘇淮瑛算賬:“阿兄,你怎麽那麽對高襄郡主說話!”
蘇淮瑛低下頭看着自己的妹妹,神色稍和緩了三分,但依舊是高傲淩人的模樣。
“你又是怎麽對兄長說話的?”蘇淮瑛沉着聲道。
“我今天本來想介紹她與你認識,你這樣把人氣跑了!”蘇妙儀與蘇淮瑛一母同胞,她也千嬌萬寵長大,并不畏懼這個看似冷傲的兄長,她一臉懊惱地跺了下腳,“她惱了你,也不理我了!”
“你蘇家貴女,何須怕她高襄郡主。”蘇淮瑛皺起眉頭。
“我是為了我自己嗎?我想為你找個嫂嫂!”蘇妙儀說出真心話,“你剛才也見到了,她長得美甚,性子又好……”
“哧——”蘇淮瑛冷笑出了聲,卻不由自主轉頭看向姜洄離去的方向。
她跪坐着,身子微微前傾,似乎在與身旁那個男奴說什麽,看不清容貌,只看一個窈窕的側影。
蘇淮瑛想起那雙眸子,心中便生起一股邪火——比他還高傲狂妄的女子,真是生平僅見。真想把她從高處拽下來,碾進塵埃,看她跪地求饒……
他斂起雙眸,藏起一閃而逝的猩紅。
蘇妙儀沒有察覺到蘇淮瑛的心思,她臉色微紅地說:“她容貌甚美,又與我十分投緣,我喜歡她。”她拽了下蘇淮瑛的袖子,眼睛亮亮地說,“我要你娶她。”
蘇淮瑛收回袖子,看向蘇妙儀,嗤笑道:“既然你喜歡,那你自己娶了,我祝你得償所願。”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惱怒又無奈的蘇妙儀。
一道颀長的身影在姜洄身側坐下,姜洄轉過頭,便看到一張俊雅含笑的面孔。
“東夷晏勳,見過高襄郡主。”青年束發簪冠,着淺绛色的貴族華服,向姜洄拱手行禮,儀态大方,舉止優雅,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
武朝等級森嚴,夜宴亦座次有別,以尊卑貴賤劃分,姜洄與質子們位列同席,但卻是當首第一人。東夷國在諸侯國中地位極高,因此質子晏勳便在其下。
姜洄微微一笑,回禮道:“久仰世子大名。”
晏勳似乎有些訝異姜洄的反應,異色一閃而逝,一抹笑意浮上眼底:“不曾想郡主在南荒之時,也曾聽過在下的名字。”
姜洄愣了一下,随即道:“回京多日,聽人提及,晏勳世子為人如清風朗月,芝蘭玉樹,乃衆人楷模。”
武朝帝王分封七十二諸侯國,而諸侯各送其嫡長子至玉京為質。質子大多由帝王賜婚,若無意外,其父死後他們便可回封地承襲侯爵之位。這些質子生于玉京,在封地沒有自己的勢力與親信,能依靠的便只有帝王,如此便能更加忠心。
高襄王原先也是七十二諸侯之一,封地便是位于南荒的高襄國。只因當年妖族将帝烨圍困于豐沮玉門時,諸侯不敢相救,唯有姜晟率烈風營救駕,這才破例封為唯一的并肩王。
諸侯之子七十二人,唯有姜洄為女子,卻不是質子,因為于禮法而言,她女子之身無法繼承爵位。
諸多質子都是未來的王侯,他們五歲便入京,于辟雍學宮與衆多貴族子弟一同學習禮、樂、射、禦、書、數。質子看似平等,卻也因國力強弱而無形中分出尊卑,晏勳在辟雍學宮聲望極高,不只是因為東夷富庶,國力強盛,更因為其為人品行受人敬重。其人如明珠溫潤,似蘭花清雅,行止雍容,氣度不凡,人人都稱贊他是個端方雅正的君子。
當姜洄鬧了一場,人人避之不及的時候,唯有他向她問好。
晏勳溫聲道:“郡主為何以面紗覆面?”
姜洄答道:“偶感風寒,怕将病氣染了旁人。”
“乍暖還寒時候,最容易風邪入體,确實需要多加小心。”晏勳關切地說了一句。
前世,姜洄與晏勳交集并不多,但對他觀感不錯,因為在高襄王蒙冤未雪時,偌大玉京,只有他一人來高襄王府吊唁。
那日大雨傾盆,他孤身一人冒雨而來,濕了半邊衣衫,在高襄王的靈位前長揖行禮,而後來到她身前,微微傾身,溫聲說道:“高襄王為人忠勇,我相信定有昭雪之日。”
她沒有擡頭,用哭啞的聲音問:“你敢在這時來,不怕被牽連嗎?”
那人輕輕嘆息,用近乎篤定的語氣說:“既能昭雪,又怎會牽連?雨勢雖大,也有天晴之日,郡主耐心等候,勿憂傷成疾。”
她愣神了片刻,待回過神擡起頭來,便只看到那個背影消失在大雨中。
後來也許是為了安撫暴動的烈風營,鑒妖司為父親洗脫了罪名,她也“不合禮法”地承襲了王爵,成為唯一的王姬。滿玉京的人或讨好她,或畏懼她,而那個在暴雨中前來吊唁的青年,卻在雨過天晴後沒再來過,偶爾相遇,他也只是恭敬地行禮,溫文而疏遠,就如現在一般。
晏勳微微笑道:“在下先前聽說過一些與郡主有關的傳言,不過今日一見,傳言終究是傳言。郡主不愧為高襄王之後。”
這句話旁人也這麽說,但那明顯是帶着諷刺,而晏勳說來,卻讓人如沐甘霖,能感受到他毫不掩飾的欣賞。
玉京貴族女子亦上女學,而姜洄于六藝只精射禦,于女學更一竅不通,不同爵位的貴族有不同的禮制,當年初入京的她一無所知,所以京中傳言都說她是粗莽的草包,再好聽點,也不過是個繡花枕頭。如今她是知禮,卻不想守禮了。
今日有不少人都在暗中打量她,但見她蒙了面,看不清面容有些失望,又見她失了禮,令奴隸僭越了貴族,心中更是憤怒。
也只有晏勳會面露贊賞之色。
“世子倒與他人不同。”姜洄淡淡笑了下,“聽聞您是最知書守禮之人,難道不覺得我這麽做狂妄悖逆嗎?”
晏勳溫聲道:“當年高襄王背族離鄉,與一庶民女子成婚,本就是不守禮法不受約束之人。他的女兒,也應該這般才對。”
姜洄恍惚了一瞬,喃喃道:“原來……你是這麽想的……”
可惜她原來并非如此。
她雖不願受約束,卻也努力地克己複禮,生怕自己成為父親榮耀上的污點。
今日晏勳一言驚醒了她——她是高襄王的女兒,便該是縱橫八荒的烈馬,翺翔九天的蒼鷹,怎能被他人的幾句話就固步自封,畏首畏尾?
姜洄釋然一笑,對晏勳行禮致謝:“多謝世子理解。”
晏勳雖有些不解她的釋然,但亦微笑回禮。
坐在對面的蘇妙儀看到了眼前一幕,頓時心中一跳——不好,有人要搶我嫂嫂!
祁桓也冷着眼看着兩人談笑甚歡的樣子,剛才莫名好的心情,此刻又莫名地消失了。
他俯首斟茶,聲音清冷了幾分:“郡主,該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