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九·【第一個世界·五更鐘】·38
三十九·【第一個世界·五更鐘】·38
她說:“我或許不能為你做到很多事……可是誰對你不好, 我可以一個個替你揍他們……”
“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死。這沒什麽可怕的……”
眼淚在她臉上流成兩條小河。她想自己現在看起來一定糟透了。
沒關系。謝琇想,高韶瑛當初看上她, 可能也不是因為她漂亮。
他看上她, 是因為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會到高家真的去尋找什麽食鐵獸的姑娘。
她對高家沒有其它的謀算或不良的動機。她對高家也沒有什麽多餘的期望或不切實際的妄想。
她只是想要在那裏找到食鐵獸。
她當初迅猛地撲上去親吻他, 也不是因為他是高大少。
正如她想要替他挨個去揍那些對他不好的人一樣,她這麽做,是因為她喜歡他。
他是高韶瑛,她喜歡他。
他是張阿三、李四郎或王鐵柱,她仍然喜歡他。
他可以是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 他可以随意叫任何一個潦草的或滑稽的或平庸的或英明神武的名字,但只要他是他,她就喜歡他。
她終于和當初躲在定儀宗以暴睡來療情傷的那個自己,達成了和解。
仿佛哪裏傳來砰的一聲, 可能是她三觀崩碎的聲音。
不過,沒關系, 反正她的心髒同樣也碎了, 拼不起來就拼不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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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他:“瑛哥,我可以吻你嗎?”
高韶瑛幾乎快要眯到一起的雙眼又猛然睜開。有那麽一瞬間他看上去是那麽震驚, 就活像是她又問了什麽愚蠢的話一樣。
“你可以……對我做……一切的事, ”他終于低聲答道。
“……只要……你喜歡。”
淚水沖垮了她的眼眶,心髒, 以及一切有形無形的堤壩。
她忽然想起他們在分別後再一次于禹都重逢時,那夜寂靜幽深, 他伏在她的懷中,哀懇地凝望她, 一聲聲說着:琇琇,你要愛我。
“喜歡的,”她啜泣着,盡量放大聲音,對他大聲說道。
“我一直都很喜歡你——”
那個字終于沖出心口,破胸而出。
“……我愛你啊。”
他們上一次相見的最後,他站在“白園”的大門外,長身玉立,風儀俊挺,對着她鄭重一揖,一字一句地說道:承蒙眷愛,必不相負。
他的确沒有背棄自己的諾言。
這一生到了盡頭,他也沒有辜負她。他只是要離開了。
她忍住喉間的哽咽,傾身上前,用雙手萬分珍惜地捧住他的臉。
他的頭虛弱無力地略微後仰,靠在牆壁上。她捧起他的臉頰,讓他淡白色的嘴唇在她面前仰成易于親吻的角度。
他們再一次像那天在劍南的細雨中那樣,交換冰冷又熾熱的長吻。
可是,那一天的親吻裏,是愛情生發的美妙意味。
今天的親吻裏,這場愛情卻在逐漸死去。
她從未想過,這種證明愛意的親吻,有一天會用以訣別。
以前她在看那些文藝小說的時候,看到過一種說法。
聽說這世界上有一種沒有腳的鳥,一生下來就只能飛翔,直到死去。一生只能落地一次,就是在它死的一刻。
她當時年紀小,被感動得稀裏嘩啦。後來長大了,明白這種說法可能只不過是一種藝術性的加工而已。
……但是現在這一刻,她仿佛明白了,或許那種沒有腳的鳥,的确是存在的。
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劍南的那個下雨天,她與他在竹林之中相遇,當時她淋得渾身透濕,他卻撐着一柄二十四骨的竹傘,傘面上繪着晴空、白雲和飛鳥的圖案。
啊,那傘面上的飛鳥,就是那一種嗎?
那傳說中的鳥兒此刻正伏在她懷裏,從天空中落到了地上,喘息着,血跡染滿他如同透徹的晴空一般的淡藍色衣服。
她不想讓他死,不想讓他落地,想讓他一輩子都高高在上,驕傲地飛在天空裏,讓人景慕,讓人仰望,光輝強大,一往無前。
可是現在到了他落地的時刻了。
鳥兒落下地來,卻沒有家可以回,于是他只能栖息在她的臂彎裏,就仿佛僅僅只是這樣就滿足了似的。
他伏在她的懷中,急促地喘息着,聲音微弱,輕似無聲。
“琇琇……別丢下我……帶我去……你想要去……的地方……”
離群的孤鳥無枝可栖,無處可歸。于是,他竭盡全力,撲向世上唯一僅有的那個他最信任、最愛慕的人,想要以她的歸處為歸處。
謝琇的眼淚落到了他們兩人交疊的唇間,有絲鹹澀的味道。
她輕聲說:“好的。瑛哥,你跟我走……我會愛你。”
他的唇角仿佛在她的嘴唇覆蓋下,艱難地輕輕翹了起來;但氣息卻在她的親吻中慢慢沉寂下去,就像折斷了雙翼、再也飛不起來的孤鳥。
後來謝琇在他懷裏找出了一個沾滿血跡的小布袋。打開之後,裏面放的是那半塊失竊的、真正的虎符,還有一封信。
她不明白為什麽齊鐘岫沒有趕在他們到來之前,從高韶瑛這裏搶走那半塊真正的虎符。
或許是因為高韶瑛拼死保住了它,或許是因為齊鐘岫對自己太過自信了,覺得等到折磨完高家的大少爺以及那些不自量力地來救高大少爺的人,再回來拿,也是一樣的……
又或許是因為,西南大軍已經有三萬人留在了劍南道,拒絕與定西侯同流合污;而韞王今日據報已經逃離禹都,舉起反旗,若是現在再拿着這半塊虎符趕到劍南,向副将方穗安調兵,已經來不及了,方穗安也絕不會奉令。
她将那半塊虎符交給了高韶歡,讓他轉交給永王李敘;然後展開那封信。
信紙上同樣被滲透過布袋的鮮血浸染了一部分,但還是可以辨認出高韶瑛的筆跡。
他并沒有在信裏傾訴他的苦衷,也沒有在信裏對她講述他沉痛的過去。那些過去的故事,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高韶歡告訴她的,又或者是她自己從前執着地追着他問出來的只言片語;高韶瑛自己,從未向她主動說出過關于他傷痛過去的任何一個字。
他也沒有在信裏告訴她任何關于範随玉、齊鐘岫、定西侯範永敬、韞王李稚或他背後整個深淵的事情。這可能就是他本人的風格,一意孤行,一往直前,不管做過什麽事情,都不再想要反省或回顧,只有在最深的夜裏,才肯暫時将那些深刻的記憶挖出來,血淋淋地攤開在自己面前,反反複複地翻閱和品味。
他只是珍而重之地寫下她的名字——省去了她的姓氏,後面客套地跟着“芳鑒”這一敬辭——
他寫道:“琇琇芳鑒”。
緊接着,他先是客套了一句“別來良久,甚以為懷”,繼而十分簡短地、就活像是書信範文一樣地寫着:
【相去千裏,萬望珍重;今日一別,恐再無來日,惟願女郎芳齡永繼,此身長健,永受嘉福,長樂無憂。】
這封信裏寫了這麽多給她的祝詞,卻一個字都沒有提到他自己身處的危境,也沒有一個字提到其他人。她甚至從中根本看不出來韞王李稚都許諾了他什麽、又讓他去做怎樣危險的事情,也看不出來為什麽齊鐘岫會突然對他痛下殺手。
看上去他寫這封信很明顯是臨時起意。或許是因為他一開始并不認為自己會落到要寫信與她道別的地步,而當他察覺事情可能有不對的時候,他又已經沒有了從容落筆的空餘。
在這封甚至沒有多少字的短箋裏,他的筆跡零亂,并且筆鋒頗為無力,一看就是在倉促之中寫下的——說不定在寫下的時候他還受了傷,她注意到有些筆畫的旁邊還有筆尖滴下去的墨點,那很顯然是氣力無以為繼,一筆無法寫完,中途停頓的時候造成的。
在那些簡短的、空泛的,同時又隐藏着他的真摯之意的祝詞之後,在信箋的結尾,他寫着一首詩。
是她在上一次與他分別的時候,心頭浮現的那首詩。
她從未将這首詩與他念過,但他們兩人居然奇跡般地心有靈犀了。
她終于在這個時候證實了他們之間也存在着某種奇妙的默契與心靈感應——她徒勞地祈求這種心靈感應或許可以在他還活着的時候,向他證明她有多麽愛他,多麽想要把他從身後那個深不見底的黑色淵薮中拉回來,拉着他回到這塵世間,站在陽光底下,鮮花叢中;假如她真能如願以償的話,或者他們可以在無人的庭院中,倒在花叢裏,盡情地放縱自己,敞開自己,将自己交付給對方。
又或者他們可以在三月的雨中親吻對方,吻到腿軟,倒在地上,頭上身上都滾上了細碎的草葉,衣衫在雨中浸得透濕。
她喜歡當他的衣衫貼在身上時,由衣料之下隐約勾勒出的身軀線條,修長、優美而流暢,成熟又有點清瘦,但緊繃時卻充滿了力量。然而那樣的一個人,總是有絲執拗,有絲深沉,可是每次見到她的時候,他就那麽乖乖地擺出屈服的姿态,靜等着她居高臨下,捧住他的臉。
那個時候他也是半靠坐在那裏,微微仰起頭來望着她,就像是他們最後一次交換一個親吻的時候那樣,他下巴微揚,嘴唇顫抖,呼吸也微微地急促起來,凝視着她的眼眸漆黑而明亮,傳達着那樣一種想要被她溫暖、被她寵愛、被她安然妥帖地擁抱,讓他有處可依,有家可歸的渴盼。
可是那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就像是她從未意識到的春天那般,來了又走了,當它開始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迎接的是一場未盡的冬雨,但當它消失的時候陽光又太熾烈,烤化了她臉上凝結的淚痕,讓她誤以為盛夏已至。
但春天呢,它的存在那麽短暫。短暫得近乎令人恍惚,又瘋狂得幾乎讓她要在其中迷失了自己,不顧一切地投入進去;只有當它離去的時候,她才恍然發覺自己的軀殼內裏已經為之燃燒,留下的只有灰白的殘燼。
正如同他在訣別書的最後,寫下的那首詩所說的一樣——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