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新年
新年
冬日總是寒涼又難熬的,若要說什麽時候能覺得不那麽凍人,便大約是在年節裏。
冬季尚未過完,滿街的紅紙桃符便已替未至的春添了一分暖意。
這樣的熱鬧喜慶,宮中自然也不會落下。衆人忙碌着打掃挂燈,便連朝臣也要為籌備祭天祈福的儀式而忙碌。
宋玉亦不得閑,他領着政事,這些重大但瑣碎的事便都得他過問,待定得差不多了,才上呈給陛下做最後的定奪。
但即便如此,他也依舊要每日抽出空來親自看着楚君凝用膳喝藥,似乎唯有如此,他才能在楚君凝的愈發消沉裏的一份安心。
但這樣的心安是落不到實處的,便如隔靴搔癢飲鸩止渴,是明知治标不治本卻又在一時間不得不如此的那種無能為力。
他只能尋着那一點虛無缥缈的安定,然後在無人的背後向上天祈求,求她能再多熬一熬、等一等。
再等一等,他便能将往事了斷,親手将她想要的呈送到她面前,去向她證明自己的心意。
他便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對她說:“阿凝你看,我從不曾負你。”
月落參橫,東方既白。
江希明替他戴上發冠,見他目光有些出神越過窗臺看向太子妃寝殿的方向。
“殿下又在想太子妃的事了。”
江希明跟着他的視線望過去,但天光尚啓,明晦不定,他除了遠處的一片朦胧灰暗,什麽也看不到。他便又低頭在心底嘆了口氣,“殿下既心裏挂念,便不該總對太子妃使那些強硬的法子,反叫您二人都不好過。”
宋玉目光未收:“不強硬的法子,有用麽?”
江希明靜了一瞬,又道:“只是您如今這樣拘着她不讓她出東宮的門,恐怕也撐不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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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咱們得快些了。”
江希明替他理佩玉的手微微一頓,擡頭看了宋玉一眼,而後又低下頭來應了一聲。
宋玉卻未再提此事,他看着窗柩外不知何時又降下的新霜,忽然同江希明道:“近來京中是不是來了些楚人?待到元日,你帶太子妃去宮外的集市上看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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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升的太陽又一次照亮蒼穹,化了枝頭檐角的清霜,這是今冬難得的一個暖日,亦是新年第一天。
青蔻一早便替楚君凝換了新衣,那張清瘦蒼白的臉,在青蔻一番費心捯饬下,倒也勉強顯出些紅潤血氣來。
她打今日一早便歡喜得很,心裏盡念着出宮的事兒。
楚君凝自那日後便愈發地消沉,時常連飯食也吃不下,她對出宮逛市集這樣的事情原本是并沒有什麽意願的,只是被青蔻那樣眼巴巴地瞧着,又想起她多番受自己的牽連,自己既無所謂,若能讓身邊的人好些,也好。
總不能叫誰都跟着她整日哀哀怨怨,不思茶飯。
馬車載着她駛出宮門,青蔻在她身邊絮絮叨叨地想象都城新年的街市是什麽光景,路過的風掀起車簾,她透過那點間隙瞧見外頭不斷後退的宮牆,點點晨光照亮青灰磚瓦,遠處有嘈雜的聲響隐約傳來…
她竟在那一刻莫名地生出些恍若隔世的久違感,仿佛回到數年前的楚都,那時一切都未發生,她跟着父親母親微服出宮,夾在熙攘的人群裏東張西望,明麗的燭火光輝照亮每個人的笑臉,她看着他們的熱鬧與歡慶,在心底立下一個盛世久安的夢想。
但那樣的夢終究是碎了,耳邊交談聲裏明顯有些不同的音調,風格完全不同的服飾建築,無一不在提醒着她,這裏不是她的楚國。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方才那一瞬的恍惚很快被失落和茫然替代。
不過她的低落很快又被青蔻興奮的聲音打斷:“夫人你看!那是什麽!”
她順着青蔻所指擡眼望去,遠處的攤鋪上人頭攢動,鋪子上挂着各色的鬼神面,看起來張牙舞爪兇神惡煞的,旁邊還挂着些別的新年小玩意兒,下頭被人群擋着,不知道還賣些什麽。
“是傩面。”江希明微微看了楚君凝一眼,見她也定定地往那處瞧,神色并不排斥,才繼續同青蔻道:“楚地常見,多是用來讨個驅鬼辟邪、祈福佑吉的好意頭。”
“楚地…?”青蔻轉頭看向楚君凝,眼睛亮了亮:“那不就是夫人的故地?”
“是。”江希明又看了她一眼,詢問道:“夫人要不要去看一看。”
楚君凝下意識想拒,只是尚未來得及開口,又被青蔻一雙興致勃勃的眼打斷,她又想起青蔻前些日因為宋玉拿她做要挾又有些畏縮的模樣,終究還是心軟。
她在宮中,身邊盡是宋玉的人,唯有青蔻不一樣,她原本便是臨時找來照顧自己的,來之前同宋玉并沒有什麽主仆情分,來之後便一直跟在自己身邊。
只有這一個人,能算得上是她的人。
她猶豫了一下,而後才擡步往那邊走去。不止上頭挂着的傩面,下頭還擺着一些畫卷,大概是貼門上的年畫。
楚君凝伸手取了一張打開,上頭畫的并非神荼、郁壘兩位門神,而是一只雞。
攤主見她身邊跟着仆婢,衣着也金貴,又瞧那畫瞧得認真,似乎有些興趣的模樣,連忙招呼:“楚地風俗不同京中,京中時興挂門神,楚地卻愛挂雞,雞乃五德之禽,且禽畜豐則人丁旺,皆是好意頭。依着楚地的習慣,将這雞貼在門上,上面再懸葦索,兩邊再挂桃符,百鬼都怕呢!什麽邪祟,都躲得遠遠的。”
楚君凝聽他說話的語調,等他說完才從畫中擡起頭來,問:“你是楚人?”
“是。”那攤主似乎要習慣了這樣的問詢,略笑了笑應了聲,然後又繼續道:“朝廷面前不是重新給咱們登籍造冊麽,有了新戶籍,今後便也不分什麽宋人楚人了,都是一國人。”
一旁的江希明聽着微微挺了挺胸膛,太子妃如今知曉了她原先楚國的百姓如何,自然便知道他們殿下為此用了多少心,應當也能放下些心來,諒解殿下一些了吧。
但楚君凝此刻卻并沒有多少歡喜,她只覺得心中五味雜陳,她甚至是有些不太能理解的。
半晌後她将手中的畫放下,微微皺了皺眉,問:“可是楚國到底是滅于宋國鐵騎之下,既是楚人,便…便就此一筆勾銷了麽?”
毀家滅國之仇,當真就能這樣輕易放下嗎?
她的父親,也算得上是一個體恤百姓的仁善之君,難道便不值得他們緬懷挂念嗎?那麽多人曾拿命守護他們,他們難道便不曾在乎過嗎?
這才過去多久,他們,怎麽就能忘記呢……
那人似乎也沉默了一下,而後有些悵然地嘆了一句:“人總歸是要活着的。更何況我等如今過得也沒什麽不好,還是如往常一樣地過日子。”
“我聽夫人說話,也是楚人吧?”他說完看了楚君凝一眼,忽然轉身拿了壇酒和幾顆糖出來,連着她方才看的那張畫一同裝好遞給她。
“夫人如今在這京中,遠離故鄉故土,這大過年的,應也是想家了吧。這些東西便當我這同鄉人給夫人的年禮,咱們過年啊,便該喝過這屠蘇酒,用過膠牙饧,除去了舊歲煩憂,才算是真正過了個年。”
一旁的青蔻見楚君凝一時未動,連忙伸手替她接了:“那便替我家夫人先謝過您了,您不知道,我家夫人平日便念家,您這禮,應當是我家夫人今年收到最好的禮了。”
那人笑呵呵地推辭了兩句,仰頭看了看天,又同楚君凝道:“今日天光大好,來年必定是個好年。”
這也是楚國的說法,若新年第一日天朗氣清,是來年人興畜旺、五谷豐登的好兆頭。
楚君凝微微仰頭望天,随後扯了扯嘴角,亦同他道了聲賀才離開。
江希明在後頭從荷包中取了顆新得的金珠給他:“一些俗物,比不得您的心意。只是我家夫人出門也沒帶什麽,便權當個回禮,您不要嫌棄。”
楚君凝遙遙聽見他推辭了幾句,最後才道:“我那才是一些俗物,只不過是仗着與貴府夫人從前同為楚人才顯得不同,遠不及貴人這一粒金珠金貴。您瞧瞧可還要什麽,再挑些去。若夫人喜歡,日後年節裏我都給貴府備上一份,您若不得空,我也可送去……”
後頭再說些什麽她便沒再聽清了。
她抿着唇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不過短短幾月,他們便能放下毀家滅國的恩怨,接納所謂的楚宋一家。什麽家國大義在他們身上似乎看不到,可他們仍會記得楚國的風俗,亦會因為随緣碰見的路人是楚人而熱絡親切。
她并不能因此對他們說出什麽指責的話,誠如他所言,他們總是要活着的,活着便該往前看。不如此,他們又該怎麽辦呢?難不成要他們都以身赴死,成就大義嗎?
宋國能善待他們,他們接受自然就是最好的選擇。只是她依舊茫然酸澀,她一時竟不知道自己的堅持是為了什麽,需要她庇佑的百姓已經放下過往,那她呢?
她也該放下嗎?
可她若是也忘了,那些沙場上飄灑的熱血,老師們用生命成全的大義,又是為了什麽呢?
她尚未能想明白這個問題,便被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的人撞得一個趔趄。
好在青蔻跟在她身邊,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下。
青蔻對此等莽撞行徑極其不滿,扶好楚君凝便蹙眉瞧着跌在地上那人喝道:“大街上胡亂跑什麽?沒看見有人嗎!”
那人卻未曾理她,擡起一張沾泥染灰的臉,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拽住了楚君凝的裙擺,抖着聲道:“殿下,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