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琉璃
琉璃
山巅之上,雲海之中,仙鶴扶搖而上,穿過周遭缭繞的雲霧,緩慢地降落在了空曠的平地上。
鳳卿安随之也從仙鶴背上跳了下來,她四下望去,目之所及皆是山水與草木。天空澄澈而悠遠,鳳卿安伸了一個舒服的懶腰,轉身說道:
“這裏風景還不錯嘛,不愧是仙山……嗯?”
鳳卿安眨了眨眼,确認了空無一人的身後并不是自己的幻覺後,她抱起雙臂,有些傷腦筋道:
“哎呀,那小孩又跑到哪裏去了。你有看到他嗎?”
她問的是仙鶴。這只鶴慢條斯理地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絲毫沒有想要搭理她的意思。鳳卿安嘆出一口氣,走上前去摸了摸仙鶴的羽毛,接着說道:
“算了,笨手笨腳的,待會兒我再去找找他吧。小仙鶴,我還是找不到去琉璃宮的路,你有辦法幫幫我嗎?”
仙鶴拍了拍翅膀,狹長的雙眼斜斜地吊起:“你有什麽信物嗎?我可以幫你送過去。”
鳳卿安連忙取下挂在腰間的人頭盒子,躊躇片刻後,她又把那封寫了一半的拜帖拿了出來,草草收了個尾後,一筆一劃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後鄭重地一起交給了仙鶴。
“拜托你了。”鳳卿安說。
仙鶴長鳴一聲,随後便展翅而去。鳳卿安目送着它遠去,而後原地伫立了片刻,便開始四處游蕩了起來。
現在應該是要尋找葉渺了。那麽,該從何處找起呢?
鳳卿安走到山崖邊緣,探出頭向下望去。眼下是一望無垠的霧氣雲海,偶爾有一兩只飛鳥快速地自長空中掠過。鳳卿安托着腮幫子朝下方望去,看着看着就開始覺得頭暈眼花,覺得自己可能是有點慢半拍的恐高,就又把視線收了回來。
她回過頭,發現仙鶴已經在不知何時返回原處了,于是她又跑到仙鶴身邊,問道:“你回來了?我的信物送到琉璃宮的掌門那裏去了嗎?”
仙鶴高貴冷豔地點了點頭。鳳卿安心裏這才踏實了,又問:“那掌門怎麽說?現在可以讓我進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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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汲水的仙鶴動作一頓,像是這才想起來了什麽,又把頭擡起來,對她說:
“這……我剛才忘了問了。”
鳳卿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鳳卿安從這句話中還聽出了微妙的心虛來。她急得繞着仙鶴原地轉了兩圈,問:“那怎麽辦?你忘了問,那豈不是信物都白送了?”
仙鶴安慰她:“沒關系的,主人肯定已經看到了,說不定過些時候就會有消息……”
鳳卿安有點生氣,她指着這只仙鶴,說:“要是沒有消息呢?你要怎麽賠我?要不你就帶我進去,要不然你就再去一趟。快點動起來,現在就去!”
仙鶴渾身一抖,忙不疊地就撲騰着翅膀飛走了。鳳卿安走累了,就地找了個石階坐了下來,一時也顧不上還被扔在崖底的某人了,她望着頭頂的婆娑樹影,漫無邊際地心想,她的拜師帖送到了嗎?會不會被看出來是半成品,然後被認定是心不誠,最後被拒絕?
她的擔憂也并非完全空穴來風。鳳卿安所在之地是一個一覽無餘的巨大的天然湖面,而在山巅的另一側,則是一片綠意盎然的竹林。林中薄霧缭繞,曲徑通幽的竹林深處則是另一方天地——在落日餘晖的淺淡金光下,屹立于此的赫然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富麗堂皇,瓊樓玉宇,在雲霧缭繞中恍然像是一座永恒不朽的仙宮。
孟懷昭站在窗棂旁,手指間夾着鳳卿安稚嫩的筆跡寫下的四不像的信紙,看着看着就蹙起了眉。
“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孟懷昭在心裏想。
不過雖然這個東西她完全看不懂在寫些什麽,仙鶴送上來的其他兩樣東西她卻是熟悉的。
孟懷昭斂下睫,面無表情地用手指撥開陳列在桌面上的兩樣物品。一個是琉璃宮在人間發出的懸紅令——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是做什麽用的,畢竟這東西就是她親手撰寫出來的。
而另一個——
孟懷昭解開盒子上的封條,就這麽端詳了裏面裝着的人頭片刻,而後她又把盒子的蓋子給蓋了上去,若無其事地端在手裏,轉身離開了。
她并不是漫無目的地游蕩。孟懷昭走出主殿,而後一路沿着竹林向外前行,最終在一個巨大的天池前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個半月形的高山湖泊,微波蕩漾的湖面在夕陽的照耀下閃爍着粼粼的微光。孟懷昭随手把木盒放在一塊石頭上,而後籠着雙袖,面色淡然道:“真稀奇,鐘越的腦袋居然在一個黃毛丫頭手裏。”
“肯定不是她殺的,這姑娘估計就是撿了個漏……啧,真麻煩,人間的懸紅不過是個幌子,居然還真讓這丫頭撿着便宜了。”
“不過這又是個什麽東西……拜師帖?寫出這種東西的人真的讀過書嗎?算了……直接打發走行了。”
孟懷昭低聲喋喋不休了好一陣子,而後才擡起眼,語氣依然冷漠道:“哦,你覺得呢?畢竟鐘越這厮可是你親手殺的。秋水?”
“……”
天池之上,水面上漂浮着一層淡薄的霧氣。水霧朦胧中,一個被水汽模糊了的身影隐約在天池中央的石臺上浮現。這人發絲如雪,玄衣如墨,面色蒼白如紙。聽到孟懷昭發話後,他偏了偏臉,語氣沒有什麽波瀾道:
“我沒什麽看法。不過,我覺得似乎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孟懷昭懶得追問,他便自顧自接着說了下去:
“所以,小虞山天池,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
這個身着墨色外袍的白發仙人——也就是葉知微,朝着孟懷昭那裏投去一瞥,吐出兩個字來:
“師姐?”
孟懷昭眼皮動了動。和已經被殺死了的鐘越一樣,孟懷昭也是葉知微曾經的同門之一。不僅如此,作為雲水間的開山大弟子,她不僅對這個宗門毫無歸屬感,并且平等地看不起所有同門,每日修行如同上墳——至少在包括葉知微在內的旁人眼中是這樣的。
她依然沒有什麽表情,語氣淡漠:“怎麽了,我喜歡收集這些東西,然後放到琉璃鏡裏觀賞,有問題?”
葉知微聳了聳肩,表示請随意。孟懷昭看都沒看他一眼,繼續說道:“我覺得這件事你才更要給我一個解釋。雲水間消失的時候你沒死?你去哪裏了?為什麽近百年都沒有現世過?又為什麽突然出現,把鐘越劈成兩半後,又突然消失了?”
孟懷昭頓了一下,神情冷淡:“怎麽,你的死亡還是有延遲的?延遲了一百多年?”
葉知微:“……稍等,此事說來話長,我就先不說了。不過你既是說了我已身死,那我為什麽又會一睜眼就發現我又活着回到天池了呢?”
“嗯,這是我想讓你解釋的第二個問題。”
孟懷昭神色冷淡而疏離:“如果我沒記錯,天池是鬼母的栖息地吧?你當年到底去小虞山做什麽了?為什麽在你魂魄消散的那一瞬間,天池突然如雷振鼓,等我趕來的時候,幾乎整片池水都要升至空中,攔都攔不住?你做過什麽?留下過什麽?”
葉知微心裏呵呵,如實道:“這個,我真的只是去拿回了我的東西而已。至于其他的,我也不清楚。所以呢,你最後成功阻止天池升天了嗎?是如何阻止的?”
孟懷昭冷冰冰道:“廢話。不然你以為你是怎麽變成人樣活過來,好端端地跟我在這說話的?”
“……”
“實不相瞞,葉劍主,在知道你還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裏存活着,并且和鐘越對上了時,我最大的願望就是你們兩個可以同時死在天一城。只是想到這世上還有雲水間的人存在着這件事,就讓我惡心得渾身發麻。”
她說話倒是刻薄至極,一點也沒和昔日同門客氣。葉知微對這位的古怪脾氣早已心知肚明,因而也沒與她計較過多,只是客氣着說道:“那還真是要謝謝你了,那麽痛恨,還要迫不得已地拼湊起我散盡的魂魄。哈哈。”
“不錯,”孟懷昭淡聲道,“如果不把你成功撈出來,這個天池就會日夜不斷地發出這種擂鼓聲,吵得我日日夜夜都睡不好覺。不過,你有一點說錯了。你的那點殘破的魂魄不是我找來的,而是莫名其妙地在這裏出現的。我只是以琉璃鏡将之供養,直至顯現出人形。并且,這個過程消耗了我整整一千五百個日夜。”
雖然她沒明說,不過她的字裏行間都寫滿了“你悔過罷”這四個字。葉知微靜默片刻,說道:
“好吧,姑且算是我的錯……不過也不能完全怪我,畢竟我也沒想過要繼續活。”
言外之意,都是迫不得已,何必相互為難。
孟懷昭顯然并不在意他想不想繼續活下去:“不過你在這時候出現倒也不是毫無用處的。當年我把雲水間分裂成三部分,一部分被封存在琉璃鏡中被我帶走,一部分被鐘越據為己有——也就是已經消失了的天一城,而第三部分我卻遲遲沒有找到其下落。”
“天一城的懸紅是我發行的,不過沒想到最後殺死鐘越這厮的居然是你。并且在那以後,琉璃鏡感知到了雲水間的其他幾部分的存在——是在你那裏吧?它們合二為一了?”
葉知微像是知道了她想問什麽,含糊道:“嗯,算是吧。”
“好極了,”孟懷昭道,“你是用了須彌?這小東西倒是挺玄乎的。你有帶在身上嗎?應該是帶着的吧,借我一用,我要把餘下的雲水間全都取出來。然後,你就趕緊從這裏離開,想死還是想活都随你,總之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們。”
“……”
“怎麽了?說話。”
葉知微手指動了動,盡量保持面色鎮定,語氣如常道:“哦,你說這個。我送人了。”
“…………”
孟懷昭睜大雙眼:“你說什麽?什麽意思?你再說一遍?”
而後,她又像是在電光火石間發現了什麽:“等一下,你的劍呢?是遺失在天一城裏了?需要派人去找回來嗎?”
“啊這個,”葉知微接着說道,“也送人了。”
“……”
孟懷昭神情幾變,一時間似乎有千言萬語都呼之欲出,想說一句“你什麽時候是這麽大方的人了”,或是“你以為這是什麽時尚小垃圾嗎送來送去的”。憋了半天,她只問道:
“……是什麽人?”
“嗯?沒什麽人,是我徒弟。”
“……”
葉知微覺得孟懷昭對他居然會收徒這件事的震撼程度已經超過了他随便把這麽重要的東西送人這件事了。果不其然,孟懷昭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終滞澀道:“誰?你?收什麽?”
而後,她深吸一口氣:“我服了你了,你自己活明白了嗎就去收徒?所以你不僅沒死成,還去人間誤人子弟了?”
葉知微雖是知道她說話難聽,可他覺得這也太難聽了點,難聽到有些紮耳了。他雙臂交叉環抱在胸前,些微不悅道:“話怎麽能這麽說,我自然是不會輕易地就在人間随便抓來一個人就收作徒弟。你不知道,這個孩子絕計不是什麽常人子弟。”
孟懷昭只覺得一陣惡寒:“還是個孩子?你只是想欺負小孩吧?”
“……我沒有。說正經的。”
葉知微脫口反駁,而後正了正神色,語氣認真道:
“他能夠自如地進出‘須彌’。”
孟懷昭一怔,而後很快反應過來:“所以你當時沒死成,是被須彌給救了一命?然後你就一直在須彌裏了?”
葉知微點了點頭:“不錯。所以我猜測,這個孩子一定不是什麽尋常人家的凡人。須彌這東西無論是來歷還是功效都過于神秘莫測,能多一個與之有關的人,自然是對探尋它的秘密有好處。”
“哦,所以你帶了你徒弟這麽久,有發現什麽嗎?”
“……”
葉知微詭異地停頓了一下,而後才道:“不對吧,其實也沒有很久……”
孟懷昭冷酷地打斷了他:“哪來那麽多理由,承認吧,你就是想欺負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