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冬陽暖風雪,積雪初消融,恰逢新婦回門時。
林清姒難得早起,微眯着鳳眸盯着銅鏡裏的自個兒,久久不能回神。
因為雪兒給她梳的竟是婦人髻。
這即是說,她離人老珠黃又近了一步?
想到她前幾日還只是個待字閨中的小姑娘,這晃眼功夫便成了人婦,林清姒嘴角微癟。
雪兒餘光瞥見她臉上寫滿了不悅,不明所以,只當是發髻盤得不好,神思渙散手抖了一下,玉簪滑落,如瀑青絲傾垂而下,帶起一陣寒風。
林清姒猛然回神,瑟縮着攏緊了寝衣,輕喚雪兒更衣。
絲縧環過美人柳腰,梨花白繡雲紋廣袖衫被收緊,襯得她玲珑有致。
只是,收緊的絲縧比往日短了一大截。
雪兒不免嘀咕:傅府的吃食果真是好過了頭,這不小姐的腰身都圓潤了不少。
林清姒不知丫鬟心中所想,兀自端詳着銅鏡中的如畫眉目、瓊鼻櫻唇,贊許地輕勾薄唇。
她欣賞美貌之時,雪兒複又為她绾了發髻,配上她那身淡紫狐氅,端莊中透着嬌俏,讓人難以側目。
雪兒對她的自戀模樣早已司空見慣,催促道:“夫人,時辰不早了。”
“嗯。”林清姒淡淡答着,卻像是看不夠銅鏡中的妍麗面容般,又多看了幾眼,才慢悠悠踱步出府。
等她走到府門口,赫然看清了那滿滿一大車的回門禮後,驚詫得合不攏嘴、腳下踉跄,險些被門檻絆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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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這樣還不夠,老管事正杵在一旁神情嚴肅地指揮着府中小厮來來回回地往馬車上搬各式箱子。
林清姒:……
瞧這陣仗,知道的會說她和将軍夫妻情深,不知道的怕是會嗤笑她一個相府千金眼皮子淺,什麽都往娘家搬吧?
“咳咳,楊伯,您這是作甚?”她問道。
楊儒聞言轉了個身,揖禮道:“回夫人,将軍吩咐過了,說他未能陪夫人回門,該有的體面斷不能少,以免落人口舌。”
大将軍早早就囑咐過他,事無巨細,需要他親自盯着,萬不能出了差錯。
只要那人不同她一道回門,什麽都好說。林清姒腹诽道,壓低了上揚的嘴角,佯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而且到時爹娘若問起傅安蘅,她還可以拿這些箱子物什聊表心意囫囵過去。
這麽想着,她心情大好,拾步上了馬車。
一切打點就緒後,馬車晃晃悠悠往街道上駛去。
将軍府隔着相府不遠,馬車約莫走了兩條街的路程,便到達了目的地。
馬車甫一停定,雪兒掀開了車簾。
林清姒迫不及待微弓身子大步流星出了馬車。
她本想着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可纖腳還未踏上腳蹬,驀然思及她一舉一動代表的是整個将軍府的顏面,便下意識地繃直了脊背,将步子邁小了些。
行不露足,袅袅婷婷。
相府門前,柳氏和林燮被七八個丫鬟婆子衆星拱月般圍在中間,一早就在候着她的到來。
林清姒剛下馬車,幾日未得見女兒的柳氏立馬迎了上來,拉着她的雙手,嘴角挂着淺笑,眉眼彎得恰到好處。
看樣子顯然對她的舉止十分滿意。
“阿娘。”林清姒福身問了安。
而立在一旁的林燮卻不同柳氏那般滿面春風,未見她身後有傅安蘅跟着,不待她行禮,沉着臉轉身進了府。
“阿娘……”林清姒遞給柳氏一個委屈神色。
她料定林燮會生氣,可他此舉,委實叫她吃癟。
柳氏會意,安撫地拍了拍她纖手,“先進府。”
柳氏語畢,一行人移步入府。
林清姒凝着腳下每一塊熟悉的石板磚,心起波濤,眸中薄霧迷蒙。
不同往昔,如今再踏足這個見證她成長的地方,她一下子從主子變成了來客。
迷迷糊糊的,她由丫鬟婆子擁着走進了正廳。
不待她坐下,林燮發問道:“怎的将軍不同你一道回府?可是他待你不好?”
新婦回門,必攜夫君同歸,眼下她獨自回府,他難免不疑心。
當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林清姒斂回思緒,額鬓蒙了薄汗。
她深深吸了口氣,“爹爹,北疆戰亂,将軍身居要職,大婚當日便踏馬赴了疆場,至今未歸。”
“當真?”林燮乜了她一眼,大有“你若膽敢欺騙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意味。
“嗯。”林清姒對上他的眸子,面露坦蕩。
聞言,林燮側首,不再言語。
氣氛随即變得尴尬。
“好了好了,姒兒才回來,你就擺臉子,這要傳出去,豈不叫人笑掉了大牙?”柳氏打着圓場道。
“哼。”林燮輕哼了一聲。餘光忽掃到小厮搬來的箱子,神色漸暖。
“姒兒,若是在傅府待得不開心了,記得同爹爹說。若是傅安蘅待你不好,告訴爹爹,爹爹幫你教訓他。”林燮冷不丁冒出一句,擡手欲要揉揉林清姒發鬓,忽的想到她已嫁做人婦,恹恹地收回了手。
他都不敢讓掌中至寶受半點委屈,如若那個半道冒出的小子敢委屈了她,他定不會對他手下留情。
“嗯。若是他待你不好,阿娘帶你回家。”柳氏附和道。
林清姒只覺心口驀地一暖,好不容易止住的淚珠似乎又要作亂,她只好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從前她總覺得林燮兇巴巴的,她幼時頑劣拔了府上的無名花草,他都會訓她訓上半天。可如今想來,最寵愛她的人莫過于他。
放任她習武的,是他,她心情煩悶時,瞞着柳氏放下繁忙公務帶她出府散心玩樂的,亦是他……
思及此,她忽的生出要護這雙至親餘生安穩的念頭。
随之而來的,還有一絲對逃婚的後怕。
倘若逃婚一事敗露,她犯的可是藐視皇恩、欺君之大罪,不說傅府和相府難逃一劫,爹爹和娘親又當如何?她不敢想。
往事歷歷在目,不知不覺,她已紅了眼眶。
柳氏眼見氣氛不對,伸手捏了捏林清姒的圓潤小臉,命人擺了膳。
“姒兒,傅府可是讓你受委屈了?”否則她這廂回門,怎的身後只跟着兩個搬箱子的小厮和一個車夫?柳氏往她碗裏夾了一塊松鼠桂魚,問道。
林燮聞言也停杯側眸。
“怎會,娘親何出此言?”林清姒頓了頓,茫然對上面前兩道探究的目光。
楊伯對她照拂頗多,臨出門時還想跟着她一道回府,是她念及他年事已高,路上風寒雪冷的,恐他受了寒,這才駁了他的請求。
這邊雪兒正要将傅安蘅囚禁她的惡行盡數托出,被林清姒淩厲眼風一掃,所有話語只堪堪堵在了喉頭。
明明傅府丫鬟婆子背地裏嚼小姐舌根,明明府中守衛武藝不精,與夫人切磋武功時挨了打,背地裏罵她罵得可難聽了……
她好不容易回了相府,想請夫人為小姐撐撐腰,小姐不領情就罷了,還兇她,嗚嗚。
雪兒擡頭望天,悄悄抹了一把眼淚。
“阿娘放心,将軍待姒兒很好,府中下人待姒兒也恭敬有加,府中吃食也好,您看女兒不都胖了一圈兒……”林清姒不忍心母親為她擔憂,停箸抱着柳氏肩膀,撒嬌道。
看着自家主子睜眼說瞎話的樣子,一旁的雪兒垮着小臉,眼觀鼻,鼻觀心:瞧瞧小姐這護短的樣兒,來年将軍府怕是要添一位小主子了。
……
飯畢,林清姒徑直回了漪水閣,照舊倚在榻上看話本。半晌,忽覺話本子索然無味。
平常在将軍府同府中守衛舞槍弄棒慣了,每到這個時辰她就手癢得緊。
可是相府比不得将軍府,如今她已嫁做人婦,若爹娘見她還如未出閣那般胡鬧,定不會輕饒了她。
想到這兒,她不由得地打了個擺子。
相較之下,她還是待在将軍府更為自在。在将軍府,她大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受約束。
這麽想着,她對傅安蘅的排斥不知不覺淡了幾分。
“姒兒。”一聲呼喚打斷了林清姒思緒。
“娘親。”門簾阖動,是柳氏掀簾入房來。
“你呀,還如未出閣那般,愛看這些情愛話本子。”柳氏走近,輕彈了一下她光潔的額頭。
“呵呵。”林清姒尴尬地笑笑,宛若做錯事被數落的孩童。
“姒兒,如今你已為人婦,又是将軍府主母,也該收斂心性替将軍打理府中中饋了。”柳氏溫柔地看着她,揉了揉她因驟然起身而弄亂的發鬓。
“姒兒記下了,娘親。”林清姒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姒兒,将軍夜裏待你可還溫柔?”柳氏突然湊近她耳邊,壓低聲音問道。
林清姒怔愣了一瞬。娘親所指的,可是……圓房?
說到圓房,那晚的旖旎蹭的一下浮上心頭。那晚傅安蘅和她,大概算是圓房了罷?
美人垂首斂眉,嬌臉染紅霞。
“嗯。”林清姒回道,嗓音細如蚊吟。
那人待他是溫柔的罷。否則她翌日起身,身上不酸也不痛,只有那灼人醉意攪得她胃裏不适,頭腦昏沉。
“我們姒兒長大了,會害羞了。”柳氏愉悅地打趣道。
“娘親……”
“好好好,阿娘不說你。你們還年輕,姒兒你又是頭幾回,切記讓将軍小心些,莫要重欲……”柳氏不顧女兒的嬌嗔抗議,自顧自說道。
而她身後的小嬌人小臉已紅成了一團,羞赧捂臉聽着書房傳來的陣陣鹦啼,神思飄忽到了九天之外。
窗外暖陽明媚如許,枝頭梅花競相綻放。
相思無端亂人心。
那人歸期未定,也不知仗打得如何了?再等些時日他該回府了罷。
林清姒暗暗想道。
又納罕她竟會突然挂念起他來。
許是感激他替她瞞下了逃婚一事?
抑或是窗明幾淨,陽光正好,他卻身在天寒地凍、萬物蕭條的北疆,她剛好想邀他一道看看這暖陽?
她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