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遠處,人影綽綽。
喬言呼吸下意識緊了幾分。
梁柏聞就站在路燈底下,長身玉立,跳躍的橙黃光暈模糊了他的五官輪廓。
灼燙的視線适時降臨在自己臉頰,像是要将他的臉皮燒着一般。
眸光中的人像生動起來,喬言就這麽望着他無聲朝自己一步步走來。
沒有開口,而是給予一個風塵仆仆的擁抱。
經由呼吸逐步平複躁動不安的心緒,喬言懷揣的多數問題雜糅在一起,最後從嘴間溜出,成了一句半猶疑半否決的話:“我以為你反悔了。”
感受到喬言微微發顫的身子,梁柏聞安撫性地拍拍他的背,旋即溫聲問:“反悔什麽?”
“出差,故意躲我,”努力壓下喉間哽咽,喬言張張嘴,轉而說:“不想,不想談了。”
梁柏聞驀地一滞,他确實沒有想到喬言心思會那麽敏感,以為只要在工作時間保留适當的距離,快速解決工作就能多一些相處時間……
想來,是自己疏忽了。
疏忽了小卷毛缺失的那點安全感。
幹澀粗粝的拇指輕拂過泛紅的眼角,指尖濕潤,他猝爾心髒一緊,再次将人圈進自己臂彎。
“沒有不想談。”
梁柏聞刻意咬着字音:“我花費好大力氣才追到手的寶貝,恨不能時時刻刻看着,每分每秒讓你出現在視野裏,怎麽會躲你。”
聲線帶着幾分滞澀,像是砂石在心間碾磨,聽得喬言耳畔酥麻。
始終緊繃的神經末梢因這句剖白複而燥熱,燙得他頭腦發脹。
無論面上表現得多麽輕松舒緩,都在這一刻丢盔棄甲,潰不成軍。
他似乎從梁柏聞身上體會到了一種無條件的偏愛,以及被堅定的選擇,那些無法對其他人宣之于口的性取向問題,好像也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鴕鳥似的埋首,莫名生出的幾滴淚淹濕了梁柏聞胸口處的衣料。
離得近了,視野也依舊是混混沌沌,朦胧得叫人看不清對方的面部神情。
“出差是臨時決定,想着盡快趕在一周之內處理完工作。”
“結果你還要跟我約法三章,”梁柏聞背着手好心般替他抹去即将垂落的小珍珠:“不讓親不讓抱,見面裝陌生人,你可真會折磨我。”
趁機捏了一把松軟的臉頰,面團一樣,梁柏聞想。
但再說下去可能就是鹹面團了。
喬言面上一熱,眼裏無可避免地流瀉出一絲慌亂的意味:“那不是怕被看到嗎……”
現在倒是人盡皆知了,就算真被有心人挖掘也無法。
“與其擔心戀情被發現,”梁柏聞松了松環抱的小臂,解下深色大衣的紐扣,将眼前眼眶紅紅的人兒裹了個嚴實,這才接着說:“我更擔心你會冷。”
“想見我也不用那麽着急,外套都不披一件就跑出來了?”
“沒有,”喬言吸吸鼻子,不知是在否定哪一句:“只有一點點想。”
梁柏聞悶笑:“是嗎。”
喬言視線回閃,面不改色點頭,經過這一周的錘煉,他已經做到不動聲色調節表情,盡量避免被人一眼洞悉。
當然,有一個例除外。
“你什麽時候拍的……怎麽都不告訴我,就……”驀地想起照片的事,喬言吞了幾個字眼,但倒也不妨礙梁柏聞進行閱讀理解。
一轉眼的時間,他又忍不住開始遐想,都這樣了,他如果不公開對梁柏聞來說是不是不太公平。
心裏五味雜陳,他一向拿捏不定主意。
抿了抿唇,喬言斟酌着說:“那我要不要也——”
“這種事情也要講究禮尚往來嗎?”梁柏聞無奈嘆了口氣:“還是說,你認為你男朋友長相還不夠及格線,會面臨失戀風險?”
他緩解氣氛似的半開玩笑:“警防此類事件?”
話音在微塵中盤旋,最終飄進喬言耳朵,他禁不住笑出聲。
許久才把人哄高興,梁柏聞這才開始“自我忏悔”,不過在這之前他先攥住了喬言的手,然後就蹙起了眉頭。
太冷了,體溫總是比別人低。
他說:“沒有不想談,也沒有想躲你,更不會反悔。”
喬言耳朵在聽,但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暖烘烘的熱源上。
不得不說,梁柏聞就像一個行走的熱水袋,身體是熱的,手是熱的……
他掀起眼皮悄悄擡頭,又垂了垂睫毛。
眼睛也是熱的。
他出神地想,是身體素質好?
腦袋冒出想法,喬言默然一頓,怎麽聽上去有點怪怪的呢。
正自顧自揣想,只聽梁柏聞又說:“下次出差把你放進行李箱。”
近在咫尺的對視,喬言小聲反駁:“……我又不是貓。”
梁柏聞嗓音持續含笑:“也沒多少重量,和撸貓沒什麽兩樣。”
“……”聽不懂,就當是在誇他吧。
-
次日上班。
心有靈犀似的,喬言剛進公司,兩人就在底樓遇上。
早高峰時期,等電梯的職場人不少,兩人隔着人海相對而視,随後對口型似的說“早”。
心情因為一句簡單的問候扶搖直上。
各自站一邊,口袋裏的手機忽地震了下,趁着等待的時間,喬言拿出手機。
梁柏聞:【過來。】
目光穿越人群,喬言側頭朝他投去一個疑惑的目光。
喬言:【?】
雖然不太明白,但他依舊往旁邊站了站,只是好巧不巧,電梯已經下來了。
正猶豫,忽地,只覺得腳下空了一瞬,落在人群後面的喬言就這麽被單獨拎了過去。
驚呼聲來不及從嘴邊蹦出,腳尖已經夠到了金屬地面。
适時,電梯門悠悠阖上。
“做什麽?!”
梁柏聞摁下樓層,從容道:“馬上九點了,下一班電梯你就該遲到了。”
雖然電梯內只有他們兩人,可喬言還是壓低着聲音:“可這是專用電梯,而且剛才人好多!”
“沒人看見,”梁柏聞面色無辜:“而且我怕有的人又開始胡思亂想。”
喬言自然不會承認:“我沒有!”
“嗯,你沒有,”梁柏聞淡笑,接攬過他的話:“是我沒安全感。”
喬言非常無語:“……我要去上班了。”
“等一下。”
手腕被扣,身體回旋,梁柏聞緩步靠近。
電梯停下,開門停了一瞬又自行關門,手掌轉了半圈,滑了下去。
“上班之前……”他慢聲道:“先把那幾條禁令廢了吧,不然沒辦法生存。”
末了,又笑着補充一句:“大王。”
喬言一默:“……”禍國殃民的妲己?
撇了眼十指相扣的兩雙手,喬言撇撇嘴:“好吧。”
“但是——”
還未說完,剩下的半句已經被梁柏聞含進了嘴裏,嘴唇上溫軟的觸感瞬間讓喬言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一觸即分,卻讓他腿腳發軟。
“但是什麽?”
梁柏聞笑,拇指順勢往上,直至戳碰到軟骨位置。
很慢地摸,很輕地撫。
“耳朵好紅。”
喬言:“……”敲!流氓!
-
之後幾天兩人既沒有刻意保持距離,也沒有過從甚密,與其說是朋友,更不如說是相處熟稔的上下屬。
和上司交朋友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這點喬言再了解不過。
臨近十一月下旬,冷空氣如一匹脫缰的野馬攻勢猛烈地席卷整個城市。
一夜之間,寒冬來臨。
裹着厚厚的衣服循規蹈矩地上班下班,他忙,梁柏聞更忙,經常在工位上一坐就是一天,有時候甚至會忘了吃飯時間。
但這種廢寝忘食的工作态度,最後的結局往往會變成:梁總親自下樓逮人,然後一頓“教訓”換一頓美食。
日子就像一眼泉水,涓涓細流不緊不慢,平凡普通,循環往複。
意外總是猝不及防出現,打破當下寧靜的一件事是,喬言又被吩咐出差了。
只不過這次不是培訓學習,而是單他一個人,去對接甲方客戶。
出差地點就在臨市,喬言當天上午抵達後便由助理帶着進了公司會議室。
“不好意思,您先坐着休息一會兒。”助理是這麽說的。
于是枯坐兩個小時,喬言仍舊沒見到對方負責人的影子。
再次聽到輕微響動時已經是下午三點,門扉翕張,不輕不重的腳步聲卻昏昏欲睡的喬言猛地回神。
喬言視線落在對方黑粉挑染的發色上,僅訝異一秒,他不動聲色開口:“呃……您好,我是喬言,先前跟您聯絡過的。”
酷哥你誰?
适時,酷哥落座:“孟辛昱。”
空氣靜默,倒不是喬言被他唬住了,而是對方看上去只有二十四五出頭的模樣,穿着打扮俨然像個剛進社會的大學生啊!
負責人?
喬言意外地有些緊張。
擱置手機的前一秒,他看見尹浩發來的最後一條消息。
尹浩:【聽說甲方爸爸很難搞的,我覺得你還是得做個心理準備】
尹浩:【/祝你平安.jpg】
察覺到他長久注視的視線,喬言艱難地吞咽着口水,随後回以一個職業的笑容。
雖面上不露半分,但心裏的壓力一分不少。
不難搞怎麽能稱為是甲方爸爸呢。
“那我就先從項目定位開始介紹……”
看他拿着設計稿件平穩地言說,孟辛昱挑眉,姿态慵懶地靠着椅背。
長得像個社恐,彙報卻井井有條。
倒是有點反差。
看過報告後半晌,他突然說了句不痛不癢的話:“你來過這裏嗎?”
等待鞭策的喬言:“……啊?”
“沒有。”他如實回答。
“成,帶你逛逛。”孟辛昱作勢起身,眼見喬言一臉蒙圈的表情,他解釋:“我覺得實驗不如實踐,光在這讨論不如出去看看,有多少人真正需要。”
這倒也沒錯,喬言原本就計劃着進行實勘探店,眼下只不過就是提前罷了。
于是他點點頭:“好。”
“當然,主要還是坐在這裏太無聊了,會容易沒有靈感的。”
喬言:“……”沒看出來。
一天過去,手機基本是當相機用。
探查似的繞了七家店,再接着回甲方公司改稿,直到将近晚間九點才結束一天的行程。
出了公司才堪堪拿出手機,喬言驚覺他根本沒回梁柏聞的消息,大概是用意念在回複,總之聊天框內空空如也,一條都沒發出去。
他這才意識到,忙碌的時候的确是不可能一直秒回的。
手忙腳亂地敲字,消息剛發過去沒出五分鐘,一通視頻電話便撥了過來。
“還在外面?”鏡頭裏,梁柏聞穿着居家服,戴着一副眼鏡,從鏡片反光不難猜到,他大概率也還在工作。
“今天怎麽樣?還順利嗎?”
喬言頹廢地說:“剛下班,好累。”
“不過這裏晚上好漂亮诶,給你看!”背後是繁華的江景,游輪在水面上緩緩行駛而過,留下一片波光粼粼。
“嗯,燈光很漂亮。”梁柏聞嘴角噙笑。
“而且這裏的——”
話音未落,只聽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小喬言?”
莫名聽到自己名字的喬言循聲回頭。
只見孟辛昱單手握着方向盤,另一只手低了低墨鏡,朝他揚起一個極為燦爛的笑容:“回酒店嗎?正好我送你啊。”
适逢其時,對面梁柏聞視角下聲音突地卡了一瞬,畫面停留在喬言舉着手機往上的那一幕。
也正正好好,穩穩當當将後方靓麗發色的“陌生人”收錄進了屏幕。
短促的“嘟”一聲,通話中斷。
梁柏聞:“……”
停下手中書寫的筆,緊接着他緩而慢地擰眉。
按照常理,這種時候,應該很難不讓人誤會吧?
-
出公司時,手機電量就已告急。
本想着短短十多分鐘的路程可以撐到酒店,但喬言發現他低高估了使用多年早已老舊的電池容量。
上一秒還是百分之二十,下一秒就直接關機了。
戳了兩下屏幕,黑黢黢的倒影着他愁苦的臉。
喬言适時想,遲早把這個破手機換了!
“去哪個酒店?”孟辛昱停下車,不緊不慢地看着他。
總覺得對方的目光有些不懷好意,喬言客氣地建立起疏離的距離:“不用的,我打車就行,公司報銷。”
孟辛昱不意外,只道:“這邊很難打車的。”
他意有所指:“關機就更難了。”
喬言默然一瞬,揚起一抹标準的笑:“沒關系,我帶現金了。”
雖然科技很發達,但他總是保留着一些陳舊的習慣,比如随身帶着一些小數目的紙幣。
本想以防萬一,現在倒是真派上用場了。
明顯的拒絕和客氣地推辭,孟辛昱還是能分清的,他挑眉,也沒再多說:“行,那就明天見。”
喬言颔首:“再見。”
同人分開後,打車回到酒店,趁着充電的時間他先快速沖了個澡,然後出來給梁柏聞回電話。
對面接通電話的速度異常快,就像候在手機旁似的。
“到酒店了?”看到背景以及帶着濕漉漉霧氣的人,他問。
頭發沒吹太幹,喬言撥了兩下依舊濕潤的發尾,說:“到啦,剛才手機沒電關機了。”
“原來是關機啊,”梁柏聞若有所思:“我當時想報複我,打算冷我兩天。”
喬言沒忍住笑出聲:“指不定我就是故意的。”
梁柏聞“啊”了一聲,接着輕嘆:“喬老板身邊莺莺燕燕不少,想來也不是很需要我。”
滑動觸控板的手指頓了一下,喬言忽地意識到梁柏聞剛才肯定是看到了。
極短地笑了下,他說:“好大的醋味,我隔着屏幕都能聞到诶。”
梁柏聞不可置否,突地,聽筒內傳出二餅的嚎叫。
聲音有點遠,喬言聽不真切。
“你到家了?我好像聽到二餅的聲音了。”
“嗯。”回應他的還有玄關處輸入的密碼聲。
嘈雜的聲音消失,喬言聽到一陣敲鍵盤的聲音,梁柏聞問:“還在工作?”
“對啊,今天還有好多東西沒改,”盯着屏幕,喬言頓時像個洩了氣的皮球,蔫了吧唧:“打工人好苦。”
梁柏聞笑,随後想了想:“需不需要寵物陪伴服務?我開個視頻。”
畫面出現,但只有一只修勾的身影。
“六一讓梁珏接走了。”
“所以二餅才惱羞成怒?”喬言覺得好笑,猜測說。
梁柏聞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在家喊一晚上了。”
喬言樂得直笑,突然覺得改圖也不是那麽煩悶。
由于最近視頻通話的頻率高了不少,他索性用切換到電腦上,然後将窗口縮成一個小方塊放在左下角,做完一切才開始工作。
當然,每次都是被哄着莫名其妙才開的。
兩人各司其職,安靜的室內僅有鍵盤和鼠标的輕響,偶爾會有兩句交談。
因為有外援,喬言沒一會兒就保質保量的完成了工作。
偷偷撇了幾眼左下角的小屏幕,就收集了好些素材。
屏幕裏的人很專注地在鍵盤上敲打着什麽,手機豎着放置在桌面,以至于喬言望過去只能看到半邊臉,半邊臉陷在陰影裏,眉目有些冷。
沒有出聲打擾,喬言悄悄拿出手繪板,而後将視頻畫面放大,開始畫畫。
室內再次沉寂。
于是結束工作的梁柏聞在下一秒就看見了某個根本沒有遮嚴實,甚至嘴角掩飾不住笑意的人,低着頭在搗鼓着什麽。
很認真。
光明正大地注視着小卷毛,偏偏小卷毛還是個神經粗的,他若不發出點聲響,怕是挂電話前都不一定知道他截了許多張照片。
梁柏聞勾着唇角,手法娴熟地将圖片保存至相冊。
然而,剛被人暗嘆粗枝大葉的喬言似有所覺,不過僅僅只是擡頭看了眼,就猝爾撞上了對方探究般的目光。
“你、你一直看我幹嘛!”
徒然一驚,懸于發送按鍵上的指尖蹙地一抖,不偏不倚地落在屏幕上方,僅兩秒,動态顯示發送成功。
“看你背着我又做了什麽。”梁柏聞這會兒眼神倒是柔和,沒有方才直視文件那般凜冽。
“沒啊,沒做什麽……”
因被抓包而心虛的喬言眸光皮飄忽,轉而低了低頭。
圖片內是一只長相威武的黑貓,戴着金屬眼鏡,雖然只細化了上半身,但仍能看出它的眉眼淩厲。
配字——鏟屎官的
後面沒寫完,喬言本來想寫的是鏟屎官的黑貓,但是删删減減最後只剩下這四個字。
梁柏聞拖着尾音:“只是更新一下動态,确實沒做什麽。”
“……”
“太晚了,我覺得應該去睡覺了。”他義正言辭道。
然後生平第一次,喬言直接挂斷了上司的電話。
想這麽做很久了,而且……這種感覺還不錯呢!
緊接着,他就收到上司傳遞來的“危險信號”。
梁柏聞:【畫得很像,喬老師。】
梁柏聞:【還接稿嗎?喬老師。】
喬老師現在滿眼都是喬老師這三個字。
有點暈字。
鬼使神差地,喬言點進他的頭像。
然後他看到,梁柏聞頭像底下的簽名,變成了——
喵。
手指不自覺蜷縮一下。
躺在被窩裏,喬言彎曲着雙腿,意外地能想象到梁柏聞面無表情,嚴肅地推眼鏡,接着……
學貓叫。
黑貓。
都什麽跟什麽啊。
喬言心裏的靶子,又被射中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