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先生
先生
鮮血順着尖刃流下,在青磚地面濺出一朵又一朵灼熱刺目的小花。
濃郁的血腥氣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經,人群又開始有沸騰的跡象。
“我卓旌三朝為臣,滿門英豪,怎能屈居賊子之下,辱我門楣?”
“今天不若便随賀兄去了,以身殉國,總好過認賊作父!”
“……”
楚君凝睜着發紅的眼,淚水奪目而出,渾身微微顫抖。
每一聲扼腕的悲呼都寒霜刀刃般鞭笞摧殘着她。
“諸位大人,好了!”一道有些滄桑沙啞的聲音忽然在人群中響起,并不算響亮,卻如涼水般止住的那些沸意。
他從人群中走出來,身形有些佝偻,卻盡量挺得筆直。眉發花白,眼眸微有些渾濁。
“先生。”楚君凝認得他,衆臣之首,丞相晏陉。是她的老師,方才那一聲嘆息似的“公主”,便出自他之口。
他走到楚君凝面前,用那雙皮幹發皺的手托着她的雙臂,想将她扶起來。
“公主,先起來吧。”
楚君凝猝然痛哭出聲,“學生愧對先生多年教誨。”
“怎麽會?”晏陉微嘆着笑道:“公主領兵立于城上時,已是卑臣此生最好的學生了。能教導公主,是臣此生之幸。”
楚君凝反手抓着他的手,哀求般地出聲:“若先生還認我這個學生,能不能,再允我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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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陉抓着她的手,她便只能将頭抵在手上。
“先生與諸位大人為楚國操勞半生,往後的日子,萬請諸位大人為自己活一活。”
晏陉忽然嘆了口氣,渾濁的眼望向一旁背對此處的少年。
他曾教導公主,自然也教過宋玉。
也算看着他從內向少言的孩童一點點開朗起來,成為溫潤的君子,王上替公主與他定親時,他也曾真切歡喜過,那是他曾經最喜歡的兩個學生。
那時候誰都不會想到,事情會變成今日這副模樣。
他看見宋玉,也看見他緊握着劍鞘的手。
但最後他什麽也沒說,只是收回視線,握着楚君凝的手,微微嘆了一聲:“公主所想我等皆明白。”
他有點遲緩地跪下身來:“我等今日在此滞留不去,并非為了讨伐公主。幾位大人也是一時痛心失言,還請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他滄桑微啞的聲音平和得令人安心,師情如父,他自不敢将自己與楚王相較,其中憐惜疼愛卻不少半分。
可他越是溫和慈愛,楚君凝便越是難過。
“公主莫要再傷心。賀知兄生前便是個耿直的烈性子,說話不讨喜,王上也曾惱他…”他微微轉頭看向一旁地上的安靜再不能動屍體,眸中閃過一剎懷念。
他經歷過太多的事情,原以為過往皆如雲煙缥缈散去,待此刻才發覺原來都是記着的。
賀知早年同他政見多有不合,說話又沖,常常在朝上與他互斥。後來許是年歲大了,脾氣好了些,但依舊不讨喜,升遷也不多,實在是個很糟糕的老匹夫。
可便是這樣一個人,每月都要将自己的俸祿撥出一部分供于善堂,時常混跡在街坊人群中,知曉法典施于百姓是否合宜,又在敵軍臨城時披上兵甲同諸軍守了一月。
最後,與他同站在此處,不願認降。
“但他到底是個忠義之臣。”他微微閉眼,道:“公主自認不堪托付,為我等不值。可是公主,這世上諸道萬法,各人皆自有抉擇。我朝臣工百數,為護百姓身死者,有;為護國而埋于沙場者,有;為全理想忍辱而存者,有…今日宋朝受降,有人願活,有人願死,皆是私情己願,實無關公主所抉。還望公主莫再阻攔。我等以身報國者,若能全此一念,方算得償所願。”
楚君凝拼命搖了搖頭,抓着他的手不願松開。
晏陉有些無奈地嘆息了一聲,擡頭看向宋玉:“太子殿下,我與殿下也曾算是有半場師緣,今以往日舊情為籌,有二事忝顏相托。”
宋玉定了半晌,仰頭呼出胸中濁氣,才轉過身來:“先生請講。”
“其一,請殿下全我等所念。”
宋玉微微怔了怔,他确是有為了安撫楚君凝讓人看着不準他們死的打算,可晏陉是從哪裏看出來的?
他看了楚君凝一眼,抿了下唇,只是點了下頭。
“其二呢?”
晏陉看着抓着他的手哭着不肯放的楚君凝,恍覺見她幼年時背不好書抓着他啼哭的樣子。小公主長大,哭泣的緣由也已經不是曾經那些芝麻大小的事情了。
只是他仍舊如從前那樣束手無策。
“其二,我楚國雖亡,但公主仍是公主。殿下既要留她,還請千萬照顧好她。”
宋玉握着劍默了一會,躬身同他行了一禮:“必不負先生所托。”
他說完略頓了一頓,又看了晏陉一眼,同一旁的親衛道:“今日風大,請公主先回去吧。”
楚君凝緊抓着晏陉的手被人一點點扯開,她轉身又向宋玉奔去,緊拽着他的手:“宋玉,你說過,只要我不死,你就不會殺他們。”
她抓着他的手,絕望地哀求:“你答應過我的。宋玉,你答應過我的。”
“不是我要殺他們。”宋玉看着她的眼睛,聲音低啞微顫着又重複了一遍:“阿凝,不是我要殺他們。”
秋風又起,陰暗的天壓得人難受。
枯草在地上打着旋,哀哀楚歌漸起,混着些許血腥味散在微潮的空氣中。
宋玉看着微紅的地面,良久後才道:“都好生安葬了吧。”
他想,這應該是他站在楚國舊都,最後一次說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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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莊十四年十一月,太子宋玉奉命率兵伐楚,全勝而歸。
凱旋那日,宋君命丞相郭儀領儀仗于城外親迎。
衆人皆知道宋玉如今是宋君唯一一個得用的兒子,此番大勝,更是非比從前。
中侍人景福奉旨宣賞,将拿到金卷軸恭敬交到宋玉手上時,同他谄笑道:“殿下可終于回來了,陛下為賀您此番得勝,特意在宮中備下宴席為您接風。”
宋玉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有勞陛下挂念,只是我這一路趕來人疲馬乏,他自己身子也不好,便免了吧。”
盡管衆人都覺得陛下對太子看重有加,但太子同陛下的關系并不算太好。
中侍人對此知曉得更多些,實際的情況比旁人以為的還要差,那是一點兒都不好。
但太子從前多少還有會配合一些的,如今被伐楚的事情鬧了一通後,竟是連那點配合都不願意了。
不過好在陛下也不是完全意識不到這一點。
他讪笑着咳了一下:“陛下的意思,若太子不願赴宴,也不強求。只是一會太子拜谒時,記得帶上太子妃,也好讓他看一看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才能讓殿下挂念至此。”
他不提太子妃,宋玉還只是冷淡不太愛搭理的模樣。他提到太子妃,臉色便沉下去了,連語調都變得生冷:“太子妃大病未愈,不便觐見。等她好些了,我自然會帶她去的。”
中侍人有些為難地觑了宋玉一眼:“這……”
是不是不太好?
宋玉面色不動:“公公便這樣去回便是,若陛下還有想說的,我等會自會同他說明。”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中侍人自然不能再說什麽,只能打着哈哈:“殿下也是顧念陛下和太子妃的身子,奴都曉得的。”
他頓了一下,看宋玉沒有再搭理他的意思,自道:“若殿下沒有旁的吩咐,奴這便回去複命了。”
宋玉勉為其難地擡了下頭,示意他知曉了,讓他回去。
中侍人如蒙大赦,催馬便走。
托陛下的福,他日後恐怕在太子面前得不到什麽好臉了。
宋玉略下意識向後看了一眼,身後車架的布簾一動未動。
他猜不透楚君凝此刻是什麽反應,但大概也不會有什麽特別的反應,自那日後,她便又冷下來,從前還有苦痛憤怒,如今倒像是木然冷漠更多些。
他想着擡眼看向城門,眼中有一片陰鹫暗影,似鷹隼蟄伏。
那些欠下的東西,總會讨回來的。
車駕又動起來,一路往東宮行去。
他将楚君凝安置妥當,又安排了暗衛護着,才換了身衣服去了陛下殿中。
殿內燃着淺淡的龍涎香,絲縷白煙盤繞上珠簾,宋俨便坐在簾後的矮榻上,正對着棋譜在擺一副棋,聽見他的腳步聲,往他這邊捺了一眼,随後又收回去。
“肯回來了?”
宋玉沒應。
果然,半晌後他便又聽見宋俨繼續道:“這一去便在楚宮待了月餘,朕前後共下了八道令,才将你催動身,若不催你,你是不是還想在楚宮待上一輩子?嗯?”
宋玉眼中閃過一絲不耐,微微躬身行了個禮,面上卻沒有半分恭敬:“倒也不會。兒臣是太子,總是要回來的。”
宋俨擡手便将手上握着的一把棋子往宋玉身上丢過去,忍不住又咳了兩聲,喝道:“你什麽意思?咒我死?”
宋玉皺了皺眉,往旁邊挪了一步,但還是被四散的棋子砸到了些。
他低頭盯着那些砸到他身上又落到地上嗡嗡打着轉的棋子,像是在看什麽東西在将死之際發出最後的掙紮和不甘。
直到那些嗡聲消失,他慢慢才收回眼。有些理所當然地對上宋俨的眼睛:“不然您召我回來是做什麽呢?不就是防着這麽個萬一麽?”
楠木的棋盒落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響,四散的棋子噼裏啪啦的落在地上,仿若雨濺。
“逆子!滾出去!”
守在外頭的景福驚得身軀猛地繃直了一下,卻也有見怪不怪。
陛下與太子見面總是要吵上一會的,如今說不上幾句話就能吵起來,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直到他聽見陛下劇烈地咳嗽聲,他才匆忙端着備好的茶水沖進去。
他方入內便撞上正往外走的宋玉,微微愣了一下。
陛下讓他滾,他便還真滾了?
但他來不及多想,他忙着給陛下喂茶順氣。
宋俨伸出手來指着宋玉的背影氣得止不住的顫,卻被一聲疊一聲的咳嗽壓得喘不過氣。
等他緩過氣來的時候,宋玉早沒影了。
他指了指門外,抖着手沖景福道:“去讓他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