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十一·【第一個世界·五更鐘】·40
四十一·【第一個世界·五更鐘】·40
後來, 當謝琇帶着他大哥的棺木,果真謝絕了已經成為皇太子的李敘的全部封賞,啓程前往定儀宗的時候,還未被正式封爵的高韶歡還擔負着許多其它的事務, 完全無暇離開禹都, 陪同她一起回去。
不過, 太子李敘派了一隊人馬,言明要好好護送謝女俠歸鄉。
她離開禹都的時候是一個清晨,高韶歡早早就一道出城相送。
……這就是日後的定安侯高韶歡,最後一次看到他的好友,定儀宗首徒, 謝琇,謝瓊臨——的情景。
那一日,太子李敘本也說要去,但前一天皇帝忽而病勢沉重, 半夜急召太子入宮,因此未能前往。
在缭繞着一層薄霧的清晨裏, 空氣中隐約有種草木與露水的香氣。
一輛馬車停在城郊的五裏亭外。亭子之內, 臉上終于脫去了幾分少年純稚之意的劍南高家下一任家主,以及那位險些成為他大嫂的年輕姑娘, 相對而立, 默然無言。
最後,高韶歡記得還是謝瓊臨率先向他擡手一拱, 依舊遵循着武林的禮節,就像是從前數次分別時, 她做過的那樣。
“阿歡,我這便去了。”她對他說道, 語氣平靜。
高韶歡有許多話想要對她說,但卻又覺得其實已經什麽都不必對她說了。
于是他只好對她說:“……一路珍重。”
她雖然身着一身素白的衣裙,眼角也似乎依然帶着薄紅,但今日卻顯得精神格外好似的,應了一聲,就毫不猶豫地轉身拾級而下,向着亭外走去。
然而,當她走出亭子,走了幾步之後,又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頭望向依然伫立在亭中,遙望着她背影的他。
不知為何,看着晨霧中那一襲纖瘦伶仃的素白背影,高韶歡卻覺得眼中一熱,有可疑的水珠險些沖出眼眶。
他不得不咳嗽了一聲,問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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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就看到她彎起眼眉,淺淺一笑。
“……你可又記起了什麽搖籃曲,與我唱一唱?”她說。
高韶歡:!
他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記起從前有一天晚上,她不知為何興致忽來,問他小時候都曾聽什麽搖籃曲入眠。
那天他們有些小争執,因此他覺得這可能是唯一安全的話題,不會平白惹她生氣,于是就絞盡腦汁回憶,唱個不停。
後來她好像終于聽夠了,就對他說:唱得好,下次有機會再唱吧。
……那麽,今天就是那個好機會嗎?
高韶歡望着在晨光中靜靜停伫在道邊的那輛馬車。
大哥過世後,當時他們倉促面對韞王叛亂的大事,無暇歸鄉,只得先把大哥的棺木暫厝在禹都的寺廟內。但誰也沒有想到這場叛亂花了近一年才最終平定。
太子李敘出面,親自又賜下了一具上好的楠木棺重新裝殓,如今正放在那輛車中。
昔年俊朗沉穩、意氣風發的大哥,已化作棺中枯骨。
這個時候,還應該唱什麽搖籃曲呢?
高韶歡的臉上浮現了一絲苦笑。
他低頭想了想,居然還真的教他找出一首來。
“青山轉,轉山青。耽誤盡,少年人。
明月夜,夜月明。照不見,夜歸人。”
他緩慢地哼唱起來。
“易水流,汴水流,百年易過又休休。
君與吾家都好住,思前想後總成留。”
天空中似有鴿子掠過,帶起一陣嗡嗡的鴿哨聲,回蕩在今日已漸漸雲開霧散的晴空裏。
高韶歡看到謝瓊臨朝着他用力地揮了揮手。
他聽到她雙手圈在唇邊,大聲朝他喊道:
“謝謝——我會唱給他聽的——”
高韶歡:……?!
什麽?唱給誰聽?他大哥?!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謝瓊臨,看着她若無其事地喊完之後,居然還又沖着他再度用力地揮了揮手,爾後就一轉身,在鴿哨聲裏,頭也不回地走到馬車邊,從旁邊的一名侍衛手中接過自己坐騎的馬缰,輕盈地躍上馬背。
她一策缰,控制着自己的坐騎在行進時始終伴随在那輛馬車之傍。
高韶歡忽然明白了過來。
……她是覺得他的大哥小時候沒有聽過什麽好的搖籃曲,所以從他這裏學去之後,還要唱給他大哥聽——是這樣吧?
他獨自一人伫立在那裏,清冷的晨風吹動他的袍襟;他目送着那一行人上了大路;那一道素白的背影,在他的視野中,漸漸地消失在遠去的煙塵裏。
高韶歡又在亭中伫立了許久,方慢慢地出了亭子,上馬往禹都城中去了。
入了城之後,正是熱鬧的早市時分,街頭熙熙攘攘。他索性下了馬,牽着馬一路往那座當初他與謝瓊臨入京後居住的小宅子漫步而去。
路經幾家并排的早點攤子時,他忽然想起,仿佛那個突生驚變的萬壽節清晨,他和謝瓊臨也曾經在這樣的小攤上吃早餐。
籠屜的蒸汽騰騰,模糊了初晨熹微的日光。風裏飄來各種不同的食物香氣。路上有步履匆匆的行人,有沿着街邊精力充沛地游玩、發出大笑聲的孩童。隔壁的攤子上不知道在煮什麽好吃的,嘩啦一勺子下鍋,立刻就爆出一陣勾得人食指大動的醬香味道。
那是人間的煙火氣。是世間平安才會令人有心欣賞的繁華熱鬧。
而在那一刻,當他坐在那裏,看着謝瓊臨斂下眼眉,小口小口喝豆漿的時候,他的哥哥或許正被齊鐘岫那個惡棍追趕到了絕路,氣喘籲籲,渾身染血,卻依然不改他作為曾經的高家少主,身上會帶有的不屈與傲骨。
後來,當謝瓊臨将他哥哥的遺物——那半塊真正的虎符——交給他,請他代為轉交給永王李敘的時候,他一接過那塊虎符,就赫然看到虎符上陰刻的一道道紋路裏,都浸滿了幹涸的暗色血跡。
他的喉嚨緊縮,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忽然記起,後來有一天,謝瓊臨終于告訴了他,為什麽那天晚上她會突然問他小時候都聽什麽樣的搖籃曲。
因為她說,他的大哥聽的都不是這些。
他的大哥聽到的,都是《常棣》。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
他的大哥就聽着那樣艱澀難懂、令人聽了之後一點兒也沒有睡意的歌謠,夜複一夜地,勉強自己入睡。
但是啊,他一直一直,都想當一個好弟弟的。他不想搶走大哥擁有的一切,他原本只想在大哥的羽翼之下,一輩子無憂無慮地生活的。
然而,他不是個好弟弟。他總是醒悟得太慢。當大哥陷入急難的時候,雖然他這個弟弟的确是惦記着他,去救他了,但是他也去得太晚,去得太遲了。
他沒有趕上。他甚至不如哥哥的那位“良朋”。
那首歌謠還說,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确實如此。他很愧疚。
他忽然聽見有嫩嫩的童聲,高低不齊地在唱歌。
他驟然停步,回首望去。
是幾名小童,趁着家中父母都忙于早點攤子的生意之時,聚集在一起,拍着手,繞着圈,跷起腳來,一邊跳着,一邊唱歌。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
哭哭啼啼要媳婦兒。
要媳婦兒幹嘛?
點燈,說話兒;
吹燈,作伴兒;
早上起來梳小辮兒!”
高韶歡在原地停了片刻,咽下喉間的哽咽,啞然失笑。
他忽然記起自己還在崇山派習藝時,曾經常常寫信給大哥。
大哥也回得并不是多麽勤快,但不知為何,他卻總是一點子瑣碎的事情就要寫封信給大哥,也不知道是想要回信,還是單純地只想要煩一下自己那位終日端正從容,沉穩得簡直像是個長輩、而不像是同輩人的大哥。
他記得,他在與謝瓊臨熟識起來之後,在一封信裏,曾經這樣寫道:
“大哥,我近日結識了一位有趣的姐姐,不知為何,她就是有那種能讓人覺得和她呆在一起會很開心的本事……”
啊對了,那個有趣的姐姐,就是謝瓊臨啊。
他這麽想着,牽着自己的馬,慢慢地踏過那片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街道,向前走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之中,竭力追憶着那封信裏的全部細節,不知不覺地喃喃出了聲:
“你說,下次我邀她去劍南高家玩,好不好啊?你見了也一定會喜歡她的……”
後來,大哥給他回信了嗎?
……回了。
大哥的信裏寫了什麽?提到瓊臨姐姐了嗎?
……哦好像,也禮貌地提到了。
大哥在信中說:
“小五,你的預言就沒有一次準過。”
“此番想來,也是如此。”
高韶歡呵地一聲低低地笑了起來,眼中卻不知為何突如其來地湧上了一層淚光。
清涼的晨風吹起他披于肩後的發梢。今天因為告假出城送別謝瓊臨,他并沒有戴玉冠,而是簡單地用一根鑲着藍邊的白色絲帶束住了一部分頭發。此刻,那根絲帶也在風中輕輕飄起。
他搖了搖頭。
“大哥,小五這一次的預言說準了啊……”他輕輕地、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你就是喜歡上她了,很喜歡很喜歡……”
“一直到最後,都是如此。”
“你還跟着她走了……不再回來了……”
一顆眼淚無聲無息地滑下他的臉頰,落進他腳邊的塵土裏。
他從前經常喜歡信口開河地開玩笑,還美其名曰“預言”,正兒八經地說要跟大哥打賭;賭輸了以後就賴賬,一次都沒真的認罰過。
大哥也寬容地沒有向他追讨過。
可是這一次,他贏了。
他低聲說道:“大哥……你輸了。”
“跟你要什麽賭注才好呢?”
他還當真想了一想,爾後澀然一笑。
“……算了,大哥,我也讓你賴賬,好不好?”
他牽着馬,停在了那棟小小的宅子門外,卻沒有立刻上去叩門。
他在自己腰間的荷包裏摸了摸,摸到一顆銅丸。
是江湖上人們用來傳遞秘密消息用的。
是那一夜,他的大哥悄悄擲入院中,向他們暗中提示範随玉身世之謎,引出定西侯與韞王之間勾連線索的那顆。
他抽出手,又隔着荷包拍了拍那顆銅丸。
“對了,我已經收到你的賭注了,大哥。”
是大哥曾經賭上生命,去換取的秘密其中之一。
他曾經竭力想要去弄懂大哥在想什麽,想要什麽。可是他一點都搞不懂他的大哥。對他來說,他的大哥太深奧了,像一本令人讀不懂的書。
現在他知道了,即使他弄不明白,但這世間終有那麽一個人是能明白他大哥的。在她那裏,他的大哥早已獲得了自己一生所求的安寧,安慰,與安心。
那具早就被劍南高家掏空的華美軀殼,在遇到了那個人之後,重又被注滿了生命力,愛情,欣悅,渴望與笑聲。
高家讓他變成枯木死灰制成的人偶,而謝瓊臨又将那具人偶帶入這充滿煙火氣的塵世,用含笑的溫暖包裹着他,用毫不掩飾的偏愛縱容他,讓他重新變為了美麗、生動而鮮活的人。
他的大哥沒能在他們這裏得到的好,早已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全部得到。
就如同他一開始對大哥所說的那樣,謝瓊臨,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這世上,或許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個人了。
高韶歡有些出神,此刻才察覺到自己的掌心一陣刺痛。他偏頭望去,發覺是自己剛剛不知不覺間,将馬缰在手掌上纏繞了好幾圈,又不自覺地将手握緊成拳。而那陣刺痛,正是粗粝的馬缰幾乎嵌入掌心,摩擦出來的痛。
就像是他第一次學騎馬的時候,大哥帶着他在馬上,原本把他照顧得十分周到,還替他制定好了一整套哪天應當學到哪一步的、循序漸進的計劃;可是他當時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憨貨,非要第一天就自己伸手去控缰,最終還是磨破了手。
他愣了片刻,最終低下頭去,啞然一笑。
“大哥……”他低聲道。
“我得承認,我不如你……”
終有一天,他坦然承認了這一點。也終有一天,他将孤身一人上路,踏破虛空,去往星辰的那一頭。
正如大哥所選擇的那樣,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去處,每個人也都有每個人的歸路。
他身旁的駿馬似乎原地踏了幾步,噴出一個響鼻,不耐地嘶鳴了一聲。
在他頭頂,遼遠的高天裏,陽光耀眼,一行清脆的鴿哨聲再起,劃破長空,直上雲霄。
【第一個世界·五更鐘·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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