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暴君退位,大快人心。
他的繼任者,也是最大受益者申屠晉,看上去卻沒多少喜悅。
他在群臣的擁護中上了位。
同一天申屠昌被迫前往流放地,他還趕過去,送了這位王兄一程。
申屠昌其人殘忍暴虐,卻不濫殺無辜,他認為的“無辜”。
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申屠晉,乃雲嫔所出。
雲嫔在憐妃被賜死事件發生後,才入的宮。
申屠晉是在他成年開府後,才出生。
顯然,他母親的死,與雲嫔母子無關。
申屠晉心裏明白,以右相司徒道發為首的勳舊派,推自己上位,不過是搞不定王兄那個不按常理出牌,随時會創亖所有人的瘋子,認為自己更好拿捏罷了。
然而,他又怎會甘心做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呢?
何其不幸,他與暴君申屠昌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他的原配淑妃偏又是申屠昌原配端後的親侄女,這樣的親上加親,在勳舊派看來是不能容忍的存在。于是,他們一封又一封的奏折,細數了淑妃的種種不德,攔下了申屠昌意欲立她為王後的旨意。夫妻一場,終是不忍如他們所願,斬草除根,而只将她貶為了庶民,趕出了王宮。
何其有幸,新王後年紀小,卻能懂他的所思所想。
新王後閨名長孫惠,出身沒落的貴族,與左相長孫椽沾親帶故,是長孫椽遠房的侄女。若非長孫椽膝下沒有适齡女兒,可與王室聯姻,也不會将她送進宮來。她的家中還有一個兄長,人稱呆頭霸王,生得肥頭大耳,除了能吃會喝,欺男霸女,毫無用處。她的父親去世沒幾年,家中産業就在他手裏敗光了。前幾年為了還清他的賭債,母親甚至動用了她的嫁妝,以致她被早訂了親的夫家退了婚。原夫家倒不是嫌她沒嫁妝,只是那樣一個小舅子,他們實在不想沾邊。拖了幾年,拖成了世俗人眼中的大齡剩女。也因此,機緣之下,成了長孫家與王室聯姻的工具。
但,她一個活生生的人,又怎甘心只當一個工具?
她的家鄉,在雪月山腳下的良回村,是一代大儒,崔持先生晚年定居的地方。
她的父親,生前亦是很敬重這位崔聖人。
無論他的學識,還是他的為人。
良回村的村口,有一尊紀念崔持先生的巨型漆金人像,就是她的父親出資建造的。
在當地一個老匠人的指導下,他的來自五湖四海的七百二十八個嫡傳弟子,齊心合力完成了這件特殊的藝術品——他們眼中的恩師——年逾古稀的儒雅文士,嘴角總是挂着慈愛的笑意,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仿若是和煦的春風拂過時留下的紋印,而眼中的神情,卻透着說不出的悲憫,左手握有古書,右手持着棋子,将這天下萬事,看作那棋盤,腿邊還蹲守着一只幼身長耳的狐貍,在假寐。
據說,那是一只陪伴在崔持先生身邊許多年的靈獸。
陪到他陽壽盡了之日,而後不知所蹤。
她的家族分化兩脈,一脈是嫡長系,走正經仕途,入朝為官;她父親所在的旁系,則世代經營人參生意,為當官的親族提供錢財上的支持,而他們坐上了更高的官位,也會反哺自家。兩脈互相扶持,以保家族世代興盛。
她的少女時代,是快樂無憂的,在整個良回村裏橫着走。
她也明白,即使父親沒有早逝,她也快樂不了幾年。
雪月國仿效隔壁盛國,以儒家禮法治o國,講究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身為女子,毫無存在感可言,唯一價值,大約就是傳宗接代。哦,也不對,有一本流傳于貴族與士族女子間的《女子規訓》,是專門寫女子在這樣的國度裏,該如何生存?三條原則,“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聰慧如她,透過文字看到了本質,一眼就看明白了天下衆女子的地位——在娘家與夫家,都是沒地位的。
她算是比較幸運。
家有餘錢富養女兒,家中父母開明,并不曾因為她是女兒身,将來要嫁去別人家,就苛待她,一碗水端的平平穩穩,除了不能去學堂念書,兄長有的她都有。兄長雖然又渾又沒用,整日裏游手好閑,欺男霸女,待她這個親妹妹還是疼愛的,看到有上好的布料,金貴的首飾,總是第一個想到妹妹,獻寶式的買下來捧給妹妹,而不是他的那些情兒。他不學無術,沒有審美,不知道什麽是好的,只知道貴的就是好的。收到他的禮物,妹妹總是淡淡地接過,背地裏沒少嫌棄吐槽。有人說閑話,以此貶低長孫惠目無兄長沒教養,傳到他的耳朵裏,他每每勃然大怒,将始作俑者提來,棍棒伺候,有一回還差點鬧出人命官司。總之,不許有人說他妹妹的不是。他的妹妹心高氣傲,從小就比他聰明,父親考較他的題目,他還沒聽明白呢,妹妹已經搶答了。一家人的飯桌上,妹妹沒少嫌他敗家,幫不上父親的忙,還淨惹麻煩。他也只笑笑,從不還口。誰叫妹妹比他小,他還只有這一個妹妹呢。
做哥哥的,總要讓着妹妹。
小時候的長孫惠,生在福中不知福,還不知足。
她認為自己比兄長有腦子,有能力,有決斷,卻輸在了不知所謂的性別上,無論怎樣,将來長孫家經商這一脈的家業,都會由她的兄長來繼承。
她委屈,不服,想盡了辦法想讓父親明白,家業落在兄長手上,莫說發揚光大了,早晚會被敗光。費心思培養兄長這種草包,是個不智的選擇。
包括不限于女扮男裝,實際行動。
有一日,她再度粘上胡子,扮作貨郎的樣子,去鎮上各大藥材鋪子考察行情,路過崔持先生的徒孫宗政俶開設的學堂,走累了雙腳,打算坐在臺階上歇息片刻,再接着趕路。沒想到,這一坐就坐到太陽落了山。宗政俶講完了課,推開了屋門,她攔下請教,見解遠勝屋內衆學子,連宗政先生目前最得意的弟子——百裏轍,都比了下去。
出身士族的百裏轍,同她一見如故,稱兄道弟。
勸她這般天賦才華,莫要辜負了才好。在以儒家禮法治國的雪月國,商人不從事生産勞作,也不關心百姓生計,終日忙忙,為的是口袋裏的碎銀,滿身都是惹人嫌的銅臭味。沒對這個社會做出過什麽實質貢獻,也就沒什麽社會地位可言。沒落貴族也是貴族,依然保有科舉的資格,怎麽能一代又一代地就此堕落下去呢?
四方食樓視野最好的一張方桌的兩頭,坐着長孫惠與百裏轍。
她喝了一肚子的好酒,也聽了一耳朵的《勸學》。
月上柳梢,夜色漸深,已不适宜趕路。
百裏轍誠心誠意,邀請她暫到家中留宿,徹夜暢談。
長孫惠趕緊拒絕。
徹夜暢談?實在太容易暴露了。
父親給她那無用的兄長先後重金聘請過三個有名的師父,分別教授拳術、劍術、輕功,兄長貪玩又懶,若不是她跟着偷偷學了點皮毛,可真叫請了白請,白白浪費家中銀錢。
單是這點皮毛,已是打遍良回村無對手。
她倒是不怕趕夜路。
月色越發清冷,她的腦子越發清醒——
多少年來,他們長孫家族只有嫡長系一脈,承繼祖蔭,世代為官。
其他旁系,都是将那一脈越燒越旺的幹柴火,生來就是要被犧牲掉的。
如百裏轍所言,沒落貴族很差麽?
再沒落的貴族,也不是中人與庶族能比的,仍然有科舉入仕的資格。
兄長得不到薦官的機會,完全可以發奮讀書,靠自身的才華,考取功名,給自家一個擺脫命運的翻身機會。
她要回去,盡力說服父親,重新考慮家業繼承人的選擇。
同時,心中升起感慨:跟她一母同胞的人,是百裏轍這樣的人,該有多好!
她不甘心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若是父親仍墨守成規,不肯立她為繼,她便頂替兄長的名字,去考天下狀元,去做百官之首,一輩子扮作男兒郎,安身立命。
雪月國很小,而隔壁的盛國很大,歷史很久。
在那漫漫歷史長河裏,在那廣袤土地上,會否也曾出現過一個女子,如她這般,不理解為何生為男子,天然就淩駕于女子之上,享有家族的一切紅利,奮起而反抗。
如果有,她便是她隔空的追随者,繼承者。
如果沒有,她便創造歷史!
正盤算着自己閃閃發光的未來,一輛車尾插滿了利箭的馬車,疾馳而來。
馬車前,馬背上,一個瘦削的稚齡少女,蓬頭垢面,一臉驚惶,握緊缰繩的手卻是堅毅而有力的,高高揚起,重重甩下,一下又一下。
馬車裏,傳來嬰兒啼哭的聲音。
馬車後,還有兩個身騎快馬的追兵,窮追不舍。
正待猶豫,是事不關己,繼續趕路,還是學那世情小說裏的俠客,路見不平,幫一把這個落了難的可憐少女?
她認出了那兩匹快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