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宋玉
宋玉
楚君凝第一次見到宋玉,是在他剛入楚國王宮的時候。
宋國剛打了敗仗,答應每歲納貢,并将他們國家的三王子送入楚國作為質子,以示誠意。
宋玉,就是宋國送來的那個質子。
時值初春,寒潮未過,空氣依舊冷冽,哈出的熱氣還清晰可見。
剛冒芽點的枝頭仍蓋着薄薄的霜雪,被初晨微涼的日光照得亮晶晶的。
宋玉從那輛低調的馬車上下來,清泠泠的一個人,沾着初春的寒氣,就那樣立在車旁。
像是初春晨光下的一抹霜花,安靜清冷,沒有太多悲喜。
楚君凝是嫡長的公主,她受父母關愛,無人不愛她敬她。能入宮陪同她玩耍的也都是貴戚子女,皆是受着關愛長大的。
她從未見過宋玉這樣的人。
他才八歲,明明只比她大了一歲,一身氣質卻侵霜染雪,同旁人一比,便顯得很是不同,讓她不由多看了兩眼。
但也只是多看了兩眼而已。
霜雪清冷,她并不喜歡。
讓她真正記住宋玉這個人,是在後來。
玩伴們邀她玩鞠球,不去球場,卻選在了偏僻處的一塊空地。
說是平日裏平坦地兒玩多了,早沒了意思。地面崎岖,才夠新鮮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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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着也覺得新奇,便跟着一塊兒去了,那塊空地正好有兩棵共生的柳樹,蜿蜒綿亘,難得的恰在中間盤生出一個夠鞠球穿過的洞來。
衆人你追我趕,十分激烈。
她在間隙中搶到球,颠了兩下,用力飛踹一腳,便瞧見那顆球在衆人的驚呼中穿過樹洞,最後,猛地砸向了正路過的宋玉。
那球沾着泥灰,力道絲毫不減地落在了宋玉頭上,将他玉冠撞地歪斜,面上沾染塵埃。
周圍又爆發出一陣更高的歡呼聲,沒人關心宋玉,他們只誇公主腳法了得。
她頓時便明白大家是有意為之,宋玉又不是兩國交換的質子,他是戰敗了被送來求和的,被人欺負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
宋玉看了看地上的球,又看了看她。一雙清眸掃來又挪開,分明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責怪憤怒都沒有,只是平淡尋常的一眼,卻叫她頓時有些不自在起來。
可他偏偏只看了這麽一眼,便又退開一步,繼續去走他的路了。
這便又使得有些別扭的小公主有了些別的不痛快。
她明明也不滿衆人哄騙自己來欺負人,卻更不滿宋玉這樣有些不将他放在眼裏的态度。
她沖他喊:“喂!”
宋玉停下了。
“将我的球撿過來!”小公主擡了擡下巴趾高氣揚地吩咐。
宋玉并不想招惹她,略略看了眼方才砸到他的那個球,彎腰撿起。
盡管他神色依舊平平,但到底未曾忤逆自己的意思,楚君凝稍稍舒坦了些,卻并不算歡喜。
她接過球,凝眸看着宋玉,輕哼了一聲。轉手便将球擲向了其中一個正在一旁正看熱鬧的玩伴。
衆人皆懵了一下,被砸的那個捂着臉疼得直哭。
宋玉目光微擡,第一次正眼看向眼前這個身量還不及他高,氣勢卻比他高出不知道多少的小姑娘。
楚君凝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閉嘴!”
她說着又轉頭看了眼身旁站着的宋玉,宋玉仍垂着眼不知道在看哪裏。
她雖也有些不滿宋玉,卻還是在心裏啧了一聲,都是被砸,怎麽差別這麽大。她剛丢過去的還只是手上用了勁,遠沒有砸宋玉的那一下來得重。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掃了衆人一眼。小小年紀,眼中幾分威壓已初具神韻。
“我要做什麽,不要做什麽,自有決斷,還由不得你們來蒙蔽教唆。日後若再有這樣的事情,我必不輕饒。”
她說罷掃了衆人一眼,連帶着宋玉也被了一眼,見衆人皆垂首,才神色不愉地離開。
衆人左右相觑,看着宋玉欲言又止。想着公主方才的态度看起來是要護着他的,此刻便有些不敢去招惹他了。
宋玉看了他們一眼,見他們不動,轉身也走了。
人群忽然發出一陣躁動。
“嘿,他剛才看我那個眼神,是不是在瞧不起我?”
其餘人忙拉着他,七嘴八舌地勸他。
“哎呀,算了算了。”
“一會被公主知道了又得挨罵了。”
……
此事暫告一段落,宋玉那張平淡無波的臉卻徹底映在了楚君凝心裏。
她正處在一個叛逆別扭的階段,宋玉的不同引了他的注意,卻并沒有讓她覺得舒坦。
他對自己,似乎連多餘的表情都欠奉。
順遂慣了的小公主,對此自然是不滿意的。于是隔三差五的便要給宋玉找些小麻煩,比如撿個石子丢他的門,躲在暗處看他出來卻尋不到人的茫然勁兒,便足夠讓她高興。
又比如,看不慣他在自己聽講的時候能一個人到處晃悠,便點了名要他當自己的伴讀,同她一塊坐着。
諸如此類,并不算嚴重,只是細碎煩擾,不順宋玉的意。
但小公主并不允許別人欺負他,便如她所說,她要如何做是她的事情,但絕不允許旁人借她的名義妄為。
可宋玉依舊不為所動,他對楚君凝的戲弄照單全收,卻沒有什麽多餘的反應。
便像石子砸入無底深潭,什麽聲響都聽不到,安靜得甚至有些孤僻。
楚君凝終于憋不住了,她在下課後把宋玉攔下,在他那雙平靜的眼眸注視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這是她第一次在宋玉将惡意赤-裸裸地表露,然後她看見宋玉皺了皺眉。
可能是疼的。
她忽然便舒坦了,甚至笑出聲來。
“你不是會不高興嗎?幹嘛非得做出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
她看起來很高興。
小姑娘站在花樹林宇間,環佩輕晃,叮當作響,清靈悅耳的聲音便散落的春日的陽光裏。
他其實看不太懂楚君凝,她應當是嬌蠻不講理的,卻并不讓他覺得讨厭,他甚至,是有些感激的。
盡管多有捉弄,但比起旁人,她所做的那些,已經很輕了。
更何況,她的那些捉弄也使他有所受益。
最起碼如今不會再有旁人來招惹他,他也能光明真正大地聽賢師授課,而不是敷衍了事教些他自己都能看懂的內容。
如此對比起來,那些小打小鬧的捉弄,便根本不算什麽了。
“我習慣了。”宋玉靜靜看了她一會,難得開口回應她。
小公主又開始不高興,圓圓的臉蛋板起來:“幹嘛習慣,不許習慣!”
宋玉似乎微微愣了一下,微微低了低頭,沒能再應。
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公主便如他的嫡兄一樣,養尊處優,不知疾苦,沒有人會忤逆他們,所有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想要,可以肆無忌憚地任性。
可他不一樣,他的母親生下他卻不能養育他,連見面都少有,自然也是庇護不了他的。只能告訴他要習慣,要避讓,要聽話,只有這樣才不會痛苦。
但此時的宋玉并沒能看明白,公主的執拗勁上來,是沒人可以攔得住的。
楚君凝如今得了他一分旁的情緒,成就感油然而起,興致愈發高昂。
她一開始只是不滿意宋玉能在她讀書的時候随意走動,才讓他來給自己陪讀。可漸漸地,她連玩耍也要宋玉一塊,到後來甚至用膳也要一起。
目的自然是為了多看看宋玉的表情,多在她身邊呆一分,她窺見的機會便多一分。
每每瞧見,便覺得十分高興。
她覺得,宋玉實在是個很有趣的人,比她的那些只知道咋咋呼呼的玩伴們都有趣。
宋玉其實是有些不太願意的,沒人喜歡被當成玩物一樣觀察逗弄,連陛下也覺得公主成日同質子親近十分不妥。
但是公主倔強,她仰頭問君父:“他既然跟着我,做了我的陪讀,難道不該聽我的差遣嗎?”
“宋玉雖是質子,卻也是人,更何況如今身在楚地。父親為政以仁,難道只憐我臣民,卻不管天下嗎?”
那個時候她正聽先生講先聖仁德,年少熱血,天真無畏。
楚王的确是個仁君,公主年歲又小,多番思慮皆非她此刻能理解,又不忍她傷心難過,最終還是随她去了。
大不了,便不讓宋玉回去了。
·
楚君凝便這樣強硬地闖進宋玉的生活,他整日的時間幾乎都被公主的身影填滿。
他從微微抗拒到習慣,公主變着花樣地捉弄也随着久日的相處和年歲的遷移逐漸收斂。
她會在春日誘他入桃林,卻又偷偷藏在遒勁的枝幹裏,将讓人收來的花朵盡數倒在他頭上,看他載着滿身花枝,蘊着薄怒仰頭,微微一動肩上衣上的花瓣便簌簌落下,活像個桃樹成精。
她坐在枝上笑得前俯後仰,腰都直不起來,卻還要拿他開玩笑:“這是哪裏來的桃花仙?小神仙,你怎麽好與凡人生氣呢?”
宋玉仰頭看着浸在春光裏的少女,便只能無奈地嘆口氣,撣了撣衣上殘花:“王後讓人為你裁了新衣,正尋你去試呢。”
她便從樹上跳下來,像蝴蝶一樣落在他身前,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又好心地撚起他頭上一點芳菲色,曲指彈開,轉頭去尋王後試她的新衣裳。
會在他受傷時替她送來傷藥,雖然依舊是別扭的,語氣也不好,但足夠他感激。
他漸漸地便不如從前那樣清寂孤僻,也嘗試着将情緒袒露。
于是公主便會在懷念故土親人的夜裏偷偷抱着竹燈,領着他在河渠邊燃燈放下。
小竹筏載着悠悠燈火順着水流飄蕩而下,楚君凝和他說:“天下河流交通,楚宮的水也會流進宋國的都城,會告訴你母親你在想她。”
但她同時也說:“不過你父親和宋國都抛棄你了,就沒什麽好懷念的了。還不如我對你好。”
他神色有些古怪地擡起頭來看她,她有些莫名地踹着旁邊的石頭回看他:“怎麽,難道不是麽?”
熒星點點辍入夜空,他轉頭去看,忽然抿唇輕輕笑了一下:“是。”
少年的心事在樁樁件件的細碎往事中隐秘發芽,他知曉公主對他或許只是停留在有趣好玩上,卻還是控制不住心間的傾慕向往。
他是凜冽寒春裏的一抹清霜,卻妄想融融暖春的一縷朝晖。
年歲往複,冬去春至。
這是他十七歲的春天,是他來楚國的第八年,外頭仍是凜冽寒春,一如他初來的那年。
但這一年的初春又下了場雪,宋玉陪楚君凝坐在檐下看雪。
楚君凝好興致地伸手接了一片,冰冰涼涼的,她打了個激靈,很快又縮了回來。
她仰頭看着外頭飄搖落下的細雪,忽然同宋玉提起往事:“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你,便覺得你同霜雪很像。清清冷冷的,可只要人輕輕一碰,就會消融化去。”
宋玉問她:“殿下喜歡霜雪嗎?”
楚君凝眯眼看着外頭的雪花,緩緩搖了搖頭:“不太喜歡。你看那些花才剛發芽,就被霜雪凍着,恐怕也很難受。”
宋玉轉頭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輕枝覆雪,随風搖曳。
他只看了一會,便将頭轉過來看向楚君凝,他扣在膝上的手掌微微動了動,清淺聲線在殿內響起。
“但霜雪,或許也慕戀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