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屍山
屍山
場面一度十分寂靜。
葉渺直覺這人應當不是什麽等閑之輩,至少在他的認知裏不會有心智正常的人坐在屍山上曬月亮。此人的姿态閑适,正側對着他們,月光将他的側臉照得慘白,在這張本就鬼氣森森的面孔上又平添了一絲死氣。
公儀生的神色變得無比的難看。葉渺注意到了,心裏便稍微有了底。他正想要悄悄問一下這是什麽人時,就被公儀生用眼神制止了。
公儀生緊繃着臉,下唇都抿成了一條線。他悄無聲息地對其餘二人打了個手勢,葉渺很快就看出了他的意思,大概是要他們不要弄出聲響,不要驚動眼前的這個人,悄悄地繞道離開。
葉渺和鳳卿安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雖然依然有些搞不清狀況,但在他們三人中見識最廣的人無疑是公儀生,總之就是聽他的話準沒錯。
雖說理想是美好的,不過現實卻總會出一些殘酷的意外。三個人就跟三只鹌鹑一樣,緊繃得連呼吸都要靜止了。可還沒等他們開始悄悄撤離,坐在月下屍山上的人就動了。
說不清是誰的動作更快。幾乎是在那人有動作的一瞬間,葉渺就感到有人大力地推了他一把。而後一股熱浪滾滾自後方而來。
葉渺心下一駭,回身望去。在方才短短的死生一剎間,圍繞着幾人的包圍圈瞬時間便從地底憑空冒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如走屍一般的鬼物。而公儀生在極短的時間內點燃了一個火折子,火海在頃刻間蔓延,硬生生地在橫屍遍野中開出了一條路來。
火光與月色交織,倉皇之中,公儀生用力地推了他們二人一把,語速極快道:
“走,去有人的地方!去找人,哪裏都行,快離開!”
葉渺依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以及那個正在曬月光浴的人是誰。不過他和鳳卿安兩個都是識時務的人,雖然什麽也不知道,但看公儀生的反應,想必應當是什麽很棘手的人。因此沒有一個人繼續滞留在這裏說一些諸如“不行要走一起走”之類的廢話,倉促之間,他們連一句“保重”都沒顧得上說,腳底跟踩了西瓜皮一樣,一個比一個跑得快。
望着兩人倉皇逃竄的背影,公儀生一時心裏五味雜陳。雖說生死關頭不留下拖後腿的這種自知之明難得可貴,但是這兩人溜得實在是有些過于快了,讓公儀生心裏難免有些郁悶。
定了定心神後,公儀生又轉向那個坐在月光下的人。說實話,他心裏其實是有些忐忑的。來自于各個名門正派的修士們在天一城裏也盤踞了不短的時間了,而眼前的這位疑似城主的人行蹤詭谲,必要時和非必要時都不會輕易在衆人面前出現。
于是這些時日裏,天一城內便陷入了一種詭異的膠着。天一城像是變成了一座空蕩蕩的死城,找不到這個神出鬼沒的城主,便意味着他們無法從源頭上解決始作俑者。因而修士們像無頭蒼蠅一般在城裏轉了又轉,除了修士和誤入的凡人外,可謂是見到誰都要先懷疑一番。凡是有不對勁之處的,便統統先鏟除了再說。
就這麽風聲鶴唳的,天一城仍然像是游魂一般在凡間游蕩着,仍是不乏有一無所知的凡人踩着枯枝輾轉而入。公儀生等人守在城門口,便也有一部分的職責是将誤入的凡人送出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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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儀生方才的舉動完全是下意識的。為葉渺和鳳卿安勉強開辟一條生路後,公儀生心神微定,随即下一秒那顆剛剛稍微放下來的心便又高高地懸了起來——
此時不遠處的屍山上早已空無一人,唯有月光清亮,安靜地拂映在血肉模糊的屍山頂端。
哪裏還看得到先前那人的身影。
公儀生瞳孔微縮。下一秒,變故橫生。屍潮再次翻湧,如野草一般一茬又一茬地從地裏生長,頃刻間便将其身影淹沒。葉渺覺察到了遠處發生的變故,想要回頭看一眼的想法甫一出現,就猛地聽到耳邊響起一聲輕笑。
葉渺被這一聲笑得渾身發麻。在萬分之一的間隙中,某種直覺告訴他不要回頭,也不要繼續前進了。于是葉渺腦子一糊,直直地向前跌去。而後他就地往旁邊一滾,堪堪躲過了擦着他耳邊而過的刀風。
在地上滾了半身的塵屑後,葉渺站定身子,下意識地便想去拿劍。他剛把手放到腰際,然後就抓了個空。
葉渺一怔。他低頭看過去,發現他一直懸在腰間的劍果然早已在不知何時消失了。葉渺一下子就想到了方才追着他的那股陰風,再次擡頭時,便倏地發覺眼前站了一個人。
任是誰被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突然貼臉都會吓一跳。葉渺心下劇震,勉強扯着面皮以防自己表情失控。他謹慎地後退了幾步,同時打量着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的人,快速地在內心裏估計着這人的危險程度。
剛才距離較遠沒能看得清,現在葉渺看清了。此人倒不似先前那般鬼氣森森,只是一副尋常儒生的模樣,衣着深色長袍,頭發熨熨帖帖地盤了一個發髻,像是一個恰好路過的白淨書生。他的手裏正拿着一把劍,饒有興趣地擺弄着。
葉渺瞳孔微縮。這人手裏拿着的劍不是別的,正是他剛才丢了的那把。
男人單手持劍,似乎是細細端詳了片刻,而後忽地勾唇一笑,語調微微上揚:
“白駒?”
“……”
葉渺大腦宕機。眼下的情形已經超出他的認知範圍了,沒記錯的話,這把劍的來歷好像連師父都不知道——
師父可能也知道,就是沒把他當一回事,也可能是時機未到。總之,從男人說出這兩個字時,葉渺就一下子失了聲。他不太知道這種情形下該說什麽,又深知說多錯多的道理,于是便選擇閉口不言。
男人挑起一邊眉:“是個傻的?”
葉渺:“……”這話怎麽有點耳熟,好像前不久那個誰才跟他說過來着。
他一直不開口,對方倒也沒有跟他計較。對方看他片刻,而後突然出聲道:
“你手裏拿的什麽?”
葉渺心裏又是一跳。他手裏确實在從方才開始就一直抓着別的東西——那是葉知微在臨行前給他的一只玉瓶,在不久前,葉知微還說過,遇到危險時只要捏碎他,師父就會出現。所以葉渺在先前滾地逃走的那個間隙中,便将這個玉瓶摸出來藏在手心裏,心裏想着若是這人突然發難,他便伺機把玉瓶捏碎,讓師父來救他。
只是沒想到他藏得那麽隐蔽還是被發現了。葉渺抿了一下唇,強忍着想側目去看鳳卿安那邊的狀況的念頭——他有點怕這尊來路不明身份不明的瘟神把注意力轉移到鳳卿安那邊。
葉渺悄悄把手背到身後藏了藏,在發覺這人的确是在耐心地等他開口說話後,他內心掙紮了一下,還是說道:
“沒有什麽東西。”
這話說得過于蒼白又無力了,葉渺自己都能感覺到。果然,不出所料,對方完全沒相信他的這一番說辭。葉渺只覺得身體突然一輕——他被像拎一只小雞崽子一樣被原地給拎起來了。
葉渺:“……”
葉渺第一次覺得長得矮原來也是人生中的一大麻煩,畢竟在此情此景下他連“腳夠到地”這點簡單的事都做不到。他沉吟片刻,在“奮力一搏”和“靜觀其變”中還是選擇了暫時消停一下。他扭過頭去,想找一找自己的兩個小夥伴,結果發現一個早就跑得沒了影,還有一個正自顧不暇,正在和憑空出現的屍潮進行生死搏鬥中。
于是“向同伴求救”這條路也被自然而然地堵死了。葉渺手心裏攥緊了那只玉瓶,手指緊了又松,終究還是沒有将它捏碎。
拎着他的這個人似乎很期待葉渺捏碎它的情景。葉渺在遲鈍地想明白這一點後,便也決定放棄使用它了。至于這個選擇正确與否,葉渺不知道,他只知道順着這人的想法去做的話那很有可能就着了他的道,總之一定沒什麽好處。
葉渺這麽想着,一個沒留神,就這麽被拎着衣服後領子拎了一路,最終停留在了一處居所前。
葉渺擡眼望去。這裏與其說是一個府邸,倒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宮殿。在主殿的周圍則是與四周環境格格不入的雕梁畫棟與亭臺水榭,任誰在這種鬼氣陰森的地方看到這些極其富有江南水鄉的美感的建築都會有滿滿的違和感,葉渺也不例外。
他只覺得眼前的景象像是強行将絲毫不搭的畫布剪切拼貼在了一起,不僅沒有絲毫的美感,在晦暗的月光下愈發顯得詭異了起來。只是在某個短暫的剎那裏,葉渺隐約間覺得這裏的布景似乎有種奇怪的眼熟感,似乎在不久前他才看到過。
拎着他的這個人腳步閑适,像是在自己家後院裏散步一般。就這麽一路來到了殿內的裏屋,男人把葉渺随便放到一把椅子旁,對他擡了擡下巴,示意道:
“坐。”
他的态度還算得上是友善,也不見有什麽想要刁難人的跡象。葉渺雖然心裏仍是忐忑,還是蹭着小椅子坐了下來,雙手老老實實地放在膝蓋上。
“我姓鐘,單名一個越字。你呢?怎麽稱呼?”
不僅不像是來刁難人的,看起來好像還想和他進行一場親切友好的交談。
這時候拒絕不僅有些不知好歹,葉渺直覺覺得,要是拒絕交談的話可能還有點不要命了。于是他也回答道:
“我姓葉,單名渺字。就是那個,‘煙波浩渺’的那個渺。”
這是他新學到的詞語,應該不會出錯。鐘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葉渺覺得他好像在嘲笑他,又想不明白為什麽要嘲笑他。鐘越沒有像他一樣找個椅子坐下,而是順勢倚靠在了一旁的妝奁上,微垂着眼皮,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這把劍哪來的?”
葉渺張了張口,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無意中撿到的。”
他這話說得倒也不錯,畢竟的确是從某個不知名的縫隙裏吐出來的。鐘越打量他片刻,葉渺硬着頭皮坐着不動。不知過了多久,葉渺突然聽到鐘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