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Chapter73
Chapter73
傍晚五點半, 葛香梅把空了的碗盤拿到病房附帶的小廚房裏去洗刷時，照例順手把房門打開散味道。
靠躺在床頭的女孩聽到動靜，平靜無波的目光從窗外轉過去。
女孩看着最多六七歲，纖細的左手小臂和左小腿上都打着石膏, 還沒成年人巴掌大的小臉上有幾處結痂的傷口, 頭上也纏着厚厚一層繃帶。
門開後沒多久，隔壁病房也傳來開門的聲音。
小女孩脆生生地叫了聲“爸爸”, 随後半是撒嬌地抱怨：“你給我穿的也太厚啦, 我都看不見我的手和腳了呢！”
“外面現在在下雪當然要穿得厚厚的, ”回話的男人聲音磁性又溫柔, “再說要不是你今天把媽媽辛苦做的飯和菜都乖乖地吃完, 爸爸可不會同意你現在出去玩。”
小女孩“噢”了聲, 随後又像是給自己狡辯似的強調：“可我不是出去‘玩’, 我只是想讓爸爸陪我一起下樓去看雪。”
“噢～～”男人學着小女孩長長地拖了一句，然後是關門和輪椅轱辘轉動在地板上的聲音, “明明從窗戶那也能看到雪你卻非要跑到樓下小公園裏……等媽媽和哥哥待會一起過來, 你也這樣和他們說嗎？”
“當然不會！”小女孩拒絕的很幹脆，“我會說我是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們才拜托爸爸把我帶下樓的。”
男人似乎是被逗笑了。
小斯棠看着剛好走到房門口的男人帶着些許好氣又好笑的神色隔着小女孩毛茸茸的帽子揉了揉她的頭，“調皮鬼。”
小女孩後仰起腦袋看着身後高大的男人沒心沒肺地哈哈笑起來，又說, “可我說的是實話呀。”
男人聞言寵溺地掐了掐小女孩帶着幾分嬰兒肥的臉頰。
恰巧這時路過隔壁病房, 小女孩見房門開着，沖着病床上有過兩面之緣的小斯棠熱情地打招呼。
“姐姐我要下去看雪了呢, 你想一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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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兒童輪椅裏的小女孩約莫只有四五歲大, 不知怎麽傷到的左腳包着厚厚的石膏板, 那石膏板上被人密密麻麻畫滿了字畫，距離有些遠她看不大清楚, 只能從幾個大點的字眼猜到應該是其他人寫下的祝福的話。
小女孩一張小臉被圍在雪白的圍巾裏，那雙裸露在外黑葡萄似的大眼裏全是笑。
斯棠面無表情地回看着小女孩沒說話，須臾，目光轉到耐心等在她身後的高大男人臉上。後者高挺的鼻梁上和沈清河一樣架着副銀邊眼鏡，可不同于她看到沈清河時每每心驚膽顫地不敢對視，她第一次從一個人的眼睛裏看到一種原本以為只存在書本裏的情緒：溫柔。
那個高大的男人順着自己女兒的視線看過來，讓小斯棠覺得他好像在看着自己的另外一個女兒。就算許久沒有聽到她回自己女兒的話，他眼裏依舊沒有絲毫生氣惱怒的樣子，只是溫柔地對她笑笑，然後低頭摸摸輪椅上小女孩的頭，溫聲說：“姐姐可能不太方便下去，不如待會我們給姐姐帶一個小雪人上來吧。”
小女孩圓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小斯棠手臂和腿上的石膏，恍然大悟地“噢”了聲——她只是腳上打了石膏，可漂亮姐姐卻是整個手臂和小腿和腳都打了石膏……比她受傷的“厲害”，所以不方便。
“姐姐，你等我一會回來給你帶一個大大的雪人！”小女孩鄭重其事地沖她點點頭，然後握緊小斯棠其實根本看不見的小拳頭（因為胳膊被爸爸包裹在厚厚的羽絨服裏）往前一伸：“爸爸！沖呀！”
高大的男人被自家閨女逗得忍俊不禁，滿臉笑意地拍拍自家閨女的小腦袋，又轉頭看着病房裏的小斯棠溫和地笑了笑，最後推着小女孩消失在門口。
父女倆人離開沒多久，收拾完小廚房的葛香梅出來就把病房門關上了。
她走到病床邊問她要不要休息睡一會，小斯棠搖搖頭，開口說了住進醫院快一個月後的第一句話。
“我想下樓去看雪。”
葛香梅聞言似是有些意外地怔了怔，她看看眼前不過剛過了六歲生日，本該在父母懷裏撒嬌年紀的小女孩，又扭頭看了眼飄着今年入冬後第一場大雪的窗外，眼裏閃過一絲猶豫。
“算了，”小斯棠原本也沒有抱什麽希望對方會答應，所以在看到葛香梅眼裏的猶豫時也沒有顯得失望，只是平靜道，“你幫我把床放平吧，我想休息了。”
反正她除了躺在床上“休息”其他什麽也做不了。
然而讓她意外的是，葛香梅并沒過來，不，準确來說是并沒過來給她把床放平，而是從旁邊衣櫃裏拿了件她自己的長款羽絨服走過來，一邊小心地給她穿一邊低聲說，“就下去待一小會兒。”
女孩子盯着女人近在咫尺的側臉，看着她眼角難以掩蓋的細紋，有些機械地擡起右手伸進衣服裏，半晌才輕輕地道了聲謝。
小斯棠從上到下包裹的像個蠶蛹一樣被葛香梅小心抱到輪椅上，而後她又拿了條大大的蓋毯披到她身上……小斯棠雖然有點想抗議，但想了想小心駛得萬年船，也就沒說話。
從病房出去到乘電梯下樓，兩個人看起來都有些心緒不寧，尤其是葛香梅推着小斯棠出來電梯的那一刻，她握着輪椅把的手因為用力以至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
葛香梅眼睛飛速地在一樓大廳掃了眼，随後推着小斯棠快速地從右側出口往醫院後面的小花園走。
斯棠在輪椅停到小花園長長的走廊上時，微不可察地悄悄呼出一口氣。僅留在外的一雙眼睛輕輕閉上，再睜開，靜靜看着廊外飄揚的大雪不知道在想什麽。
或許是因為天氣太冷，小花園裏并沒什麽人，靜地好像能聽到雪花落在地上的聲音。好一會兒，斯棠才後知後覺剛剛還邀請自己一塊下樓看雪的那個小妹妹沒有在這裏。
他們人呢？
剛想着，就聽到她們方才過來的方向傳來一陣說話聲，其中就有那小女孩的聲音……好像在跟誰“吵架”。
“……我一會兒堆的雪人肯定比你的大！又大又漂亮！”小女孩稚嫩的聲音帶着幾絲滑稽的冷冰。
另一道同樣帶着幾分稚氣的男聲不屑似地“哼”了聲，毫不留情地拆臺：“你現在連地都下不了，還堆雪人。”
小女孩不甘示弱地反擊：“我可以讓我哥哥幫我堆，他堆的肯定也又大又漂亮，比你堆的好一千倍一萬倍！”
男孩慢吞吞地反問：“……你知道一千倍一萬倍是多少嗎？後面有幾個零你數得清嗎？”
“…………”
直到一行人遠遠出現在斯棠視野裏，她才聽到小女孩氣急似的聲音：“唐簡！你真是個讨厭鬼！”
“……”
小斯棠順着小女孩的視線，看到兩個并排走在一起的男孩，年紀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
其中穿着黑色羽絨服的男孩在聽到小女孩說的話後，有些無語似的撇了撇嘴，“每次說不過就是這一句……真是個笨蛋。”
小女孩模樣氣得想從輪椅裏跳起來打那男孩一頓，“你才是笨蛋！”
“你不是笨蛋，怎麽會玩個滑板都能把自己玩的骨折住院？”
“唐簡！我要跟你拼了——”
這時另外那個穿着深藍色羽絨服的男孩抓住小女孩伸出的……袖子，安慰似的拍拍小女孩的頭笑着說，“好了阿籬，別生氣了。阿簡是故意跟你開玩笑的。他很擔心你的，不然也不會跟我們一起過來看你了。”
小斯棠遠遠看着那男孩臉上的笑，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兩眼。
不同于被叫做“阿簡”那個男孩一臉的無所謂和散漫不耐，他整個人帶着幾分超越他們這個年紀的溫和和穩重。
兩人對他這個“和事佬”并不茍同，聞言不約而同道：
“誰要他擔心！”
“誰擔心她了！”
“……”
“……”
兩人互瞪一眼，同時轉開了頭。
斯棠看到小女孩的爸爸推着輪椅，微微低着頭笑着和依偎在自己身邊的女人輕聲說着什麽。夫妻二人仿佛已經非常習慣了幾個小孩子間的互動，并不摻言。
而小女孩這一扭頭卻剛好看到不遠處不知看了他們多久的斯棠——盡管斯棠裹得非常非常嚴實，只露了一雙眼睛在外面，她還是一眼認出了她……身後的葛香梅。
遂小臉變臉似的頓時陰轉天晴，驚訝喊道：“姐姐！你也下樓來看雪啦？！”
她這一嗓子，把身邊幾人的視線全都招了過來。
那一道道目光讓小斯棠無所适從地調開了眼。
然後她在小女孩興奮催促着自己爸爸推她過來時，收回視線低下頭輕聲跟身後的葛香梅道：“我們回去吧……從另外一個門走。”
葛香梅眼裏閃過一絲不忍，但還是聽話地推着輪椅轉身，背對着那一行人往反方向快速走了。
小女孩顯然被眼前看到的驚訝住了，茫然地張了張嘴，随後沮喪地往後一靠，“姐姐好像不太喜歡我。”
身後夫妻倆對視一眼，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麽安慰下自家小姑娘，就聽一旁剛還和小女孩“吵”得不可開交的小男孩別別扭扭地說了句：“不是。”
幾人齊刷刷扭頭看他。
男孩兩手插在羽絨服口袋裏，酷酷地：“她一定是餓了，趕着回去吃飯。”
除了小女孩的衆人：“…………”
小女孩疑惑反問：“是嗎？”
男孩斬釘截鐵地：“肯定是。”
“噢……”小女孩情緒轉瞬即逝，随即用袖口拍拍自己哥哥，“哥哥，那你幫我堆一個小一點的雪人吧，我剛才答應姐姐一會上去送給她一個小雪人的。”
男孩聞言，收回看向斯棠離方向的目光，無他的應了聲“好”。
病房門口。
斯棠在葛香梅越過自己去開門時，心裏毫無征兆地一陣心悸……而眼前葛香梅推開房門後幾乎瞬間就僵直的身影已然印證了她的猜測。
“先、先生……”葛香梅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看着黑沉着一張臉立在窗邊的男人，嗫嚅着叫了聲。
沈清河盯着葛香梅眯了眯眼睛，“誰讓你帶她出去的？”
葛香梅因為沈清河隐隐充滿怒氣的逼視本能想往後退，卻又不知想起什麽似的硬生生止住了動作，只是兩手揪着外套兩側低着頭小聲地：“我，我……”小斯棠聽着擋在自己身前的女人害怕至極的聲音，脫口道：“是我拜托她帶我出去的。”
沈清河聞言好半天沒說話，半晌朝門口走來。
他擡手用力推開明明已經抖地不像樣卻還低着頭執拗站在斯棠身前的葛香梅，低眉看着斯棠笑了笑。那近似溫和的笑卻看得斯棠僵在輪椅裏一動不敢動。
深陷在輪椅裏的小小身軀輕輕地顫動着。
斯棠仰着小腦袋，看着眼前這個自己稱之為“爸爸”的人。
沈清河慢慢彎下腰，隔着薄薄一層鏡片和她四目相對：“你拜托她帶你下去的？”
她還太小了，即使再佯裝如何的自然淡定，眼底深處的恐懼和顫抖在面前的男人面前依然無所遁形。
“我只是想下樓去看看雪……爸爸。”
“哦。想下樓，去看看雪。”沈清河學着她一字一句地說完，輕聲反問，“病房裏這麽大的窗戶不夠你看，還非要跑到樓下去？”
“我——”
小斯棠張口剛想說什麽，沈清河卻已經沒耐心聽了，他突然隔着她身上厚厚的毛毯一把揪住她胳膊，像拎着一塊破布似的拖起她往病床那摔過去——
葛香梅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一跳，反應過來時朝着沈清河撲過去，哭着扯他緊緊攥着斯棠受傷胳膊的手，“先生先生你別這樣別這樣……小姐她身上還打着石膏的呀——！”
沈清河看也沒看葛香梅一眼就用腳踢開了她，“滾出去！”
葛香梅從地上爬起來就想再去拉沈清河，然而下一秒她卻看到連嘴唇都疼白了卻忍着一聲都沒叫出來，甚至倔強地寧願睜大眼睛抽着氣都不願眼淚流下來的小姑娘紅着眼眶悄無聲息地對她搖了搖頭。
沈清河掐着床上小女孩細得仿佛一下就能折斷的脖頸，陰森森地湊近，“出去看雪？你覺得你能騙得過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腦子裏在想什麽！你就和你那個下賤的媽一樣，滿腦子想着跑。可你也看到了，她跑得了嗎？跑成功了嗎？我告訴你，你跟她一樣，就算是死你也只能死在芙蓉郡，死在我手裏，死在我眼前！”
斯棠本就因為手臂和小腿的二次骨裂疼得出氣多進氣少，此時被沈清河掐着脖頸更是脹的一張小臉又青又白。然而此時的沈清河卻像是沒了神志一樣，已然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誰。他只是惡狠狠地一遍又一遍重複着他早就說過千百次的話，不知是想要以此來警告對方還是麻痹自己。
等他回過神來時，斯棠纖細的脖頸早已歪倒在了一邊。那一瞬間，沈清河被吓的往後退了一大步，随即又急忙大跨一步到床邊，拍着斯棠冰冷慘白的臉，顫着聲音叫她。
而一連叫她十幾聲都沒得到回應的沈清河這才反應遲鈍地扭頭沖着房門大吼：“叫醫生——叫醫生——！！”
……
小男孩兩手捧着妹妹拜托自己堆好的小雪人到她跟自己說的那間病房門口，卻見房門大敞着，一眼望去是兵荒馬亂過的安靜——病床也沒了。
“阿姨——”小男孩叫住從身邊過去的一個上了些年紀的護士，“阿姨這個病房裏的人呢？”
護士匆匆回頭丢下一句“在搶救”就小跑着走了。
搶救？
小男孩聞言瞪大了眼，似乎是有些反應不過來剛剛在樓下不是還好好地，怎麽上來沒一會兒就出事了。
他低頭看看手裏的雪人，又往病房裏看了看，思考片刻後，走進去把手裏的小雪人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窗臺上——心想這樣小女孩回來就能看到了。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直到那晚他跟媽媽回家之前路過病房看到保潔阿姨将窗臺上化的那一灘水清理幹淨，他都沒看到小女孩再回來。
那晚他不知為何睡得并不太好。
第二天下午放學，他再跟着媽媽去醫院。
還沒來得及等他開口問，就聽妹妹一臉沮喪地告訴他：自己好傷心，因為隔壁姐姐回家去休養，不在醫院了。
小男孩聞此倒是放心下來了。
回家休養……
那就是脫離危險沒事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