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喂藥
喂藥
宋玉在她的逼問中噤了聲,微微垂下眼去。
他不答,楚君凝也不指望他多說什麽,只是覺得可笑又可悲。
她看了宋玉一會兒,忽然問:“我的親人都被你殺了,你還留着我做什麽呢?是覺得我從前使喚了你讓你覺得折辱,所以想要報複我?看我如今這樣落魄可憐,覺得很有意思?”
她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掩去眸中一瞬黯色,聲音卻很明顯的低下來,“我自認從前一開始待你雖算不上太好,可應當也不算很差吧……”
宋玉動了動唇,幾番猶豫,終于出聲:“我從未想要報複你,更從未想過要借着婚事來滅楚。”他聲線微微顫了顫,繼續道:“我的的确确,是真心想要娶你……”
他想說的有很多,父君應承親事時的歡喜,知曉變故時的慌張與惱怒,被迫妥協的不甘與苦悶,站在宋國都城的慌張與忐忑,還有打斷那柄向她落下的長刃時的慶幸與歡喜,都在楚君凝那一雙似嘲似諷的淡漠眼神中緘默于口。
最後的最後,他只能試探着問出一句:“你願不願意再信我一次?”
他看見楚君凝又笑了笑,她如今對他似乎只剩下這種嘲弄不屑的笑,她說:“在你眼裏,我這樣愚笨好騙嗎?宋玉。”
“我這裏雖然被你們攪得一團亂,卻也不是什麽消息都聽不到。你來這裏,是你自己請命,說要領兵伐楚的。”
“你還想裝模作樣地騙我到什麽時候?”楚君凝擡眼看着他:“宋玉,我不會再信你了。”
他在此刻終于清晰地意識到,無論他是否當真想要滅楚,亦無論這些事是否出自他的本心,更不管他是否有難處。
楚國滅了,是事實。
也因此,他說什麽都無濟于事,楚國救不回來,即便他今天在這裏忤逆君父,喝令撤兵不占楚地,也依舊回不去。
因為更重要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他忽然覺得有些絕望和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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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又有響起叩門聲,是那個丫頭又煎了藥來。
宋玉呼了口氣,才喚她:“進來。”
小丫頭端着食盤,在兩廂對望相顧無言的微妙氣氛裏有些忐忑。
她低着頭輕手輕腳地将食盤放在一旁的小幾上,生怕弄出的動靜太響又惹了人不快。
宋玉略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會楚君凝一臉漠然的神情,吩咐道:“将藥端過來吧。”
那丫頭将藥碗交到他手裏,便識趣地退下。
宋玉端着那碗藥在床邊上坐下,似乎将方才的那些不快盡數忘卻,如往常一般道:“喝藥吧。”
楚君凝一聲不吭地別過臉去,連應也不願再應他。
宋玉借着眼中餘光看見了她的動作,抿了抿唇,依舊低頭拿湯匙将藥一點點晾涼。
他們誰也沒說話,便沒有人知道宋玉在那近乎機械地将湯藥舀起又倒回的動作裏,想了些什麽。
半晌後,當那碗滾燙的藥終于晾到合适的時候,宋玉終于出了聲。
“城破那日,仇将軍在衆人面前先斬了楚峥,入宮後才想起來要殺你。”宋玉這才掀起眼來看她:“你想不想知道,我是如何處置他的?”
楚峥,是楚國小太子的名字。但宋玉從來未曾這樣喊過他,他同楚公的衆人一樣,喚他太子殿下。
他提到楚峥,楚君凝終于又轉過頭來看着他,用着一種極其不可思議的眼神。
或許,她對宋玉這個人終究還是存着一份念想的。
而宋玉也明白,若非要楚君凝活下來,那之後的歲月裏,他在她心中僅剩的那麽一點點念想,也終究會被他親手一點一點地磨滅。
可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只要能留住眼前的這個人,只要還能在一起。
“我将他葬在了帝陵旁邊。”他舀起一勺湯藥,遞到楚君凝嘴邊,“如果你好好喝藥的話,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可以考慮帶你去看一看。”
“否則……”他對上楚君凝的雙眼,盡管怒目藏鋒,對他盡是嫌惡,也比毫無生氣的死寂要好許多。
他這回沒再避開她的視線,只是緊緊地捏着湯匙,分毫未退,“我既然能将他安葬,自然,也能叫他不得安寧。”
楚君凝曾以為她對宋玉是失望已經在聽到他自請領兵的那個孤寂長夜裏到了極致,可此刻,她看着眼前近乎陌生的人,才發覺原來并不是如此。
點點寒涼沁入骨髓,她原來,還可以對宋玉更寒心的。
她攥着被褥的枯瘦指節微微發顫,卻依舊只能抿下一口澀到心裏的藥。
她說:“宋玉,你真叫我覺得惡心。”
宋玉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捏着湯匙的手只在收回的時候有過一瞬的停頓,很快又如常舀起下一勺湯藥面色平淡地遞到她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