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Chapter 30
Chapter 30
畫室裏的生活枯燥而平靜。
裏昂在第二年的春天又招收了幾個學徒, 可盡管如此,到下半年冬天的時候,依然有不少學生離開了, 溫芙仍是畫室裏唯一的女學生。
裏昂嚴禁畫室裏的學生出去接私活, 并且要求所有學生從頭開始,每天重複同樣的練習。他認為只有先畫好素描才能畫好油彩,先畫好人體才能畫好風景。而且他異常嚴苛, 無論多麽完美的畫也總是不能使他感到滿意。這種看不到頭的學徒生涯使得一部分學生率先放棄了,他們在離開時咒罵他,認為他在空耗他們的時間, 浪費他們的藝術生命,他壓根不願意好好地教導他們。
“穆勒對我說,他們一開始都以為我會是第一個離開畫室的人。”有一次在書店, 溫芙這樣對冉寧說道。
“為什麽?”冉寧問。
溫芙想了想:“大概因為我是個女孩。”
穆勒說她是個女孩, 許多同齡的姑娘到她這個年紀就該準備嫁人了。沒人相信她真的能靠畫畫養活自己, 而且裏昂對她也總是格外的挑剔, 他從沒當衆表揚過她,也從沒在一個正式的委托裏帶上過她。
“那只能說明那些男孩不如你。”冉寧嗤笑了一聲,又重新低頭撥弄他的算盤。
溫芙有時候很感激冉寧, 他似乎是唯一一個相信她會畫得比所有人都好的人, 他支持她畫畫, 就像在支持他自己。
很久以前冉寧就已經存夠了去希裏維亞讀書的學費,可是他一直沒找到一個合适的推薦人,希裏維亞的西利伯蒂醫學院對學生的審核異常嚴苛,如果沒有一個好的推薦人, 很難獲得入學資格,何況他的母親也始終不肯同意他賣掉這家父親留下的書店。
溫芙有時候覺得他或許已經放棄成為一名醫生了, 但時不時的,她又總能在書店的某些角落裏找到幾本西利伯蒂的論文書刊。每當這時,她總能清楚地意識到,他被現實困在了這間擁擠狹小的舊書店裏,就如同她被成見困在了那間只有她一個女孩的畫室裏。
在公爵即将迎來他四十五歲生日的時候,紮克羅決定為他的花園擴建一條宮殿長廊。他召集了鳶尾公館裏的藝術家們來為長廊增光添彩,整條長廊的設計,長廊外圍的浮雕,長廊兩面的裝飾……這是一樁大工程,裏昂接到的工作是完成長廊盡頭最中間那面牆上的壁畫。
這項工程有許多人參與,包括杜德的許多其他畫家,所有人都這知道這幅畫很重要,因此這段時間畫室裏的氣氛也格外緊張。
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消息,他們猜裏昂會為完成這幅畫找個幫手,人人都想成為那個被選中的幸運兒,他們開始盡力想在裏昂面前做出一些表現,目前來看最有希望被選中的學生有很多,而溫芙則是最沒希望的那個。
三年了,她依然周而複始地在做那些重複而又枯燥的練習。她用一整年時間來畫公館裏的雕像,到了第二年,裏昂則讓她臨摹了一整年的畫稿,第三年春天,她才開始被允許進行一些屬于自己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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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下午,溫芙正站在裏昂的辦公室前。她要提前把今天的練習放在他的工作臺上。這段時間他正忙着構思長廊上的壁畫,除了每天早上來畫室上課,其餘大部分時間都不在畫室。
溫芙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她每天照例完成練習,然後在天黑前将那些畫稿送到他的工作臺上,接着結束這一天。
她有時候會懷疑裏昂是否看過她的那些畫,因為第二天去的時候,它們都原封不動地被堆在工作臺的一角,看上去毫無修改過的痕跡。每當這時,她會忽然有些理解過去伊登畫室裏的那些學生,任何一個人日複一日地做着只有自己看得見的重複性工作,都會感到迷茫。
今天她結束得有些早了,下午三點的畫室空無一人,她走到裏昂的辦公室門口,習慣性地推門走了進去,剛一擡頭,裏面便傳出一聲低吼:“滾出去——”
溫芙愣了一下,立刻低頭從房間裏退了出來,并且随手帶上了門。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眨了眨眼,難得露出些怔忪而不知所措的神色。正當她看着手裏的畫稿,猶豫要不要明天早上再來的時候,裏昂推開門走了出來。
他穿着一身寬松的衣袍,一頭金色的長發披散着,蒼白而又漂亮的面容上還透着一點潮紅,像是剛剛晨起,顯露出私下少見的慵懶随性。不過他的神情卻還是陰沉沉的,面上是顯而易見的不快:“看來沒人教過你敲門這種基本禮儀。”
“我很抱歉,下次不會了。”溫芙低着頭迅速認錯,并不辯駁。
不知是不是她認錯的速度太快,裏昂難得停頓了一會兒才不耐煩地問道:“你來幹什麽?”
溫芙将手裏的畫稿交給他,她原本以為他接過畫稿後會很快将自己打發走,但沒想到裏昂竟然就這樣站在門口低頭翻看起來。這讓溫芙有些不自在,她木着臉,盡量将目光集中在他手裏的畫稿上,可又不自覺地開始走神。
剛才推門進去時太過突然,她沒看清屋裏另一個人的臉,她甚至不太确定對方是男是女……
“你在想什麽?”裏昂的聲音将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沒什麽先生。”溫芙立刻面無表情地說。
裏昂盯着她唇角扯出一個涼薄的笑,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與她繼續糾纏下去:“你今天送來的畫稿比平時少了一張。”
溫芙一頓,她沒想到他居然知道自己平時會交多少張畫稿。
“對不起,我保證明天會補上。”她今天第二次向他道歉。
裏昂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像是在判斷她究竟是不是為自己找了個借口。他一向知道她并不如外表看上去的那麽乖巧,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什麽認錯大會的話,她每次說對不起時的真摯表現起碼能拿到前三名。
但是最後,他還是松口道:“你走吧。”
他沒有叮囑她不要将剛剛她撞見的那一幕說出去,溫芙不确定他是因為并不在意,還是因為他确信在這裏她并沒有可以分享這件事情的對象。不過,在離開前,他又忽然叫住了她:“對了,你剛才叫我什麽?”
溫芙叫他的問題問懵了,片刻後才不确定地回答道:“……裏昂先生?”
“先生?”裏昂盯着她将這個稱呼重複了一遍,意味不明的冷笑了一聲。
溫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但裏昂并沒有再說什麽,他拿着她的畫稿回到他的辦公室,随後毫不留情地關上了門。
幾天後,溫芙才知道那天在畫室裏的另一個人是誰。
當初裏昂來到杜德就是因為陷入了與費文殿下的同性緋聞中,似乎有意為了洗清這個污名,他每次出入舞會,身旁的女伴都不盡相同。溫芙有時也會在畫室撞見這些姑娘出入他的辦公室,她們的身份不一而是,有些是磨坊主的女兒,有些是人偶劇的女演員,最近頻頻在畫室出現的是已故男爵吉爾莫·哈珀的妻子瓦羅娜。
瓦羅娜十六歲就嫁給了她的丈夫,但是很快她的丈夫就過世了,她傷心了沒多久就發現死了丈夫的好處——她成了一個有錢的年輕寡婦。雖然和不同的男人約會為她帶來了一點不太好聽的名聲,但是和自由相比這實在不算什麽。
瓦羅娜性情活潑,活躍于各種上流社交圈的舞會和下午茶聚會,最近這段時間她開始和裏昂成雙入對地出現在衆人眼前。
聽說她想讓裏昂為她畫一幅畫,不過裏昂已經許多年沒有再畫過單人的肖像畫,因此拒絕了這個請求。瓦羅娜于是退而求其次,她希望由畫室的學生來為她畫這幅畫。大約是情人的甜言蜜語叫人難以拒絕,裏昂最後為她推薦了溫芙:“同為女性或許她能更好地發現您的美。”
他的決定令所有人都感到吃驚,但溫芙懷疑這單委托是一筆遲來的封口費。
不過沒多久,她的這種疑慮就被打消了,因為瓦羅娜辭退了她,那位年輕的夫人提出想要由畫室的阿爾貝利來為她畫畫。
“為什麽?”裏昂問道。
瓦羅娜:“因為我聽說阿爾貝利才是你畫室裏畫得最好的那個學生。”
裏昂蹙起了眉頭:“是誰告訴你的?”
“不需要誰來特意告訴我,”瓦羅娜說,“我聽說那個叫做溫芙的學生甚至才開始接觸油彩。”
委托人的要求總是第一位的。
“好吧,但願你不會後悔今天的決定。”
裏昂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冷淡,不過以他一向獨斷專行的性格來看,或許是因為瓦羅娜拒絕了他的安排而使他感到不快。但這個發現使瓦羅娜感到得意,她故意朝他靠了上去,用手指擡起他的下巴:“你生氣是因為要別的男人來為我畫像嗎?”
裏昂匪夷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像是搞不懂女人奇怪的想法。
溫芙是在當天晚上得知的這個消息,傍晚她照常走進裏昂的辦公室将今天的作業交給他,裏昂接過以後随口告訴了她這件事情。
如果說這個消息對她而言毫無打擊是不可能的,畢竟這算得上是她接到的第一份正式委托。不過才短短幾天,就被委托人換掉了。
裏昂注意到她的神情之後,短暫地頓了一頓:“瓦羅娜提出換人的原因和你無關,這是她的損失并不是你的。”
這算是溫芙來到畫室後他第一次對她說出這樣的話,倒是叫她有些意外。不過很快他又重新低下頭,變回了那個冷酷又刻薄的男人:“出去把門帶上,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