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歸國
歸國
楚君凝忽然停住,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心頭沒由來地一悸。
她頓了半晌,而後緩緩轉頭看向宋玉。
少年的神色溫和,盡管努力克制,卻依舊沒能藏住眼中的熱切赤忱。
他話說得模糊,楚君凝方才還有一絲猶豫,此刻對上他的眼,若還不明白,便實在有些愚了。
她已不是什麽懵懂無知的小姑娘,十五歲,正是芳華正好知慕少艾的年紀。
雖未明說,但宮中也已經慢慢開始替她物色驸馬的人選,父王與母後也曾悄悄提起幾人,旁敲側擊地探過她的意思——于她看來都不甚滿意,只覺得甚至不如宋玉,又哪裏配得上她。
但即便如此,她都從未想過宋玉,更從未細究過對宋玉是什麽樣的感情。
她與宋玉共度了八載時光,覺得一切都是應當和理所當然的——宋玉便該在她身邊,該跟着她,該與她共坐一端,該受她捉弄卻無端縱容。
可宋玉方才說出那句話時,她第一時想到的卻不是什麽合不合适配不配得上的事情。
她只覺得從前如一團朦胧霧氣,被他一句話吹散開去,露出被霧氣遮擋的光景。
她微微一怔,不禁恍然,原是慕戀之情。
她心頭一動,不由感嘆,原來,是慕戀之情啊。
但宋玉并不知曉她在想什麽。
只見她瞧着自己,一時間也未見什麽欣喜,反還有些微驚,又久未說話。
他一時沖動将心事袒露,正是忐忑又不安的時候。如此只覺得自己實在唐突,不由在她的視線裏漸漸垂下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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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是三月朝陽,是灼灼明珠,他算什麽呢?他不過是一枚棄子,是兩國交好的抵押物,一朝風雲起,輕易便能毀去。
便是在宋國,他也不過是一個養在王後身邊襯托嫡兄尊貴的庶子而已。
荒原粗鄙草芥,怎堪配九天耀耀華光。
楚君凝看他失落地垂下眼,忽然問:“若霜雪傾慕花枝,那這滿園花樹,你傾慕的是哪一枝呢?”
宋玉又擡起頭來,她又對上他的眼,捕捉住其中的一份慌亂,眼中忍不住溢出一分愉悅,很快又被壓下。
她問:“是我嗎?”
“宋玉。”她喚了聲他的名字,忽然抿唇輕輕笑了一下,濯亮的眼眸回望着他:“你是在說,你喜歡我嗎?”
室內香氣氤氲袅袅,少女心明眼亮,将一切看透,卻偏要玩笑胡鬧似的執問,叫宋玉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公主既說不愛霜雪,恐怕也是不喜歡他的。
他若認了,恐公主心有芥蒂,身邊便留不得他了。
可他若不認……
“宋玉。”公主又喚他。
“怎麽不說話?”
他盯着眼前的人,恍然回神。
他當真,可以不認嗎?
他靜了一靜,在心中嘆了口氣,而後微微垂下頭去,擡手行了個禮。
“是。”
“啊,這樣啊……”他後頭冒犯賠罪的話尚未來得及出口,便聽見一聲分不清是為難還是惋惜地感嘆,緊接着擡起的手腕便被一只手輕輕壓下,他捺起眼便瞧見楚君凝盯着他,笑得比方才還明顯。
“那你想不想知道,你喜歡的那一枝花喜歡什麽?”
于是他便緩緩垂下手來,觑了一眼仍壓在他袖上的玉手,不知是哪根筋搭錯,叫他心中又起僥幸。
他問:“那……她喜歡什麽?”
“唔……”楚君凝這回便沒再看他了,她轉開頭看着外頭略微思考了一會,道:“應是冰雪初化,甘泉細流,泠泠淙淙,叮咚若環佩輕響。”
是水。
是三春雪消後可以将花樹灌溉滋養的水,而非料峭春寒裏摧花斷枝的霜雪。
楚君凝頓了一下,看他神色又有恹恹,這次卻沒有再笑了。
壓在他袖上的手隔着錦布握住他筋骨勻稱的手腕,她一雙眼仿佛盛着清泉,漾着淺笑微波,極認真地看向宋玉:“我曾見你如清霜,可如今看你,已然是潺潺流水,泠泠無極,蒸蒸不匮。”
她說完連自己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瞧見宋玉的眼中迸出光芒,修長幹淨的手輕動了一下又停住,似乎閃過一剎羞赧,很快便覆上了她握着他的那只手。
其中激悅欣喜,溢于言表,是她瞧過最明顯的一次。
她自然也是開心的,頭上珠飾随着她的動作微微晃動,映着窗外投進來的淺淡日光,瑩瑩生輝,照入宋玉烏黑的眼眸,投下一點亮白。
·
春日的天氣漸暖起來,雪消得也快。
轉眼便是草長莺飛的時候,經過一輪春寒,枝頭的花仿佛開得更賣力奪目。
楚君凝同宋玉坐在禦園的亭閣中,沐着春日的陽光,手搭着手在綁紙鳶。
她與宋玉的事情,楚王自然也是已知曉了的——公主生來尊貴,沒受過什麽委屈,更不覺得此時有什麽需要隐瞞。
楚王得知此事後,倒也急着沒反對。恐是瞧了這麽些年,早料到恐有這麽一出,多少有些準備。
各國王子公主結親是常事,其中也不乏有來質之子與王姬生情結緣的,都不算什麽稀罕事情。
他只是有些不大滿意的皺了一下眉,問了楚君凝幾句話。
“他畢竟是質子,若有朝一日楚宋之間兵禍又起,宋玉,還當不當殺?”
楚君凝頓了一下,答:“父王若招他為帝婿,他便不質子,而是我楚國之臣。”
“孩兒以為,若他為叛國之臣,自然當誅。否,則不然。”
楚君搖頭便笑:“此為想當然爾。楚宋約期十五載,你可有問過宋玉,十五年期滿,他是去還是留?若他要回宋,你也跟着去嗎?”
楚君凝啞然,她仰頭看見父王微眯起眼,偏向一旁的窗子,日光被切割成無數的碎片,照在他身上地上。
他緩慢道:“他能來質,是因他名義上是宋國王後之子,當年宋國諸王子皆年幼,王儲未定,才能讓他來。可你我也皆知,他并非嫡親之子,你若與他歸宋,必要同他一起受人欺辱。”
斑駁碎影間,她的父王回過頭來看着她,輕聲道:“阿凝啊,我珍養明珠十五載,豈容他人輕毀之?”
楚君凝仰頭望着天上的紙鳶,拽了拽手上牽着紙鳶的繩。
紙鳶是很簡單常見的樣式,公主取了腰上的鈴铛綁在紙鳶的尾端,随風飛起時便會落下細碎的聲響。
清靈的聲響落在雲上風間,宋玉看見少女仰頭牽着紙鳶,似有些愁。
她問:“宋玉,你說這紙鳶,是更願意由一根線被人拽着,還是更願意掙脫這根線,飛到更高處去?”
宋玉不知她愁緒從何起,擡手握住她手上面一些的線,視線卻是看向她的,“若沒有這根線,它便飛不起來,又遑論更高處。”
公主便又開始笑:“那宋玉,你要不要留下來?”
宋玉眼中閃過一絲茫然,未能明白公主的意思。
他不就在此地嗎?今日在,明日也會在。
又談什麽留不留呢?
許是他一時未答又惹了公主一點不滿,她輕輕蹙起眉,似有些微惱:“反正你父王,還有那個王後都對你也不好,等楚宋約定的十五年到了,你難道還要回那個鬼地方嗎?”
“你在這裏已過了八年,等到十五年時,便比你待在宋國的時間還要長了。那麽長的時間,這麽些人,難道都不能讓你一直留在這裏嗎?”
宋玉這回聽明白了。
他眸光微動,看着與他同牽着一根風筝線的少女,連微惱也動人。她說了那麽些話,或愁或惱,都只是在問他——“你要不要為了我一直留在這裏。”
他立在日光下,望着公主輕輕笑起來:“有公主在,自然是可以的。”
于是他們一起在春日的桃林間放紙鳶,在夏日的清晨坐在檐上看日升,在秋日的廊下共賞一輪明月,也在冬日的暖閣中同飲一碗熱氣騰騰的臘八粥。
他們看過月升日落、雲卷雲舒,公主仍愛捉弄他,将新折的桃花別在他的發髻上,拿批折的紅朱點在他額心,也拿烏黑的筆給他畫過兩撇胡子……
她左一口“小神仙”,右一口“小先生”,笑盈盈的,宋玉推拒不過,只能由她胡來。
但她喊得最多的還是“宋玉”。她總是時不時地便喊一聲,有時候伸手逗一逗他又沒了下文,有時候什麽也不幹,就直接沒了下文。
宋玉在漸移的時光裏一聲一聲應,從未曾落下。
看起來是個極好的脾氣。
楚宮所有的人都知道公主意屬宋國的質子,也知道王上已同宋君遞了消息告知,只待宋玉及冠,便會同公主成婚,正式成為他們的驸馬。
不管宋宮那邊是怎麽想的,但楚宮這邊的衆人,大約都是期待的。
只是有些事情,總是會不如人所料。
時光的腳步遠未行至宋玉及冠那年。
宋玉在楚國的第十年,宋國朝廷發生了一場變動,諸子相殘,太子欲弑君篡位,最終兵敗,被亂刀斬殺于王殿前。
宋宮這麽些年,太子欺壓諸王子,相鬥相争,貶殺無數,适齡繼位的王子本就只那麽幾個,如今一遭動亂,盡數殒沒。
宋君雖保住了皇位,斬殺了逆子。但經了這一場,難免氣血上湧,一時纏綿病榻,連着幾日不能朝。
縱好轉了也大不如從前,他整個人都頹靡下來,周身萦繞着苦澀的藥氣,朝臣們總能聽見陛下急促的咳嗽,往日難得喚茶,如今茶湯恨不能時時在側。
如今好了沒幾日,又總時不時地辍朝。實在不得不令人擔憂。
如此斷續又熬了月餘,諸臣實恐陛下大去後無人繼位,又起動蕩,這才想起來還有個被送去楚國當質子的宋玉。于是紛紛奏請,要迎宋玉回朝。
這事,連楚王也難推诿。
宋玉來時是為全兩國交好,如今宋國動蕩,要迎他回去繼太子位,穩固朝局。楚國放他回去,也是其中應盡之誼。
他來時僅有一輛低調樸素的車架相随,回去時卻有金辂彩繪,五馬相迎。
可他卻覺得似乎也沒什麽不同,十年前他從相熟之地踏入陌生之境,如今,似乎也是一樣。
楚君凝立在宮門前,看他立在車架旁,微微垂眼似有所思考,一如當年宮門初見。
只是片刻後,他又轉過頭來望着她,眼中早已不是當年的清冷。
他又走回來,自懷中掏出一塊玉來交到她手裏,“這是我母親給我的唯一一樣好物件。”
少年望着她的眸光依舊赤忱,他說:“你能不能等一等我,等再過兩年我及冠,我一定回來娶你。”
楚君凝握着那塊在陽光下通透泛光的玉,笑起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