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是夜,寒風大作,直直往氈帳裏灌,帳外鵝毛大雪撲簌,壓彎了禿木的枝杈。
素來安眠的林清姒今夜沒由來的心慌意亂,哪怕使盡渾身解數,依舊沒有任何睡意。
就在她醞釀睡意迷迷糊糊即将入眠之時,氈帳外傳來騷動,有人用渾厚嘹亮的草原話大聲叫嚷着什麽。緊接着,此起彼伏的腳步聲,鐵騎踏過積雪的咯吱聲,流箭劃破長空的低鳴聲,不絕于耳。
戰争一觸即發,鋪天蓋地的箭矢交織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箭上的火直擊氈帳,火舌以摧枯拉朽之勢一點一點往上竄,四面八方襲來一團一團的黑煙,直直往人喉管裏鑽,将僅剩的空氣一點點擠壓出去,林清姒咳嗽不止。
邺軍此時正四散逃命,全然顧不上她。
眼見原本的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勢,一股深深的絕望自心底蔓延,她拼命掙紮,以此生最大的虔誠求遍諸天神佛,只求身上的鎖鏈能有一絲松動。
可任憑她竭盡全力,縛住她的柱子和鎖鏈卻是紋絲未動。
今夜,等待她的,便只有葬身火海的結局嗎?
意識到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勞無功,林清姒癱軟在地。
就在她放棄掙紮,在火海之中靜靜等待死亡降臨之時,有一人,自熊熊烈火中踉跄沖來。
靴底碾過地面,“沙沙”的腳步聲如同救命稻草,一聲又一聲,踩在林清姒心尖上。
燭火早已燃盡,濃煙肆虐,夜色深沉,她眯着眼,努力辨別來人的身份,直到濃煙之中男人的身影和輪廓放大成一張清晰的臉。
盡管鮮血浸滿了那人的半張臉,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狂跳不已的心一下子回歸平靜。
風聲、烈火灼燒聲在耳邊呼嘯,她的世界卻平靜得仿佛只聽得到他那聲喑啞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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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努力睜開虛弱得耷拉的眼皮,朝他伸出了手,任憑上半張身子一點一點往地面墜,嘴角緩緩牽起了一抹笑容。
淚水無聲滑落,臉即将撞地之時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男人湊近,小心翼翼捧起她的臉,只聽見女子細弱蚊蠅的一聲“你來了啊”和一聲心滿意足的喟嘆。
傅安蘅解下身上因戰亂而豁了口子的大氅,小心翼翼給昏迷的懷中人系上。
而後,用盡全身力氣将人抱起,借着火光跌跌撞撞往帳外奔命。
逃出營帳瞬間,“啪”的一聲,支撐不住烈焰灼燒的氈帳圓頂轟然倒地,響聲震耳欲聾。
回首望向氈帳瞬間,傅安蘅膽戰心驚,倘若晚來一步,便再無可能見得到他的姒兒。
一路上,哪怕被邺軍和暗箭前後夾擊,他也沒有動過一分抛下懷中人的心思。
本身抱恙在身,再加上刀箭所傷,傅安蘅好幾次險些抵擋不住。
好在蘇博南趕來及時,二人才得以脫困。
風雪正盛,山路難行,即便快馬加鞭,一個時辰後方才抵達和安軍大營。
主将帳前,傅安蘅勒停蒼野駒,抱着懷中人一只腳還未下馬,便迎來沈莫怒氣沖沖的诘問。
“若非我以金懸丹吊命,你恐難撐過半載,早便說好我已備下萬全之策,設好埋伏,如今你傷重在身,又何苦只身赴敵營自讨苦吃?”
沈莫半扶住步履踉跄的傅安蘅,精準控制着自己雙手和後者懷中人的距離,臉沉如霜,星目宛如淬了火。
“見不到她,我心難安。”傅安蘅神色淡淡,答複叫人輕易聽不出情緒。
唯恐摯友擔憂,實際上他竭力掩蓋了自己的一腔真情。
多方打探,才知她意外落入龍潭虎穴,他早就想好,倘若尋不到她,便跟她一同去了。
看着摯友迫切安置傷患的神情,沈莫嘴唇張了又合,終究是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因着男女有別,林清姒傷處隐蔽,診治多有不便,于是乎,沈莫命人喚來了女醫使。
看着女醫使和婢子進進出出,端進去一盆盆清澈的溫水,出來時卻變成渾濁的血水,立于帳外的傅安蘅,冷汗頻出,一顆心揪在了一處。
蒼野駒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哀恸,用哈着熱氣的嘴不停蹭着傅安蘅的後背。
帶着林清姒逃亡奔命之際,蒼野駒似受感召,沖破邺軍馬廄,躲過流槍暗箭,才得以尋回傅安蘅身邊。
能再次回到主人身邊,本就通曉人性的駿馬越發黏人。雪依舊下個不停,冷風裹挾着晶瑩雪花落在一人一馬身上,蕭瑟凄清。
意識到蒼野駒的安慰,傅安蘅伸手輕輕撫摸着它的的鬃毛,以示回應。
眼看風雪愈盛,沈莫望着不遠處一動不動的一人一馬,竟沒有絲毫挪步避雪的跡象,去尋芳蕪拿來了一柄白紙傘。
可快要走到一人一馬跟前時,看到摯友慘白的臉,沈莫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白紙傘,還是頓住了腳步。
那一霎只有他明白,此刻那人冷靜自持的外表下,是幾欲瘋魔的癫狂。
那是戰争節節敗退窮途末路任人宰割之時,他也不曾見過的神色。
想到傅安蘅身上的傷,沈莫無奈地搖了搖頭,調轉腳步,轉身離去。
他深知,此刻哪怕他說破天,裏頭躺着那位若沒好個半分,這呆子能在大雪裏頭站到天塌,任誰勸解也是無用。
沈莫身後的伶人芳蕪和太子蕭弋見他往回走,雙雙腳步虛浮的定在了原地,不敢開口問詢。
寒風中傅安蘅對三人的行為舉止卻仿佛置若罔聞,定定望着主将帳內亮起的燭火出神,俨然一尊望妻石。
四下氣氛凝滞,只有沈莫靴底碾在厚重積雪上的腳步聲咯吱作響。
直到帳內女醫使一聲喜出望外的“血止住了”傳來,傅安蘅才收起滿身隐忍,大步流星奔向營帳。
“姒兒,你可還疼?”
傅安蘅兀自開口,結着血痂的手小心翼翼撫上那張毫無血色的小臉,指尖摩挲,眉頭緊鎖。
回答他的,只餘一室靜默。
是了,她還昏迷着,至于他說了什麽,根本無從知曉。
平日見了他便針鋒相對,動辄大呼小叫的人此時安安靜靜躺在他面前,傅安蘅心底說不出的滋味。
小姑娘雙眸緊閉,鴉羽似的眼睫纖長卷翹,臉色卻是慘白得吓人,眼下青黑無處遁形,連帶着左臉那處形似玉蟬花的紅斑都淡了幾分。
堪堪擡起的手緊了又緊,不知不覺向前,半握住榻中人安放身側的纖手,細細摩挲。
仿佛他一旦用力,便輕易将那雙小手捏折了一般。
女醫使擡頭一瞥,目之所至皆是冷面将軍望向自家夫人的愛憐神色。
未出閣的少女何曾見過這種陣仗,雙頰騰起的熱氣勢要将她灼燒,雙腳幾乎不受控制地,帶着她悄然退出了帳內。
眼下傅安蘅一顆心全然放在林清姒身上,對女醫使離去一事毫無察覺。
“她何時方能醒來?”
刺骨寒風襲來,将傅安蘅特意壓低的嗓音吹得幽遠。
回答他的是冷風晃動燭火的細微聲響。
環顧四周,空無一人。
傅安蘅方才發覺,女醫使早已不知所蹤。
他放輕腳步,走向床榻旁的那方矮桌,拿起女醫使留下的巾帕,用溫水慢慢打濕,而後,小心翼翼擦拭榻中人的額頭,雙頰,纖手……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動作之輕,生怕吵醒夢中人。
榻中人似乎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緊鎖的眉頭松了幾分,身側纖手不似先前僵硬。
意識到林清姒表露出的細微變化,傅安蘅揪緊的心松了松。
為了便于療傷,女醫使早就換下了林清姒身上的盔甲和大氅,此時被衾下的人兒只罩着一襲月白中衣。
想到逃亡之時小姑娘腰腹中了一劍,傅安蘅急于探清傷情,一把掀開被衾。
月白中衣掩蓋不住繃帶被侵染的零星鮮血,落在傅安蘅眼中,是觸目驚心的紅。
傅安蘅陡覺一顆心顫顫瑟瑟,有密密麻麻的針紮來,自心湖蕩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久久不能平靜。
大掌擡起,還未觸及盈盈楚腰,便觸電般落下。
洇濕中衣的是血,碰了,她會疼。
思緒回籠,傅安蘅原本舒展的眉頭擰成了川字。
迫切知曉她身上是否還有其他傷處,他将被衾往一旁撩開了些。
目光掃視,自上而下。
臉,完好無損。
脖頸,瑩白無暇。
雙肩之上,月白中衣光潔無痕。
腰腹之際,不甚樂觀……
等等,她腰間似乎少了什麽東西!
大腦短暫的放空之後,茅塞頓開。
是那枚鳳凰踏雲玉佩!
許是女醫使換衣裳時一并拿走了?
循着思緒,男人擡眸盯向暫放盔甲和大氅的另一方矮桌,一探究竟。
卻發現,除了盔甲和大氅,空無一物。
邺軍大營!
思緒急轉直下,傅安蘅腦海霎時被這四個大字充斥。
她失蹤之後久待的地方,只有那處。
思及此,傅安蘅迅速将被衾恢複原樣,三步并兩步跨向他慣常鑽研用兵列陣的桌案,一把撩開袍角,坐下。
血跡斑斑的雙手撚開厚厚一沓的牛皮信紙,抽出一頁,執筆,研磨,揮毫,動作行雲流水,渾然不顧那一陣使大了勁肩傷裂開而牽起的細密綿延的疼痛。
濡濕的狼毫筆筆尖輕點勾橫撇捺,牛皮信紙上變戲法似的顯現出輪廓。
有鳳凰自遠方來,流連紙間,踏雲之上,睥睨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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