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祝卻仔細回想了一下二人之間的交往,倒是沒想出這句“對不起他”是從何而來。
太虛宗和無極宗是修真界內的領頭羊,不論私底下如何,表面上是和和氣氣的,自然,宗門核心弟子之間來往也很頻繁,祝卻就是這麽和窦飛光認識的。他們二人都是千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年齡、修為相仿,自然有許多共同話題,就這麽成為了知己好友。
他們曾夜半飛往秦淮河,聽凡間女子于船上彈琴;也曾千裏追殺邪魔修,救出對方困住的數千嬰靈;曾在缥缈峰上看雪;也曾在無妄海上看月。
在祝卻從太虛宗叛逃,進而被宗門追殺時,也是窦飛光出手掩飾了他的蹤跡,避免宗門的一次次追殺,最後更是将他送往凡人界以避難。
哪裏有什麽“對不起”?
祝卻沒有貿然插嘴,而是靜靜地等待對方的下文。
“……祝南音死之前,被宗門追殺過。”窦飛光不需要安慰,而是需要一個宣洩口,這件事情他藏在心中許久,誰都不曾告訴,偏偏在這個時候,他居然願意主動告知一個陌生人。
可思來想去,也只有面前的陌生魔族是最好的宣洩對象。巫族天然和修士對立,不會和修真界有過深的牽扯,自然也不會将他的事情告知于衆。
昏暗的房間掩蓋了他此時不平的心緒,窦飛光緩緩吐出一口氣:“當時,宗門每次都能發現他的蹤跡,是我說得。”
短短一句話,說出來卻像一年那麽久。
這件事像是一張無形的網,死死将窦飛光困在原地。他幼時遇難,被仙人救下,他重感情,于是費勁千辛萬苦前往無極宗,拜師求仙。所幸順利成丹,還有了祝南音這個好友。
在那段時間,白若羽不知為何,一定要追查到祝南音的行蹤,要将他置于死地,甚至對他說,可以用救命恩人的信息交換。
誠然,祝南音是他的好友,這些年來二人以知己相交。窦飛光重情,在此之前,他甚至從沒想過要從祝南音和救命恩人之間二選一。
可他同意了。
他進入修真界就是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而祝南音已經失去了修為和身份,兩者很好選,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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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若羽逼問的時候,窦飛光下意識地二選一,根本沒再想過第三種可能。
所以祝南音根本擺脫不了宗門的追殺,最後無奈前往凡人界。說到底,祝南音的死,他也有責任。
這些年來,他有過愧疚,但是沒有後悔,甚至掩耳盜鈴地認為祝南音還在某個地方活着,白若羽沒有達到他的目的。他重情,很可惜失去了祝南音這個朋友。
将深藏的秘密吐露出口,被心魔長久折磨的窦飛光終于有了一絲輕松之感。
他沒注意到,燈光下巫族忽然變深的瞳孔,以及身側緊緊捏緊的手。
——
祝卻沒想到會聽見這件事。
他和很多人有過交情,但一直無法成為友人,窦飛光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被他看重的知己。
甚至當年,被太虛宗一次次找到藏身之所的祝南音,都沒想過是窦飛光主動告知了自己的行蹤,只以為是自己沒藏好,所以最後決定去往凡人界……乃至于痛徹心扉。
見巫族久久不動作,窦飛光疑惑地提醒一句:“前輩?”
猙獰的骨質面具忽的轉頭,直勾勾地盯着他,面具之下的純黑雙眸一瞬間讓他不敢直視。
“……你們的關系應當不錯吧。”祝卻咬着牙,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穩,沒有露出更為極端的恨意,“想不到無極宗的首席……”
“若他在,必定會諒解我。”窦飛光皺眉打斷了巫族的話,“我同他是好友,只是透露些消息,況且每次我都将他引開了。”
是這樣沒錯。窦飛光甚至覺得自己做好了至交好友和救命恩人之間的平衡,雖然他每次都将祝南音的蹤跡透露出去,但也是他,提前讓祝南音轉移藏身地,直到對方前往凡人界。
祝南音性子溫和,又極愛出手幫助別人,若是知道自己的苦衷,也不會太過責怪。
窦飛光近乎理直氣壯地想。
祝卻閉了閉眼,指甲狠狠嵌入掌心,留下了月牙狀的傷口,溢出了淋漓的血液。
他好像感覺不到疼痛,只一遍遍自虐般回想起當初的場景——因為始終擺脫不了太虛宗的追殺,所以祝南音最後尋求了凡間的幫助。那人是凡間的人皇,死後可直接飛升,之前在生死關頭被自己救下。修真界諸位大能都會給他一兩分薄面。
祝南音想,他不會打擾人皇太久,只等太虛宗放棄追殺,便自行離開。那時他不相信師兄死了,就算魂燈滅了,也要去找師兄。
那位凡間人皇幫他找到了師兄隕落的秘境,祝南音也找到了師兄的本命靈劍,仿佛一切都在那時有了轉機……然後,那位人皇将他囚禁在秘境中,等待百年後再次開啓,要将他的肉身融去,只留下魂魄,再将過往的記憶一一清洗幹淨。
因為他愛他,所以不允許祝南音保留別人的記憶。
是師兄救了他。本命劍內殘存的魂靈驅使雪裏劍,刺出最後一劍,破開秘境,讓他得以逃生。
也因此,雪裏劍靈性盡失,幾近破碎。
祝南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以真心交付的師弟、友人乃至人皇,決然地将他一步步推向如今的境地,而放眼整個修真界,居然連伸手幫他一把的都沒有。
他只是恨,恨自己害了師兄,恨他識人不清,更恨背叛他的人。
所以,祝南音變成了祝卻。
“……是嗎。”祝卻輕輕地說,“既然你已經看開,想必驅逐後,不會再受此類心魔的困擾。”
祝卻顫巍巍地張開手,燈光昏暗,窦飛光沒有看到他手上的傷,只感覺一些冰冷的,帶着鐵鏽味的液體塗抹在自己額頭,似乎形成了一個符號。
巫族的手指輕若無物,每一筆畫完都要停頓許久,像一塊冰。
“這是血?”窦飛光心中忽然冒起一股古怪的熟悉感。
“是。巫族的血液可以驅魔。”隐藏在面具之下的唇角微微揚起,又很快恢複平直。
但是被巫族血液驅逐的魔物,會以更強大的姿态重新寄附在宿主身上,還會引來其他妖魔,将宿主連皮帶骨,吃得一幹二淨。
祝卻收了令牌,緩緩站起,離開了昏暗的房間。
外面陽光正好,祝卻伸出手,遮住了過于刺眼的光芒。
這還不夠。
祝卻想。
要讓窦飛光比現在凄慘一千倍、一萬倍,才能平複他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