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9
Chapter 9
從塔樓出來,為了趕在其他人發現之前離開,最後溫芙悄悄牽走了馬棚裏的小馬駒。兩人騎着馬一塊穿過教堂後的舊墓地,等确定身後沒人追上來,澤爾文放緩了缰繩,馬兒“噠噠”地走進了一片林場。
丁香鎮西邊的林場附近有一間小木屋,那是溫芙的家。
在路上溫芙考慮過要不要帶澤爾文去鎮上的旅館,不過教堂發生了命案,很快就會驚動巡查隊,他這樣半夜投宿的客人,很容易引起懷疑。看在那塊懷表的份上,她決定好心收留他一晚。
“這兒是哪兒?”澤爾文跟着她走到木屋前問道。
“我住的地方。”溫芙含糊地說,“明天早上集市有去杜德送貨的馬車,你可以搭那輛車回去。”
聽起來她并不準備一塊走,澤爾文回想起之前見到她的幾次經歷,若有所思地問:“你不住在城裏?”
“杜德不歡迎窮人。”溫芙冷冷地說。她摸黑走進了屋子,示意他保持安靜,于是澤爾文閉上了嘴,沒再繼續發問。
從城裏搬到鎮上之後,他們一家租不起鎮上的房子,于是在林場附近找了一棟老房子落腳。溫格太太是個很有生活情趣的女人,日子雖然辛苦,但是她還是把這間破舊的小屋收拾得有模有樣。
溫芙在這兒生活了六年,對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都了如指掌,可惜她忘了今晚來的并不是她一個人。澤爾文跟在她身後,沒走兩步就不小心撞到了桌角。一旁的木椅發出了喑啞的摩擦聲,溫芙猛地轉過身,對方站在她身後無辜地皺着眉頭,他大約不理解為什麽這個世界上會有這麽狹窄的房間,并且裏面還放滿了東西。
“溫芙?”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樓上傳來。
溫芙有些沮喪地嘆了口氣。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溫格太太舉着蠟燭從樓上走下來:“你去哪兒了?三個小時前,你就應該躺在床上睡覺了!鎮上再沒有一個姑娘像你一樣……”
她絮絮地念叨着,緊接着聲音戛然而止,她看着屋子裏多出來的那個陌生少年,神情怔忪地停住了腳步。
“他是?”溫格太太疑惑地問。
“一個今晚無家可歸的陌生人。”溫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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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爾文低頭瞥了她一眼,沒有反駁。
“晚上好,”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像是不太習慣似的自我介紹道,“我叫澤爾文。”
“晚上好。”溫格太太看着他的目光裏流露出些許好奇。她當然不相信溫芙的說法,溫芙從不帶陌生人回家,自從她的父親去世之後,有一段時間家裏每天都是上門讨債的債主,從那之後她就變得對陌生人異常警惕。
她假裝什麽都不知道那樣微笑着對澤爾文說道:“但願有人誇過你有一雙漂亮的眼睛。”
事實上沒有人這麽說過。
澤爾文有些不大自在地轉開臉:“謝謝。”
“你今晚可以和溫南住在一起,他的房間裏正好還有一張空床。不過在那之前,我建議你們最好先洗個澡。”溫格太太說完那句話後,就捂着鼻子裝作嫌棄地擺擺手,随後風風火火地朝着浴室走去,“去把你哥哥叫醒,快點,你早就應該躺下休息了!”
這間不大的屋子裏似乎生活着一家三口,客廳裏擺着一張餐桌,邊上擺着三把椅子,這個家庭并沒有男主人生活的痕跡。
溫南的房間在一樓,房間裏并排放着兩張小床,這使得澤爾文進去之後發現整個房間幾乎就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溫南剛從睡夢中被叫醒,溫芙進來時,他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一下睡得亂糟糟的頭發。
“對不起……”他小聲對她道歉,“我答應媽媽要等你回來再睡的,但我太困了。”
“沒關系,是我回來晚了。”溫芙對他說。
另一張沒有人睡的床上堆着一些雜物,溫芙彎腰将那些東西收拾起來放到床底下,澤爾文注意到那幾個箱子裏放着的大多是些老舊的畫具和畫稿。溫南想要起身幫忙,但溫芙拒絕了他:“你能帶他去浴室嗎?他今晚可能要住在這兒了。”
“當然。”溫南拿起床邊的拐杖站起來,他看了眼澤爾文身上的外套,遲疑地說,“我或許能替你找一套幹淨的衣服,如果你不介意是我穿過的話。”
澤爾文接受了他的好意。和一套從裹屍袋裏出來又在草垛上打過滾的衣服相比,幹淨的舊衣服聽起來不是一個難以接受的選項。
溫格太太替他們準備了熱水,澤爾文快速地沖洗了一下。等他從浴室出來時經過走廊的窗邊,月光隔着窗戶照進來,窗外是一片山坡,四野無人,寂靜中只能聽見曠野的風聲,有一瞬間,澤爾文懷疑自己在一場荒誕的夢境裏。
他推開門,走出了這間小屋,緩緩朝山坡上走去。
山坡下是他們來時路過的林場,一條蜿蜒的河流從林場流過連通了整個鎮子。月光照在水面上,如同一條銀光閃閃的綢緞。夏天的夜晚格外寧靜,夜風帶走了白天的暑氣,山裏還要更涼快一些。
澤爾文站在山坡上深吸了一口氣,夜風并沒有帶走他胸口積壓的窒息感,他感覺自己身上好像還殘留着裹屍袋裏的氣味,他回憶起墓道裏叫人窒息的空氣,落滿灰塵的倉庫還有塔樓房間裏濃重的血腥味……
緊接着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胃部泛起酸水,這一天裏發生的所有事情,終于反刍似的在這一刻湧現上來。焦慮,疲憊和恐懼的情緒在這一刻淹沒了他,澤爾文扶着一旁的樹開始嘔吐,直到再也吐不出什麽東西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在發抖。
他突然為自己的軟弱而感到自我厭惡,于是他将手指插進土裏,想要以此來控制不住顫抖的手指。等好不容易恢複了一些力氣,他又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來到河邊洗了把臉。
身後傳來腳步聲。
“你怎麽了?”溫芙提着一盞燈微微蹙着眉尖站在他身後。
澤爾文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自己先前在坡上吐了的樣子,他有些狼狽的別開臉回答道:“沒什麽。”
少年烏黑的短發還半濕着,月光下他英俊的五官仿佛籠罩叫月色鍍了一層柔光。他的确有一張畫家心中缪斯的臉,溫芙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随即轉開眼喃喃道:“算了,明天早點起來,我送你去集市。”
她說完這句話就打算轉身回去,倒是澤爾文突然在身後叫住了她:“那匹馬還在外面。”
教堂的馬丢了,鎮子一共就這麽大,很快就會有人發現他們昨天去過教堂,說不定巡查隊這會兒就已經在鎮上盤查那匹馬的去向了。
不過溫芙看上去已經有了計劃:“我會處理好的。”她頓了頓,緊接着又說,“那塊表你打算怎麽處理?”
提到那塊懷表,澤爾文的神情又沉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溫芙才聽他問:“你想要回那塊表?”
“那是洛拉的表。”溫芙說。
“洛拉的表。”澤爾文語意不明地重複道,“你知道表上的薔薇花代表着什麽嗎?”
在杜德,唯有一個家族能夠使用金色薔薇花的标識——艾爾吉諾。
不過杜德的二手市場上流通着不少帶有金色薔薇花标志的器具,每一個來古董店倒賣這些東西的人都自稱這些出自宮廷,或是祖上從宮廷得到的賞賜,或是從薔薇花園悄悄帶出來的寶貝,它們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有些流入了收藏家手中,有些依舊堂而皇之地挂在古董店裏,總之并不少見。
溫芙也曾經好奇過這塊表的來歷,洛拉告訴她,這塊表是她從一個騙子手裏買回來的假貨。不過她一直懷疑這句話的真假,因為即使是最艱難的時候,洛拉也沒有想過要賣掉它。
“你用多少錢賣了它?”澤爾文問。
溫芙遲疑了一下:“三十個銀幣。”
夜色中,她像是隐約聽見他發出一聲不太明顯的嗤笑:“三十個銀幣甚至不夠買一根表鏈。”
“你可以說個價錢。”溫芙說。
澤爾文搖搖頭:“它不是你的表,也不是你那位老師的表,我不會把它給你。”
“它屬于洛拉,那上面有她的名字。”
澤爾文冷笑了一聲:“一個小偷偷走了一塊表,并且在那上面刻上她的名字,這塊表就屬于她了嗎?”
溫芙的語氣也冷下來:“你沒有資格那麽說她。”
“那麽誰有資格?”澤爾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我只說她是個小偷,還沒有用上更難聽的。”
他朝她走近了幾步,夜色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眉眼,現在它們壓低了擠在一處,顯出幾分叫人心驚的陰沉:“你沒有問過她為什麽會一個人來到這兒嗎?為什麽沒有丈夫和孩子?”
溫芙迎視着他的目光,冷靜地說:“一個人沒有丈夫和孩子并不是什麽罪過。”
“但一個人若是肖想着別人的丈夫那就是一種罪過了。”澤爾文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厭惡,“一個自甘下賤的情婦……”
“夠了!”溫芙終于厲聲打斷了他,她的臉色蒼白中帶着一絲因憤怒而升起的紅暈,夜色中他能聽見她因為憤怒而隐約加深的呼吸,她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像在微微顫抖。這是他見過她以來第一次見到她的情緒出現這樣巨大的起伏。
可是澤爾文并沒有停下來,就在說完那番話之後,他感覺到今晚壓抑了許久的痛苦像是終于找到了排解的出口。
“你為什麽生氣?”他低聲問,像是毒蛇吐着信子,“因為你和她一樣是嗎?”
“那天教堂裏的那群人為什麽找你?你和科裏亞蒂那小子鬧翻了?”他發出輕聲的,喟嘆似的低語,“他剛剛為你畫了那樣一幅畫……”
澤爾文想起那幅畫上女人半裸的身影,紅色的綢緞裹着潔白的裸露的身體,昏暗的房間,引人遐想的卧室,公館後巷兩人糾纏的身影……
他一邊感到肮髒,一邊又感到煩躁。
溫芙的臉上卻流露出一絲困惑的神情,随後她的神色漸漸冷靜下來。臉頰上的紅暈消退了,目光也不再冷厲,她只是緩緩地朝後退開半步,看着他說:“我真應該讓你死在那間墓室裏。”
澤爾文心口一窒,他目送着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山坡上走去。她的步伐快而穩,手中那盞忽明忽暗的油燈來回搖晃着,就像他的心跳,長長短短,終于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山坡後,他的心也随之完全沉了下去。
澤爾文倒在河邊,月亮映照着他的臉。他想起從墓室裏醒來的那一刻,燭火中出現的那張臉。那些痛苦和惡意發洩後的痛快全都如流水那樣消失了,只剩下無限的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