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舊臣
舊臣
楚君凝沒再管他,只是将視線投向桌案簾帳交織掩映的一角。
半晌後從鼻尖裏發出一聲不屑地輕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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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墜入山野,自林間縫隙落下一抹刺目的橙黃光芒。
江希明同餘下親衛在原地等了許久,急得在原地不知道多少圈,腳下的泥都被踩踏得翻出一層來。
他從地上撿了片葉子拿在手裏繞了繞,好叫自己分出着神不至于太過心焦。
卻又在半晌後洩氣似的一抛,心頭焦慮不增反減。
他就該勸一勸的,他分明知道太子妃對太子心懷恨意,單獨與太子同行必然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打算,竟還是由着太子随她去了,若真出了什麽萬一,可怎麽辦?
他望向一旁皇陵的方向,又有些沮喪地蹲下來,可是太子有命他不敢不從,現在闖進去,若是沒事,指不定又要惹太子不快。
太子近來已經夠不高興的了,他不想再去給他添一筆愁。
就在他仰頭望天,數着數算着要不要擅自帶人闖進去的時候,終于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響。
他連忙拍了拍衣擺上沾上的泥,站起身來迎上去,卻又在下一瞬愣了愣神。
“殿下這是怎麽了?”他看着兩個人微有些淩亂龇出的發絲,又看了看衣上沾染的灰塵,艱難出聲。
他二人一個曾是楚國最尊貴的公主,一個是如今宋國最尊貴的太子。即便沒什麽挑剔的潔淨癖好,也不會讓自己落入這般衣冠不整的形容。
宋玉正要說話,江希明的目光又投向了他脖頸上的斑斑血痕跡,随後面色微微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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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回江希明沒再能開口了,因為他看見了宋玉眼中一瞬的不耐和微涼的深意。
他閉上嘴,宋玉才收回目光淡淡開口:“一些意外,不小心被橫生出的竹節刮了一下。”
江希明:……
糊弄鬼呢。
便不說他能不能一眼看出來這是什麽傷,便是他這一答都顯得怪異。若真如此,依照殿下往常的性子,也只會說一句無事,哪裏會答得這樣細。
但江希明跟在宋玉身邊那麽久,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不過是為了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他看了楚君凝一眼,又默默收回視線。而後同宋玉道:“雖不嚴重,回去之後還是讓醫士看看吧。陛下那邊催您回去催得急,若到時候被陛下知曉,難免要讓他擔心。”
宋玉的臉色又冷上了一分,卻沒說什麽,只是低低應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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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君凝自望山回來後,便愈發的不愛說話。
陳術擔着替她調理的重任,每日為此急得頭發掉了一把又一把。
他一邊勸着楚君凝沒事可以多出去走走散散心,一邊殺到宋玉面前眼睛一瞪胡子一歪,開始跳腳。
“太子妃本就有氣郁之症,您卻偏又要激她。便是神仙下凡也禁不住這樣的,您倒不如直接将我的命拿去好了。”
他約莫是經過近月的相處,摸清了一些宋玉的性子。他瞧起來是有些淡漠無情,但也沒有那樣小肚雞腸睚眦必報,特別是因為太子妃的事情,對他的忍耐度較旁人還要高些。
但他還是很快就在宋玉微擡的一眼中很快偃旗息鼓,苦勸道:“您既要太子妃好起來,便莫要再刺激她了……”
他說着頓了一下,觑了宋玉一眼,嗫嚅道:“若是實在不行,您便先少往她眼前去吧。”
宋玉臉色微沉,江希明偷偷看了他一眼,試圖替陳術找補兩句。
就在他微微躬身正欲開口時,卻聽見宋玉冷着聲幹巴巴地應了一句:“知道了。”
他冷冷地看了陳術一眼,然後同江希明道:“讓她身邊那個叫青蔻的多照看着些。”
陳術微微松了口氣,只是看着宋玉面如寒鐵向他望來的模樣,瑟縮着又悄悄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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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涼月色入戶,攜着寒風灌進半開的窗戶裏,吹入宋玉單薄的寝衣。
江希明在外頭聽見動靜,取了外袍過來替他披上。
他看了眼宋玉望的方向,心中嘆了口氣,不由道:“殿下既挂念太子妃,不如去看一看。”
宋玉聞言将目光投向遠處,層層宮牆屋檐掩映下,他這個位置其實根本看不到楚君凝的寝殿。但他依舊時常站在這裏,仿佛能透過那些石磚青瓦看見他想見的人。
他只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微微搖了搖頭:“算了。”
江希明便知他還是在意陳術說的那些話,自那日後,殿下雖不至于說再未去看過,但确實刻意減少了往公主殿去的次數。
往常殿下無事便往那處跑,如今一日只去一兩回。
他見宋玉不再看,擡手将窗關上,而後問:“殿下既知太子妃是因您那些話氣郁,您也有心,便不能同太子妃好好解釋其中緣由麽?”
宋玉沉默了一會,而後轉身坐到床榻上,微微轉頭。
“你別忘了,我是拿什麽才讓她留下來的。”
江希明聞言自知疏忽,微微躬下身來。
宋玉看了他一眼,輕嘆了一聲。
“若沒有他人性命做枷,若她覺我不會行此卑劣之事,她又憑什麽能夠留下來?”
他這一句似乎是同江希明說的,但喟嘆的語調又像是在告訴自己。
他只有讓楚君凝先活着,才能談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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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為了調理楚君凝的身子,在楚宮待了一月有餘。
但楚宮到底不是宋國的都城,仇哲彥早前就被安排去鎮壓楚國各處不願降的軍隊,而宋君催促宋玉回宮的禦令傳得一道比一道急。
宋玉估摸着宋俨的底線,看楚君凝身體似乎好了些,才終于開始準備回程。
而在此之前,他還需将楚宮監牢中關押着的那些舊臣處置妥當。
他自然也不想大動幹戈,便囑意了降者不殺,讓人将那些人盡數放了,如尋常百姓一般安穩過活便是。
但偏有那麽幾個一根筋寧死不屈的,整日叫嚷着賊子奸佞,口口聲聲天道輪回,必亡爾宋。
這些人若不殺,往後必然要生出不少事端。
更不巧的是,楚君凝平素難得出來走動,此刻卻站在遠處一動不動地往這邊看來。
他擺了擺手,讓身後執兵戈的軍士暫退,而後向楚君凝那邊走去。
楚君凝願意出來,他其實是有些高興的。
他伸手理了理他身上披着的鬥篷,問道:“你怎麽來了?”
她的臉仍有些病态的消瘦,但比先前已好了許多。
她微微垂下眼,下意識退了半步又停住。最看向那些仍在叫罵的幾個人。
“我可以去勸一勸他們。”
宋玉看了她一眼,心情有些複雜地松開停在她鬥篷毛領上的手。
她是特地為那些人來的,她怕自己殺了他們。
他抿了抿唇,最後還是點了點頭,親自牽着她往那邊去。
如果留下他們能讓她高興些,他費些力氣周折也并非不能。
那些憤怒叫罵聲越來越近,似乎是有人看見了他們,那些辱罵宋國的話中忽然喝出一句:“公主!你怎可與這奸惡之人在一處啊!”
随後便有越來越多的指責與質問向楚君凝劈來。
他們問她為何甘願委身賊人,問她是否記得那些慘死的同胞,又是否對得起他們的在天之靈。
他們罵她不辨是非,甘為蛇鼠,罵她是毀了楚國的罪魁禍首,罵她厚顏無恥,貪生怕死……
他們說:“諸烈英靈在天,正看着你呢!”
楚君凝便站在那裏将那些話盡數聽入耳中,一句未曾反駁。
宋玉的那一點雀躍徹底沒了蹤影,他眼中濃墨翻湧,怒意壓都壓不住。
真是該死。
铮然劍鳴聲響起,宋玉終于沒忍住抽出劍來,指向一人的喉管,殺意盡顯。
“宋玉!”就在那一刻,楚君凝慌忙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攔住了他的劍勢,她自己卻被那力道帶得趔趄了一下。
周圍立起的兵戈又一次向那些人指來。
衆人稀稀落落地靜了一瞬,很快又破口大罵起來。
宋玉看着楚君凝有些乞求意味的眼神,握着劍的手由于忍耐止不住微微地顫抖。
他知道,楚君凝不是什麽在宮裏被養得天真無知的公主,楚王準她涉政,也有意讓她在楚铮登位後輔佐。她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人該怎麽處置,卻偏偏還是要他放過。
只不過是心中有結,如今楚國每個人的性命對她來說,恐怕都比她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他深吸了口氣,最終還是收了劍,看了那些人一眼,索性背過身去。
他們還在吵,無端惹人心煩。
楚君凝看着他們,迎着他們的指責叫罵,忽然屈膝在他們面前跪了下。
那些喧嚣嘈雜的激言憤語終于在無聲中漸漸沉寂。
人群中不知是誰痛惜地喊了一聲“公主”。
楚君凝隐約能聽出來那是誰的聲音,卻沒有擡頭,只是道:“諸位說得對,我有愧父母百姓,貪生怕死,不堪于世。”
稀疏議論又起,她微微頓了一下,續道:“我的父母兄弟皆已不在,你們僅剩的一位公主也已…叛國投敵。”
“所以諸位還在堅持什麽呢?這世上,自己沒有需要你們守護的那個國家了……”
“諸位大人為楚國操勞半生,如今,也該為自己活一活了。”
人群中靜了半晌後,猛然響起一聲悲笑:“我楚國,當真是亡了…”
他痛心疾首地看向楚君凝,長呼道:“國既不存,身将焉托?”
說着便猛然撞上那些正對着他們的兵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