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們皆來自群星
我們皆來自群星
“理智, 別鬧了——”
坐在樹上的莫裏亞蒂小姐把蓋在自己眼睛上面的樹葉拿下來,低頭看向自己這位平時最跳脫的成員,有些無奈地拖長尾音。
她那有着蘇格蘭格子圖案的裙擺在光芒流溢的風中微微揚起, 穿着紅色皮靴的腿在空氣中一晃一晃的,金色的卷發垂在胸前,看上去就像是個野餐出門的普通女孩。
“局長!”
宵行擡起頭, 剛剛因為偵探先生的言行而冒出的火氣瞬間就消散了大半, 轉而有些雀躍地和對方打了個招呼。
女孩大大方方地回應了一聲, 然後身體微微前傾,從高高的樹枝上面羽毛似的飄落下來。她的腳尖點在地面上, 下落時如同翅膀一樣張開的手臂收回身體兩側, 沒有發出一丁點的聲音。
然後就“阿啾”了一聲,差點沒有站穩, 倒在宵行的懷裏。
“你們幾個先處理獵物啦。”
莫裏亞蒂小姐揉了揉臉頰,在風的惡作劇下又打了兩個噴嚏, 但又拿它們沒有辦法, 于是幹脆坐在宵行身邊。
“等肉都上烤架了你們再鬧吧。”她說。
“這個我熟悉!”
X小姐伸手把自己腦袋後面晃來晃去的馬尾盤起來,捋起袖子興致勃勃地站起來,帶着趴在她身上的法格斯也跟着站起來一截:“來一個人搭把手!”
“來了來了!”
和槍互相對峙的偵探如蒙大赦, 不尴不尬地吹了個口哨, 抹掉自己額頭上的幾滴汗就歡快地跑了過來。
少女沒有擡頭, 只是熟練地從身側掏出來一把獵刀,一刀從肚皮的位置劃下去, 順着鹿腿割開, 一點點地把皮毛從鹿的身上揭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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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部位的皮毛她沒有管, 只把身上的那張純黑色的皮料剝下。等到這一步完成之後,她手上也沾上了不少濕滑的血液。
鹿打開的肚子裏流淌出一團被血包裹和混合的內髒, 她把那些內髒收拾出來,全部都當成垃圾丢在了一邊,專門把心髒保留了下來。
“需要注意一點,野生動物的皮下與內髒都是寄生蟲的高發區。只有心髒比較特殊,屬于寄生蟲非常少的地方。”
X小姐抹了抹自己滿手血污的手,頭也不擡地解說道:“當然喽,也有寄生蟲比較少的野生動物,蚯蚓就是其中的一種。但我覺得你們不到萬不得已一定不會嘗試的,對吧?”
雖然她只是說要一個幫手,但周圍的人還是很好奇地圍上來繞成了一團圍觀這場教學解剖。作為被教學對象的太宰治和費奧多爾臉上都是同步率極高的微妙表情。
雖然非常适應這種血腥的場景,但在不想嘗試蚯蚓和寄生蟲味道這方面,就算是劇本組也和正常人類沒有什麽區別。
“我也不指望你們能快速學會這種技巧,畢竟屠宰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但哪些地方能吃,哪些地方不能碰是需要搞明白的。”
X小姐用刀割下幾塊脊背上面的肉,随口說着:“哦對了,眼球其實也是寄生蟲比較少的地方,但是我可不保證它的口感。”
全程捂着自己眼睛的法格斯慫慫地縮在少女的懷裏,一邊發出害怕的“呼呼”聲,一邊用觸手接過X小姐割下來的肉和心髒,蔓延到燒烤架旁邊的熱水鍋邊,拎起鍋蓋丢了進去。
莫裏亞蒂小姐嗅了嗅空氣中的血腥味,拿起邊上的長勺撇去上面的血沫,同時用相似的嚴肅态度叮囑道:
“鹿肉一般不放血,但因為我們這裏調料比較少,所以要焯水去下腥味。別的動物可以在有條件的情況下進行放血。不過也要小心能嗅到血腥味的食肉動物們。”
“內髒可以在比較遠的地方掩埋起來,處理完動物後快速轉移,這樣可以防止被危險的捕獵者盯上。”
理智扶了扶自己的偵探帽子,補充道。
他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一把比較大的獵刀,輕松寫意地在大腿的關節處轉了兩圈,把鹿腿卸下來,然後理直氣壯地把巨大的鹿腿往法格斯那裏推了推。
攤開成一灘水的法格斯看着這個比自己要大上好幾圈的鹿腿,明顯懵了會兒。它紅寶石顏色的眼睛像是星星那樣眨了眨,接着伸出觸手茫然地對大小進行了對比,比劃了幾下。
偵探先生用充滿信賴的眼神看着它。
太宰治嘴角抽動兩下,剛想認命地自己主動去幫忙,就看到那一團人畜無害的黑泥突然隆了起來,露出足足有人頭的巨大空洞。
空洞裏面是純粹的黑色,黑到太宰治有一瞬間都産生了視覺上的錯覺,以為對方打開的不是一個洞,而是一個圓形的平面。
在深邃到極致的黑色下,三維的概念被消磨和解構,看上去就像是世界運轉程序中的一個不可言說的巨大bug。
和那些飛來飛去的蛾子比起來,它目前的形象不怎麽吓人,甚至有種卡通漫畫式的可愛,但身上某種毛骨悚然的異質色彩卻更加明顯。
太宰治戰術性地沉默了:“……”
随着一張一閉的動作,它非常迅速地把整個鹿腿包裹了進去,然後若無其事地恢複了正常的小巧體型,眨着無辜的紅眼睛看向望着他的太宰治。
前港口黑手黨的首領攤開手,從善如流:
“您請。”
法格斯于是開開心心地流淌成一條小河,把鹿腿運到莫裏亞蒂小姐那邊了。
費奧多爾沉思着伸出手,戳了戳這個看上去還頗有流動感的小家夥。
對方先是劇烈地抖了一下,看上去被吓了一跳,然後随着一陣翻滾,紅色的眼睛迅速地在費奧多爾的手邊冒了出來,露出有些疑惑和怯生生的表情。
“有事咩?”它用很可愛的軟軟嗓音問道。
費奧多爾默默地看着它:“你這裏是有大提琴嗎?”
他剛剛在周圍看了一圈,都沒有發現樂器的蹤跡,但X小姐明确提到了伴奏。排除別的選項之後,剩下來可能存放這種東西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一個……
法格斯眼睛一亮,高高興興地點了點頭,身體下埋着的觸手高興地拍了拍地面:“我這裏有大提琴!你會彈嗎?”
費奧多爾低頭看着它,想象了一下從對方的身體裏吐出來一個大提琴或者一個吉他的樣子,用十分真誠的語氣說:
“之前會。”
但是現在,他希望自己不會——這樣就不用碰那個來歷可疑的大提琴了。
莫裏亞蒂小姐提着自己的裙子,口中哼着一首輕快的歌,把焯好的肉提出來,然後鋪在燒烤架子上面,同時把鹽罐子和幾塊四分五裂的蜂蠟放在邊上。
時空管理局的局長一手包辦了具體的食物制作的過程,其餘的成員也并無異議。X小姐在切了六公斤肉之後也沒有了繼續動刀子的想法,擦了擦刀後直接收入鞘中。
“剩下來的就交給這片土地了,反正我們一頓也吃不完。”
她輕快地說道,把最開始就丢到一邊的內髒和輕了不少的屍體都拖到邊上去,然後匆匆忙忙地跑去附近的河流邊洗手。同樣身上全是血的偵探則是興致勃勃地試圖給邊上的人一個樂子,但都被大家早有預料地躲開了。
“如果這裏有香草可以去膩就更好了。”
莫裏亞蒂小姐用夾子把肉掀開來,觀察底面有沒有被烤熟,口中遺憾地說着:“不過有蜂蜜也不錯……”
理智吹了個口哨,目光漂移——蜂窩是他帶過來的。
躺在草地的宵行提議道:“要不就先唱歌?”
這位科學家把今天才戴上的眼鏡摘下來,目不轉睛地看着上方格外清澈和美麗的星空,甩開自己的頭發,随口說道:“反正這算是我們的保留節目吧?”
“正好太宰和費佳沒有唱過诶。”
法格斯從陰影裏冒出來,然後一點點地蠕動到宵行的懷裏,探頭探腦:“需要話筒嗎?”
“我唱歌……?”
太宰治目光放空了一瞬:“我真唱了哦,現在戴耳機還來得及。”
“等等等等,我要聽!”
匆匆忙忙從河邊跑回來的X小姐舉起手興高采烈地喊道。
這位少女穩穩地把自己摔在了草地上t,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眼睛輕快地彎起,從懷裏掏出錄音筆:“這可是值得記錄的珍貴時刻!”
“錄音設備已開啓。”
時空管理局的局長把烤肉翻了個面,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會好好珍藏的。”
偵探笑嘻嘻地探出頭問局長小姐錄下來的內容能不能給他一份,費奧多爾同樣很感興趣地點了點頭。法格斯則是殷切地繞了兩圈,然後小心翼翼地拽着費奧多爾的褲腳,試圖把大提琴遞給他。
太宰治默默地看着熱鬧的衆人,表情從一開始的尴尬到僵硬到最後已經變成了像是要把所有人拖着一起死的“咬牙切齒的冷笑”,把觸手遞過來的話筒放到嘴邊,眼睛一閉。
“哦~哦~耶~”
“一個人~不可以殉情~但兩個人~就可以~”
“刺啦——”
費奧多爾拿着琴弓的手一歪,用一種相當震撼的眼神看着太宰治的方向。
X小姐像是被什麽東西嗆到了一樣,發出劇烈的咳嗽聲。宵行倒吸一口涼氣,以無比娴熟的姿态給自己戴上了耳機。
法格斯的腦袋迅速縮回了身體裏,紅色的眼睛快速熄滅。莫裏亞蒂小姐的表情似乎也懵了那麽一會兒,下意識地盯着烤得滋滋冒油的鹿肉開始發愣。
理智臉上倒是還保持着微笑,就是微笑的弧度稍微有點僵硬。
這個夜晚,永恒夢境的森林裏有一大群鳥驚慌失措地飛了起來,驚慌失措得就像是在逃荒。樹冠上似乎有什麽東西被吓得打了一個哆嗦。
本來是沒這麽難聽的,但在故意為之的情況下,太宰治成功地讓每一句的調子都歪到了具有聲音接受器官的動物都最不能接受的位置上。
但他自己反而有點沉浸進去,得意洋洋地想要再來一段重複,但被偵探先生拼命地攔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太宰!唱得真的是很好聽呢。特別是歌詞!”
理智的語言組織稍微有點混亂,他手忙腳亂且含糊不清地說道:“嗯嗯,歌詞裏面的某些先驗意象和歌曲的旋律互相配合,以一種……呃,超時空的組織形式進行排列。破碎的篇章還原了現代生活的碎片化呈現方式,并且以繁瑣的重複諷刺了無聊瑣碎的日常。”
“非常,非常完美的隐喻。”
宵行僵硬着表情睜着眼睛說瞎話:“就像是我第一次聽死亡重金屬一樣,無與倫比的震撼感,那種隐喻讓我想到了……啊,想到?”
費奧多爾按着自己的太陽穴——他并不想昧着自己的藝術細胞說這種鬼話,畢竟他雖然沒有良心,但是藝術細胞至少還是有的。但他知道該怎麽樣用詞彙讓太宰治感受到自己此刻大腦嗡嗡的痛苦。
“善良的同情心。”他友善地提示道,“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世界,從而對死亡進行主動的選擇,在悲觀色彩之外還可以體現出作詞人和編曲者充沛的同情心與對人道主義的堅持。”
看樂子的太宰治差點被嗆到。
“真精彩。”莫裏亞蒂小姐如是感慨,“我會把大家的評價和這段音頻一起保存下來的。到時候一定會騙後來每一個加入的人共同欣賞如此美麗的後現代藝術品。”
X小姐捂住自己的臉,抱着懷裏驚恐的法格斯,有氣無力:“不要什麽東西都往下面一代代流傳啊……”
這次唱歌沒有贏家,輸掉的人包括所有後續加入時空管理局的人。
在這樣悲慘黑暗的現實裏,能夠安慰大家的只剩下鮮美多汁的鹿肉燒烤和這片土地上缭繞着的彩色星雲與流轉的華光。
銀白色的飛鳥飛過天空,劃開星辰的塵埃。螢火蟲住在燈籠草為它們準備的房間裏,讓地面上盛開滿了燈籠。
星星如同眼睛,把一棵樹壓得很彎。遙遠的地方有一簇紫色的星辰之火在樹頂燃燒。四周的色彩混亂而又斑駁,就像是印象派光線組成的畫作,有着夢境裏才有的虛幻感。
在雞飛狗跳的歌唱結束之後,這就是按部就班的燒烤環節。
X小姐分到了一大塊鹿肉,一邊嘗着一邊用圍爐夜話的姿态興致勃勃地跟着身邊的人聊天:
“知道嗎?雖然亞馬遜雨林在南半球,但是不用太擔心季節的倒置問題。熱帶雨林裏沒有四季,只有高溫和下雨。但必須要注意——”
她拖長了聲音,但沒有賣關子,很快就笑了出來:“亞馬遜雨林全年森林都是被水淹着的。”
“一半時間淹的是南邊,一半時間淹的是北邊。但比較會挑選日子的話,從南邊走到北邊都不會被淹到。”
說到這裏的時候她吃了一大口鹿肉,急急忙忙地喊了兩聲燙,閉着嘴巴進行毫無作用的吹氣散熱,但琥珀色眼睛卻是彎了起來,裏面晃動的都是滿滿的星光。
“所以說還要走水路?你們不覺得任務的難度層級上升得稍微有點快嗎?”
太宰治聽到對方的話後,感覺自己已經提前開始頭疼了:“亞馬遜雨林那個地方不是那麽好走的吧?”
“雖然如此,但這種任務的确不是最麻煩和最危險的,太宰。”
正在用一根長木棍翻動前方土地和小灌木叢的莫裏亞蒂小姐轉頭,眨了眨眼睛,用相當理直氣壯的輕快語調回答:“至少比開着星艦去觀賞黑洞的安全系數高,不是嗎?”
太宰治看着從灌木裏匆忙游走的一條蛇,微微嘆了口氣。
“我突然對以後的職業生涯充滿了危機感。”
他說。
“不會比今天聽到歌聲時的危機感更大的。”
費奧多爾嘆了口氣,同樣說道:“太宰君,你應該對自己有信心才對。”
“是啊,一定要相信自己,相信不了自己也要相信我們的眼光,太宰。”
X小姐想起剛剛的事情,表情頓了一下,然後就繼續用她充滿信任的眼神看着太宰治,雙手握拳,元氣滿滿地說道:
“你看,天天待在俄羅斯這種高緯度地區的費奧多爾先生都沒有說什麽呢!”
太宰治對上少女滿是信賴的琥珀色眼睛,稍微沉默了幾秒:他當然知道對方是故意露出這樣的表情的,但是這未免也太浮誇了吧?
“那是因為戰場比雨林要危險啊!”
但他還是快速地反駁道:“而且我覺得我唱的歌還算不錯。”
這下在場幾乎所有人都露出了“您開心就好的表情”。只有理智在很給面子地鼓掌。
太宰治用一副不能和你們談論藝術的表情嘆了口氣,然後躺在草地上開始看上方的星星,無聊地數星球上面的紋路與環形山。
永恒夢境裏看不到月亮,也沒有太陽,只有平時無比遙遠的星。
一只鳥停留在土黃色的星球上,篤篤篤地敲碎它的外殼,啄走一塊飛回去築巢。
費奧多爾坐在一棵樹下,看着那些星辰的塵埃被風不斷地撥動。
——對于第一次來到這裏的人來說,這裏最引人注目的永遠是那些星辰。
“說起來,為什麽這裏有這麽多星星?”
太宰治仰着頭,突然有些好奇地開口。
“因為這裏是人類的潛意識王國,而它們是人類的家鄉——也是地球上所有生物的家鄉。”
宵行擡起眼眸,笑着說道:
“我們皆來自星塵。*”
我們的身體中有多少元素?
多少在人類看來尋常至極、以至于不會想象來處的東西?
它們來自億萬光年之外超新星的爆炸、中子星的碰撞、恒星的死亡,遙遠的星雲——然後跨越無數的時光,組成我們。
一塊宇宙角落裏會動會跳、能喜能悲的蛋白質生命。
“地球這樣的星球沒有辦法去自行制造重元素,所有的重元素都來自于宇宙、來自于那些美麗耀眼的天體。”
X小姐輕聲地接道,淺金色的眼睛裏倒映出瑰麗的星空,無比絢爛的光線在裏面停留,凝固成靜止的水晶。
“所以說啊,我們的夢境裏全是星星。”
很了不起吧?
——渺小的碳基生命對故鄉的渴望,是流淌在血脈裏的呼喚,是一種急切的想要靠近與見證的心情……總之,很神奇,不是嗎?
太宰治望着星空。
“真了不起啊。”他突然說。
他突然憶起那座城市,明明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卻模糊得好像是發生在上輩子。
我們為群星之血裔。
最偉大與最渺小,就在這裏得到銜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