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線偶
第17章 017. 線偶
日頭從崇山峻嶺的霧氣中跳脫出來,沖破晦暗晨曦,帶來天朗氣清。
秋日碧霄,長空飛鳥,總能讓人想到山高海闊,恣意人生。
許清如放下紗簾,回身坐到靠窗的位子上,外面山高谷深,車馬粼粼,這場景似曾相識。
就在前不久,她也是這樣坐在馬車裏,掀簾望外,那時心無旁骛,以為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片坦途。
她無奈一笑,搖頭道:“真沒想到,我竟然成了一無是處之人。”
看向李佑城:“李校尉現在反悔還來得及,若我真的被人耍了,就算去到那王宮,也是送死,不僅幫不了你,還很可能牽連你,拉你做墊背。”
她此言不虛,走了一個多時辰,兩人一路無話,心裏盤算什麽,彼此也大致清楚。李佑城這幾日對她雖照顧有加,可畢竟戒心未除,他言語裏、行事上還提防着她,她是看得出來的,很多細微末節只裝作不知道,未說破。除了曼陀羅一事,她實在覺得委屈,才對他發了火。
在他面前,自己表現得懵懂聽話,但卻無比謹小慎微,這也是一種自保的方法。她希望兩人可以相安無事,希望李佑城能夠一直護她到達王宮。
可現在出了這檔子事,等于說,她的王妃身份已徹底無用,就連她這個人是誰,都難以證明了。
倘若這時候有人站出來,指着她鼻子說她不是王妃,或者污蔑她為細作,估計李佑城一行人定會将她就地正法。
別說李佑城疑心重,就連她自己都對自己的身份産生懷疑。
她許清如到底算jsg什麽呢?
李佑城許久不接她的話,也不看她,只默然浏覽着手裏的滇國輿圖。
“你放心,我絕對,絕對不會怪你什麽。”清如作出許諾,其實她很怕,怕李佑城突然改變主意,将她棄屍荒野。
可她見李佑城嘴角微微一彎,眼睛依舊盯着輿圖,不緊不慢道:“你忘了自己說過的話了嗎?”
Advertisement
他轉頭,将目光投到她臉上。
清如頓了頓,有些拘束,顫聲道:“沒,沒有。我不會忘記答應李校尉的條件,只是……”
“我說的不是這個。”他打斷,很随和,道:“那天在駐地旁的市集,你喝了魚湯,答應我的。”
清如順着他的話去想,可怎麽也想不起來。
李佑城将輿圖收起,沿着卷軸轉了幾轉,放入座下小屜。
“我當時說,你已是自身難保,可就算在那個時候,阿如卻還想着協助我,幫我的忙。”
“是。但那時我并不知自己會落到如此田地。”
他卻接着問:“那時你怎麽回我的?”
清如搖頭,“不記得了。”
“你說,你不會自身難保,因為你還有我。”他擡手,想去撫她的衣袖,但終究還是收了回來,啞聲道:“如今,我将這一句回給你,無論你遭遇何種不幸,莫要憂懼,你還有我。”
她猛然擡頭,對上李佑城清泉一般的眸子,她看不出他一點扯謊的念頭,只能信他是真心誠意的。
“多謝!多謝你,李校尉。”清如還是拘謹,左右手不知如何置放,只摩挲着紗衣,點頭道謝。
“叫我玉安吧!”李佑城直了直身子,語氣忽然輕松了許多:“現在,你我是真正的朋友了嗎?”
清如心裏不解,這人一直在防着自己,為何突然轉了畫風,難不成自己還有利用價值?
見她不知所措,李佑城又問:“你還是不信我?你可是說過的,你我二人互為依靠,哪怕你成不了滇王妃,哪怕會死,也要去那王宮搞清楚狀況,死個明白。”
“不是的,我信你,我信玉安。”清如忙回道:“我只是沒想到你會如此幫我。可以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嗎?”
“我說過,我想賭一把。”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他點頭,從小屜裏抽出另一卷軸,上面是滇國王宮的布局結構彩繪。
李佑城将卷軸速速展開,放在馬車裏的案幾上,用一枚雕成玉兔搗藥狀的黑陶鎮紙壓實。
清如湊過臉來,她一向喜歡各種輿圖、勘輿圖,俯視圖中場景,仿若置身其中,卻也包攬萬象。
那滇國王宮構造并不複雜,與長安的皇城十分類似,只是小了很多,宮殿群幾乎為半數,各個府衙與宮城也無城牆阻擋,且布局并不對稱,這裏面建的最多的,竟是寺院。
李佑城今日穿了件沉香色的寬袖錦袍,他左手攏起袖子,右手伸出食指,點了點皇城最東側的鳴鳳門。
青筋微凸,起伏在他的手背,手指纖長有力,手的色澤與他臉的膚色相近,是那種被風吹日曬、沙場砥砺磨洗過的麥色。
許清如素來不喜這種又硬又韌的男人,總感覺太過狠戾,她還是覺得那種清隽風雅的文人儒士更加入眼,她的白月光永遠是清新水榭畔的那一抹高貴身影。
“明日後的卯時三刻,有人約我至此。”李佑城的手指從鳴鳳門回繞進太和宮,點了點太和宮裏各處樓宇,沉思道:“我想知道,到底是誰在左右我的命運?”
清如只覺好奇,問:“李校尉不是從沒到過滇國嗎,又怎會有人約你呢,難不成是你之前的某位故友,特意去信給你?”
李佑城收回手,搖頭道:“我沒有故友,也不認識任何滇國人。”
“那會不會是你們軍營內部有人出賣你了?比如張闊,他将你的底細賣給滇國,污蔑同僚,拿到好處,自己也能擢升,一石二鳥?”
李佑城又搖頭:“不可能。張闊雖與我不和,但這種事卻沒有必要做。”
“何以見得?”清如追問,“我怎麽覺着他什麽事都能幹得出來呢!”
清如想到當時張闊污言穢語的情形,依舊氣不過,手掌攥拳。
李佑城明了,彎彎唇,歪着頭問她:“你剛才叫我什麽?”
清如頓悟,忙擡手摸唇,不好意思道:“玉安,玉安。”
他這才滿意,環起手臂,繼續說:“阿如可還記得,當時冷鋒帶過來的那封折成飛鳥形狀的彩箋?”
清如趕緊搖頭。
李佑城擡手止住:“你不必掩飾,我知道你當時偷看了。”
這一句如此坦然,清如只好承認,尴尬道:“我并不想打探什麽,我就是好奇,所以多看了眼。”
“那彩箋上的話就是這個意思,讓我明日赴約。可你知道嗎,這不是第一次信約。每過一段時日,我就會收到類似信箋,折成不同形狀,裏面寫着時辰、地界,和将要遇見的人或事。”
他看向清如,“我遇見你,也是因為這樣的信箋。”
原來不是偶然,清如驚詫,他那麽及時趕來,千鈞一發之際射出那支箭,救了她的性命,竟是因為這個!
她問:“那你每一次都去赴約嗎?可有見過誰?”
“我從未赴過約。”他對她道:“除了見你那次。”
“為何那次會去?”
他低頭一笑:“不知道。不過,還好我去了,也許這就是你我的緣分。”
清如亦感慨,這種緣分真的只能用上輩子修來的來解釋,實在太難得了。
“那你未去的那幾次,身邊可有何變故?”
李佑城想了想,說:“沒有。”
清如點頭,認真分析道:“對方可能沒想着要害你,說不定是在暗中助你。玉安不是想盡早端掉神花教嗎,你與他們鬥了三年,也許有人比你更加痛恨他們,所以暗中推你一把呢?你別忘了,我落難也是因為神花教的襲擊。”
“這個說法與我不謀而合,所以這一次對方約我至鳴鳳門,我也來了。”他補充道:“不單單是為了你。”
清如擺擺手,笑道:“世上的事情總是古怪,卻又那麽順其自然,有時人就像被提線的木偶,所有動作表情都被高高在上之人掌控,可你又不能剪斷那些線,斷了就真的沒法行動了。”
李佑城聽她說着,緘默看向窗外。
清如也随他視線看着窗外景色,兩人一時無話。
這時,外面跟随的景策輕敲窗棂,道:“校尉,前面就是皇城了。”
氣氛忽然靈動起來,仿佛周身有了精神,清如彎腰起身,準備下車。李佑城拉住她,囑咐景策四周勘查,确認安全再下車。
為查神花教,李佑城将冷鋒、高訓留在了祥雲鎮,身邊只剩景策和長松二人。
景策巡視完畢,回了話。清如這才被李佑城牽着下了馬車。
放眼望去,遠處的高闊之地,一座通體潔白的巍峨建築傲然挺立,各種尖頂佛塔如利劍般直指雲霄,白色宮殿的飛檐覆了金粉,日光灼燒下,閃閃奪目,更襯得那宮殿群如天國幻境一般,飄飄欲仙,遺世獨立。
清如環顧四周,街道寬闊,綠植疏朗,房屋規整,鱗次栉比,屋頂均覆金瓦,沿街的牆壁刷了白漆,與遠處宮殿遙相以對。路上行人服飾各異,白蠻、茫人、漢人,面目表情不若祥雲鎮居民那般樸實随和,要麽怯生,要麽傲慢。房屋之間也扯上紅綢,挂上紅燈籠,為七日後二王子的盛大婚禮,做足準備。
李佑城引着清如走到一間茶社,回頭道:“既然到了,還是先吃飽喝足再去周旋。”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吃飯喝茶?”清如覺得這人潇灑的不是時候。
長松卻堵她話:“許娘子不是最愛食這滇地佳肴美味了嗎,一路都沒少吃,怎麽現在打退堂鼓了?”
清如百口莫辯,只好跟着進去。
等入了座,點了茶和點心,李佑城笑着看她,說:“阿如莫急,這周圍都是我們的人,一路跟過來,着實辛苦,不先犒勞犒勞,咱們如何辦得了事呢?”
“我們的人?”清如費解,左右看看,确實有幾個中原打扮的食客,便壓低聲音問:“咱們是冒險至此,私自行動,怎會有人跟随……”
恰在此時,店家來上茶,剛将茶盞斟滿,普洱茶的濃郁香氣還未來得及彌漫,就見李佑城眉眼一冷,輕聲喝道:“拿下!”
話一出,轉瞬間,長松和景策如飛燕般起身,旋腿,利劍出鞘,向那幾個中原食客撲去,殺得對方措手不及。
店家驚慌,店小二和掌櫃紛紛躲進角落,大呼小叫。
清如雙手捂住張大的嘴巴,驚愣看着李佑城。
李佑城朝她點頭,又将她手輕輕拉下來,将斟滿醇紅普洱的青瓷茶盞遞到她手中,笑道:“嘗嘗,香得很。”
茶香入鼻,清如緩緩松懈,握着茶盞的手仍在發顫,她看見他微笑的眼睛裏,是一種深不可測的狠戾。
好在,那jsg種狠戾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對她獨有的溫柔。
“阿如莫怕,有我在呢。”李佑城亦執起茶盞,吹了吹熱氣,垂下眼簾,似無心道:“總不能老被他們牽着鼻子走,這一次,我想做提線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