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孤枕眠
顧景航雖為定北侯府的庶子,其母是繼夫人的陪房丫頭,生下他後,擡了妾室,又因顧景航自幼文武雙全,風姿出衆,如今更是一頭欲将展翅的雄鷹,定北侯對這個庶子還算關注。
“讓他進來吧。”定北侯對小厮道,旋即又是一陣朗聲大笑:“此番難得留京多日,我顧家又得今上寵信,為父打算将你們兄弟二人的婚事都定下來,再去平遠堡複命,你四弟想自己闖一番功業,不欲随父守邊,倒是與你的想法不謀而合。”
其實,在定北侯心目中,三子與四子才他期望中的樣子,長子與二兒子在武學品行上多有不足之處。将來侯府的繼承人,顧崇明才是最佳人選。礙于對已故前妻的思悼,定北侯才沒有将自己的想法付諸行動,仍舊保留了長子的世子之位。
這時,顧景航步入書房,他一身寶藍色團花束腰裰衣,寬式褴邊的腰封,襯得腰細腿長,墨發上插着一只黃楊木的簪子,溫和的木質消減了他身上的攻擊性,他一步一行頗有少将軍之範,如若再歷練幾年,真不知是如何的生猛狂絕。
定北侯時常惋惜,顧景航不是出自他的正妻。顧崇明雖是英年才俊,但少了那種登高的欲/望。顧景航則不然!
“兒子給父侯請安。”顧景航長揖後,再與顧崇明點了點頭:“三哥也在。”
顧崇明淺笑:“四弟快坐吧,父侯正要與你我商議婚姻大事,我本不欲娶妻,礙于年歲到了,四弟你也恰當好時候,以我顧家門楣,你若看中京城哪家的貴女,可全憑父侯做主。”
顧崇明熱衷于兵法布陣,對兒女情長從不感興趣,他是想将定北侯的注意焦點轉移到顧景航身上去,反正他二人都已經适齡,早晚都要娶妻的。
至于娶哪家的女兒,這才是值得商讨的。定北侯府已經夠耀眼了,不可再攀高門,但太低的門楣養出來的姑娘,将來也不益于教養子孫。
顧景航撩袍,在顧崇明身側的東坡椅上落座,他當然知道定北侯找顧崇明是為了什麽!
定北侯瞧着自己的兒子,是越看越欣慰,有道是生子當如孫仲謀,他的幾個兒子不外乎是。
顧家只要不幹政,榮耀富貴必将延續百年不止,“是啊,景航,你也不小了,先定下親事,下次回京又不知再過幾年,到時候便可直接迎娶,給我顧家開枝散葉。”
世家大戶的姻緣很多時候無非是高門之間的結誼的橋梁,由不得個人做主。
下人端了熱茶上來,顧景航低垂眼眸,看着青瓷杯中沉浮的翠綠的一刀一槍,笑道:“三哥年長,婚姻大事當然是要三哥在前頭,我如今無功無名,暫且不考慮此事。不知父侯給三哥挑了哪家的姑娘?能配得上三哥之人必定德才兼備。”
以顧家的門庭,只有顧家公子挑選旁人的份。
定北侯道:“是楚家二房嫡女,只是年歲尚小,不過為父聽聞此女驚才絕豔,與崇明倒也相配。”定北侯并不怎麽看重門第,選一個沒什麽建業的楚二爺為親家也無不妥,甚至可以打消帝王的疑心。
顧崇明對楚棠絲毫也不了解,更沒見過她,他對娶誰都無所謂:“如此,那就由父親和母親決定,兒子無異議。”
是棠兒?
顧景航劍眉微蹙,明明……他已經暗中擋除了欲/要上楚家二房提親的所有人,防來防去,卻沒想到忽略了自己的近親之人。他的棠兒如今還小,他都舍不得吓着她,不敢看,更不敢靠近,何況三哥已經十七,過幾年就該弱冠了!
顧竟航撥弄手中瓷蓋,騰起的霧氣朦胧了他的視線,這時,他擡頭問:“父侯為何會想到楚家二房的小姐?兒子聽聞她早年喪母,今年才十歲,如何能嫁得我三哥?”言中之意,似對楚棠千般不喜。
顧崇明一愣,旋即笑了出來,他以為楚棠年歲再小,最起碼也得十三四歲了吧,父侯竟是給他尋覓了一個孩子。父侯也算是英明決武之人,這次怎會如此糊塗?全京城沒有合适的女子,他也不能娶了一個小姑娘回來。
“父侯,這……還是算了吧,兒子無心調教幼妻。”顧崇明失笑搖頭,同時也好奇到底是誰在他父侯面前說了什麽,讓凡事必定深思熟慮的父侯做了這麽一個滑稽的決定。
定北侯大概猜出了顧崇明會有這個反應,他自己也不甚明白,“哎……是誰提議的,你二人就不必過問了,總之楚家二房的嫡小姐如果不嫁給你,也會是旁的世勳公子。你不願意也罷,其實為父也沒有打算讓你娶楚家的姑娘。咱們顧家最好是別與楚家搭上任何關系。”
這怎麽從商榷變成了篤定了?
顧崇明疑惑:“父侯,您這話是何意?楚家二房的姑娘就這般珍貴?非世勳不嫁?不過兒子卻聽聞楚家長房兩位小姐都已經定了親,也只是尋常高門。父侯也是弄錯了?”
定北侯眸光晦暗不明:“為父也是受故人所托,不過此事或許尚且還有回旋的餘地,就看幾年後楚家的決定了。要是楚家執意讓那女子入宮……崇明,你便提前娶了她,好歹也是正經人家的嫡小姐。然,楚家能不能走到那個時候也難說。”
父子三人相繼沉默,太子年長,卻愈發不受帝王看重,儲君最終會落在誰的頭上,還真是說不準了,楚家是太子一黨,所謂牆倒衆人推,太子一旦失勢,楚家能免責麽?
聽到這裏,顧景航大抵明白了。有人要阻止楚棠入宮,所以提前給她尋好婆家,此人也是費了心機了,試問放眼京城,誰能比得上定北侯府的榮耀?無論風雲如何變化,顧家都不會輕易傾倒!且顧崇明也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而他自己呢?終究是庶出,這種事是輪不到他的。
顧景航眼眸低垂,睫毛長而密,遮住了那裏面的陰霾,他淡笑:“三哥,父侯也說了,此事尚有餘地,再過幾年,誰又說的清!”幾年後的局勢,誰能比他更清楚!
定北侯倒不是非逼着顧崇明娶楚棠,“崇明,你真不喜楚家小姐也無妨。只是你的親事不能再拖了,為父就怕陛下那裏很快就會有聖旨下來,我顧家雖為百年望族,但公主身份尊貴,你又常年在外,娶了公主,成為皇親國戚,未必是好事啊。”
顧崇明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兒子知道的,兒子……會盡快下決定。”他鮮少在京城,時下風氣嚴謹,更不可能在大街上随意就能看到适嫁的女子。看來,注定要将就一場婚姻。
顧崇明的事暫且放下,這之後又輪到了顧景航。
定北侯給顧景航物色了幾個适齡的女子,皆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嫡女,也有庶女在列。顧景航是庶子,娶妻上不必太過慎究。女子德行和家中門第談的過去,也就足夠了。卻被顧景航一口回絕:“父侯,兒子适才也說了,如今如功無名,故此無心成家,大丈夫何患無妻,兒子的婚事,還是來日再說。”
定北侯嗆住,最在意的兩個兒子皆不願成婚,換做旁的世家,恐怕都已經兒女成群了,他半百的年紀,除了憂心邊垂重地,最盼的莫過于抱上孫子,長子與二兒子名下倒有兩個孫女,顧家算是人丁興旺,到了下面這一輩怎麽就不行了。
“唉!你們兄弟二人在這方面卻是不及你們兩位兄長的!”定北侯似調侃。
從定北侯的書房出來,顧景航邀顧崇明去畫舫聽曲兒,“三哥,你我太久沒有一聚,今日若無事,四弟請你小酌幾杯。”
顧崇明天性溫和,但對那些溫情蜜意的地方也是不喜,笑着擺了擺手,“還是算了吧,四弟,家中數你最了解我,我還是去鑽研我的兵書才覺有趣,你要是有興致,不如請兩位兄長一并過去,他二人素日裏的确高傲了些,但大家終歸是兄弟,今後顧家還是靠着你我兄弟四人,家族和睦才是重要。”顧崇明看得出來,他這個四弟身上的戾氣太重,有時候他都會為之驚撼,他此言也是為了告誡顧景航一次。
顧景航冷笑了一聲,囫囵作答:“那三哥去忙吧,下次有機會,我再找你喝酒。”
薛姨娘派人來請顧景航時,他正好回自己的院子。
“四爺,姨娘有事找您。”丫鬟恭敬道。
她是薛姨娘房裏的人,長的秀氣好看,是薛姨娘專門從衆丫鬟中挑選出來,就是給顧景航準備的。故此,這丫鬟每每見着顧景航都是心跳如鹿,四爺自幼與衆不同,如今愈發的叫人望而生畏,令得女兒家的一顆芳心不由自主的想要傾心,既畏他,又愛慕他。
矛盾又可憐。
顧景航一如既往的無視丫鬟的含情脈脈,直接去了薛姨娘那裏,薛姨娘是顧家唯一的妾室,因曾是侯夫人的陪房,在後院過的還算舒心,無人與她争寵,正妻也不會過分的苛責她。
“姨娘找我?”顧景航開門見山。
定北侯對情/事從不熱衷,不會虧待自己的女人,但也從不會給予太多,是那種淡而如水的相處,薛姨娘知道這輩子能走到今天也已經是走了好運,她如今就盼着母憑子貴,将來顧景航發跡,她才能更享榮華,“我聽說,你父親給你擇了幾門親事?如何了?你有沒有挑中一家?我還聽說有一個是禦使家的庶女?”
薛姨娘兩眼發直的看着自己的兒子,恨不能立即讓他娶妻,能娶高門之女,将來在仕途上,妻族也能派上用場。即便是世家庶女,也與尋常人家的嫡女有千差萬別。
顧景航極少有耐心,他是屬于那種狂暴的性子,醒來後足足蟄伏了十六載,這已經超出了他所有的忍耐,誰能忍受從高位上下來,一夜之間成為手無錯鐵,無權無勢的人?
“姨娘,此事莫要再議,我已回絕父侯,這幾年之內不會娶妻。”顧景航态度堅硬。
薛姨娘覺得不可思議,兒子常年不在身邊,她對他缺少了解,可就算是幼時,她也看不懂自己的兒子,總覺得他将來必成氣候,還記得他五歲那年被家中管事輕慢,沒過幾日,那管事家裏的兒子就斷了一條胳膊,此事也只有薛姨娘知情,每每想起,心有驚駭,她道:“景航,你胡說什麽?過了年關,你就快十七了,還不成婚?那可是廖禦使之女!廖家可是皇太後的母族啊!”誰會錯過這樣的好時機?
顧景航拂開了薛姨娘搭在他臂膀處的手,“姨娘,我再說一遍,我這幾年不會娶妻。父侯那裏你也不用再吹枕邊風,你以為不知道這件事是由你挑起的?”
薛姨娘面露難堪,她三十出頭的年紀,正是半老徐娘時,侯府又無旁的女子,加之繼侯夫人生下三公子顧崇明之後,身子一切虧欠,定北侯有那方面的需要,都是來薛姨娘的院子裏。好不容易盼着定北侯回京,她這陣子可算是花了大力氣了。
“景航!我這可都是為了你啊。你上頭有三個兄長,且還都是嫡出,你要是不靠着娶妻擡升地位,将來如何能在顧家立足?你三哥還好說,你前頭那兩個兄長何曾将你放在眼裏,你怎麽就不懂我的苦心!”薛姨娘苦口婆心,她着實不懂,哪有男子不欲娶妻的?
“靠女人提升地位?姨娘,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顧景航想要發跡,誰也阻擋不了,也不需要依靠任何人!有人新送了美人給父侯,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顧景航冷笑道。
薛姨娘哽住,這些年送美人,送金銀的事不在少數,她一個妾室如何能幹涉?定北侯就算收了小妾,她也沒有法子,“說你的事,怎麽好端端扯到你父侯身上去了!廖家的女兒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你見了一定會喜歡的。我已經約了廖家姨娘看戲,到時候廖小姐也會跟着一道出來,你借機去看上一眼,可好?”
顧景航這時已經行至門扉,并不想再糾結于這個話題:“若無旁事,我先走了。”
薛姨娘再回神時,兒子已經不見了,她追到屋廊下,只能氣急的看着顧景航越走越遠:“景航……這孩子打小就這樣!”
這一日,張家老太太和張夫人登門看望楚老太太,除此之外還有頭顱上綁着繃條的張家公子,楚棠在太庵堂侍疾,就發現張夫人面色煞白鐵青,張老太太對她的态度亦是冰冷到底,莫不是張家已經知道了自家兒媳在外面不檢點的行徑?
這一點,楚棠并不關心,那是張家的事,鬧上天也與她無關。
張家人登門道歉,楚老太太也沒說什麽,這件事能相安無事的化解,對誰都有好處。
楚棠去小竹軒看楚湛那會,張家公子已經離開,楚湛面露笑意,小小年紀倒也知道點到為止,沒有因此居高自傲,“姐姐,你說二哥哥是如何辦到的?張衡之在書院裏都是橫行的,就連夫子也拿他沒辦法,他今日竟然來給我道歉?”他這時再提及楚雲慕,已經沒有之前的低看了。
這個……楚雲慕覺得此事不能對楚棠說,楚棠同樣認為,她也不能告訴楚湛。
“你還小,将來會知道的。”楚棠賣了個關子。又檢查了他的腳裹,發現已經消腫才放心。
第二日,楚棠親自攜帶兩冊孤本去了林家族學,身邊的護院将楚雲慕叫出來時,楚棠也才等了幾刻,他來的很快,似乎生怕自己等久了,他身上還是那樣的單薄,石青色團花紋暗紋的直裰并不适合他,襯的更清瘦了,“二哥哥,童媽媽做了幾身冬裳,湛哥兒穿着嫌大,你若不介意,我就借花獻佛了。”說着,又遞了孤本過去:“喏,這東西可珍貴了,連湛哥兒,我都不舍得給。”
楚雲慕一眼就能看出那衣裳的尺寸,楚湛才七歲,童媽媽又不是癡傻,就算再怎麽糊塗也不能将冬衣做得如此之大。楚雲慕心頭微酸,他母親所有的心機都放在楚居盛身上,對他極少過問,他是缺冬衣了,竟然還是與自己并非血親的棠兒妹妹先發現。她用這樣的說辭,是怕自己難堪麽?
楚雲慕接過東西,冬日的暖陽從巷子口斜射了過來,照的頭頂很是舒服:“那棠兒妹妹回去時候要小心,路上結了冰。”
楚棠清脆的嗓音應下,點頭的時候,發髻上的豔紅石榴石璀璨無比,就像她的人。楚雲慕見她上了馬車之際,突然開口:“那……三弟的課業,我找了空閑給他補上。”
楚棠莞爾,拉了簾子跟他說話:“好,二哥哥什麽時候得空去祖宅吃個便飯,祖母在病中,也提到過你呢。”
楚棠看着楚雲慕熟悉的眉宇,差不多以為他就是楚家人。
算着年份,楚雲慕是張氏的前夫還沒死的時候懷上的,不過又聽聞楚居盛在張氏出嫁後,也一直與她暗中來往,故此楚雲慕的身份才這般叫人起疑。楚老太太有一次無意在楚棠面前提及過,說是楚雲慕與年少時候的楚居盛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否則楚老太太也不會去關注一個嗣子。
楚雲慕應了一聲,看着楚棠的馬車走遠,才回了書院。
轉眼就到了十二月初八這一日,楚家祖宅有吃臘八粥的習慣。
此時處處枯葉落盡,繁華沒隐,楚湛拉着楚雲慕來府上吃臘八粥,他似乎很黏楚雲慕,楚棠見他比曾經開朗得多,也跟着高興,楚湛也不過是個孩子,心思太重并不好。
後廚臘八粥早就備好,初晨的微光剛冒出屋檐,這二人便從書院回來了,先生許了三日的假,楚湛硬是讓楚雲慕與他同住。
楚棠去給老太太請安時,楚雲慕正站在榻前,等着楚老太太問話。
這都過去兩個月了,老太太的病情沒有任何好轉,楚棠發現這一世與上輩子有很多地方發生了變化,老太太的病,楚雲慕,霍重華……
楚棠走近,只聽到老太太交代,“你如今已經冠了‘楚’姓,就是楚家人,湛哥兒年紀小,在學堂裏還要靠着你照拂,我會與你父親說,讓你暫時別回大房了,正好祖宅也挨着林家族學近,你與湛哥兒可同來同往。小竹軒有兩處住所,你二人正好為伴。”
楚棠聞言,心頭微悸,老太太這是在護着楚雲慕,他若回大房,日子多半不會好過,吳氏都能将大房的楚蓮摒棄在外多年,更何況是血脈不明的他呢。
楚雲慕低頭謝了老太太:“多謝祖母,我知道了。”
楚雲慕與楚湛出去後,楚老太太招了招手,讓楚棠離她近些,将小小的手兒握在掌心,老太太覺得心裏踏實,因着楚妙珠産生的心頭空缺總算能得到一星半點的填補,“你現在高興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與你二哥走得近,上回湛哥兒的事,也是他出了主意,難得這孩子不記仇,他若能安安分分做他的庶子,我這個老婆子少不了他的好處。”
說來說去,老太太對楚雲慕的身世還有存了芥蒂的,她如今能做出這一步,已經算是與吳氏起了嫌隙了。
楚棠笑道,“祖母,棠兒也是為了您呀,您如今身子尚未痊愈,父親又忙于政務,湛哥兒無人管教,鬧出事來還不是得讓您操心,現如今,二哥哥看着他,他多少也能老實些。”
楚老太太擡手刮了楚棠的小瓊鼻:“你這張小嘴慣是會貧,黑的也能讓你說成白的,也不知道你那二哥哥給了你什麽好處,讓你這般在意他!”
楚棠轎嗔,用狡黠的眼神回答了楚老太太,“哎呀,祖母……棠兒哪有胡說八道!對了,棠兒聽大伯母上回說,大堂姐的婚事,日子已經定下了?就在來年十月底?是不是太快了?”
她覺得自己太過無能,如何才能讓楚蓮避免一輩子的孤苦?她如果不知道這些也就算了,可她偏偏知道是重華親手殺了他的三哥,讓楚蓮成了寡婦,後來日子無比凄楚。要是阻止不了楚蓮嫁入霍家,那能不能阻止霍重華殺人?
這……似乎更有難度!
楚棠正憂思時,楚老太太似溫怒道:“蓮姐兒過了年就十五了,再不嫁出去,難不成和你一樣,打算在家裏做一輩子老姑娘?”
楚棠小臉一僵:“祖母,棠兒何時說過要做老姑娘,只是現在還小,要多陪祖母幾年,難道祖母不想讓棠兒陪?”
她眼神專注的看着老太太,仿佛在探老太太眼底的秘密。
老太太陷入一時的沉默,這之後宛若千百惆悵,一聲幽綿的長嘆:“棠兒能陪着我,自然是好的,祖母高興……高興啊。”她的眼睛渾濁又迷離,叫人看不清焦距在何處。
楚棠從太庵堂出來,站在抄手游廊,回身望了一眼,覺得祖母與以往也有所不同了。
康王府在臘月這一日可謂是‘人文荟萃’,江湖俠客,西域行腳商,杏林高手,朱顏大家,文人騷客……各層各屆,三教九流,皆有人被宴請在列。
康王最喜與各色人士交結,這是全天下皆知的事,因着這些人當中,絕大多數與朝堂并不能直接搭上關系,帝王并不在意,其他親王也視若無睹,皆以為康王是不務正業。
奎老是康王府的家臣,也是康王最信任的謀士,霍重華身為他的弟子,自然也赴宴了,他吃了一碗雞肉絲的臘八粥,就被王大人給叫住了:“天樂啊,你先生将你所作的文章給本官看了一眼,的确是見地獨到,文辭博敏,假以時日,定會大成。”
王大人很欣賞霍重華的才情,而這份欣賞裏面一半參雜了上次之事,若無霍重華多月暗中查探,将污蔑王家的證據找出,恐怕王家幾百條人命此刻已經喝過孟婆湯了。
加之幾次結識下來,霍重華內斂穩重的性子更是招王重陽看中。
他正缺收個學生,培養自己的勢力,從多方面考究,霍重華是個合适的人選。
“王大人過獎了,天樂自不敢擔。”霍重華天生有股子拒人以千裏之外的孤冷,王重陽已經習慣,倒也沒有覺得有何不妥,大丈夫就該有大丈夫的樣子。
王重陽撫須笑了笑,年輕人慎重是好事,可孤冷的讓他靠近不得,那就有些棘手。他家中還有一個整日挂念霍重華的女兒……王重陽想起他剛入仕時的狀态,再怎麽裝的老道持重,也沒有霍重華這般,仿佛此人注定必有一日高人一等。
有同僚過來與王重陽搭讪,霍重華借機避開,他又吃了一碗臘八粥,這陣子持續練功,飯量也大,回到霍家陌蘭院可沒有如此上佳的美食。他從酒饋處出來時,舉頭可見銀白色的蒼穹和醒目的明星。空氣裏參伴着嚴冬的冰寒,呼出的氣息呈煙霧白。
身後有人叫住了他,此人嗓音陰沉不定,比那嚴冬的冰柱子還要剮人于無形,“霍兄,多日不見,你還是如此不合群。”顧景航輕笑着走了過來,身上的棕灰色貂裘大氅富貴奢靡,他上輩子得勢之後,一切都是最好的,頂/端的權勢,絕色的嬌妻,最得力的部下,瓊樓翠玉……他這人從不苛待自己。
霍重華正是百般無聊,一見來人是顧景航,他雖不喜他,也知道對方同樣不喜自己,但這都不影響他,“原來是顧四爺,你來了怎麽也不早說,我見你也未必合群,否則也不會從席上下來,不如你我再厮殺幾局?”
顧景航冷傲的面容微僵,他就這般熱衷對弈?他可沒那個興致跟他下棋。
也是了,試問朝堂上,誰能有霍重華思量思密?凡事皆比旁人想的遠了好幾步,甚至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還不被人所覺。
顧景航沒有心思與他對弈,眼下的時局未定,所有人都盯着那個位置,他要想盡快得償所願,康王必須要保住,絕不能如同上一世,中途遭了難。雖說最後康王問鼎,可他自己卻付出了最為慘痛的代價!
“你且随我過來!”顧景航習慣了吩咐旁人,這個習慣不曾輕易改掉。
霍重華看着他拽成二五八萬的樣子,不太想搭理他,他知此人絕非池中之物,也知他與康王的關系,這今後怕是擡頭不見低頭見,霍重華覺得自己需要修煉一下忍耐性,似乎除了面對楚家小丫頭時,他才能‘慈愛泛濫’,看着顧景航卻是肉中刺一般的存在。
“顧四爺有何事不妨直說。你若想請我喝酒恐怕還得等上幾年,待我弱冠,定與你喝個痛快。”霍重華道,夜風吹起他的廣袖,銀耀的玄月在他身後成了一道襯托,少年輕狂,已有出塵之姿。
顧景航痛恨他,卻也敬他,鬥了一輩子的敵手就在自己面前,顧景航突然覺得也要讓霍重華嘗嘗痛失畢生所戀的滋味,自王若婉病逝,他上一世不是再無續弦麽?顧景航記得十分清楚,當時坊間傳言,朝中兩位權臣,先後失去了妻子,這之後又宛若約好的一樣,再無他娶。後人戲言,說是霍閣老與顧侯爺有着龍/陽之誼,情比金堅,生生死死糾纏了一輩子。兩位曠世權臣,就是死也死在了同一天。
顧景航也不知道那裏不痛快,以手抵唇清咳了兩聲,前塵如夢,這偶發的回憶着實令人匪夷所思。也不知道當初怎就無所顧忌,任世人如何評說,皆與他無關。
“呵呵,霍兄,你想的太多了,我很好奇,你所說的,當真就是你所想的麽?”顧景航自诩不是良善之人,但霍重華究竟是奸?還是良?恐怕他自己都說不清吧。這人時惡時善,關鍵還是要看對待誰。
霍重華就算再年輕,也看得出來顧景航視他為敵手的意思,他已經不止一次覺得顧景航高估他了,他是不是該因此高興?起碼他并不認為自己有任何值得旁人打壓的地方?霍重華覺得,可能是自己長得比他好看!
“顧兄,你這話有歧義,不如你我坐下來,邊下棋邊讨究?”霍重華邪魅一笑,唇角微冷。
“是王爺找你!”他忍無可忍,直言道。在顧景航的認知裏,霍重華不應該是這個玩性不改的樣子,他記得此人除了權勢之外,再無旁的嗜好,或許是他記錯了。若是旁人,他自可不屑一顧,可是霍重華……這人已經刻在了他的骨子裏。
霍重華眸光微霁,“顧四爺親自跑一趟告之我,那真是多謝了。可惜啊,難得遇到顧兄這樣的對手,卻沒有機會好好厮殺幾局。”其實,康王大可命小厮前來喚他,從顧景航一開始的出現,直至此刻二人相對,霍重華覺得愈發奇怪,這其中定有什麽他不知情之事。他當然不會當面質問顧景航,不過再大秘密,也經不住時光,終有一日會暴露出來,他不急,且慢慢等吧。
顧景航冷漠不語。
霍重華悠悠然轉向甬道,将滿面風霜的顧景航留在身後,他不與他深/交,也不會與他交惡,點到為止,萍水之交的關系恰恰好。
康王的書房裏并非只有他一人,霍重華一進去,康王便給他介紹:“天樂啊,這位乃徐長青,徐翰林老先生,你的文章已經交由徐老一閱,他大為欣賞啊。還不快來給徐老見禮!”徐長青桃李滿天下,康王甚為賞識敬重。
讀書人沒有不知道徐長青此人的,霍重華立刻明白過來康王的用意,也暗中感激康王的良苦用心,他忙向徐老行了大禮:“難得先生指點一二,是晚輩畢生之幸。”
徐長青是個怪才,很少有人能入得了他的眼,今日康王舉薦了霍重華,他本來不悅,但霍重華的文章過目之後,立即改變了态度,定要見上他一面。此番當面一看,果真是青年俊逸,與他身邊的沈岳不相上下,唯一不同的是,沈岳已經是舉人,就等着春闱了,霍重華雖從未參加過科舉,不過徐長青卻覺得他的才學可能會在沈岳之上,宛若明珠蒙塵,叫他這個伯樂逮個正着,怎叫人不歡喜。
徐長青從康王口中獲知,霍重華有奎老指點,另外王重陽也想收他為學生,這廂有點難以開口,再者霍重華還未中舉,且等他一年半載再說,到時候他若願意拜入他門下,那是最好不過的。
一番見禮客道之後,霍重華才知楚棠的表哥沈岳已是徐長青的學生,他雖知道這個人,卻從未見過。今日一看,當真是風華溫玉,公子如蘭。難怪那丫頭與沈岳暗中交往甚密,以為他不知道麽?以她的膽識年紀,若無沈岳在背後出謀劃策,她豈敢兀自在外面經商!
沈岳與霍重華算是結識了,離開康王府的當夜,就在茶肆裏談天論地,從諸子百家聊到字畫文墨,可謂一見如故。
霍重華發現,沈岳此人渾身上下無半分瑕疵,唯一一點便是時常會留意他腰間的玉墜,霍重華笑問:“沈兄,你這玉件可是心上人送的,你竟如此在意?”
二人秉性相投,沈岳并不在意霍重華的揶揄,他低頭看着腰間的纓穗:“呵呵……讓你見笑了,倒不是這玉稀奇,也并非我心儀之人,是我表妹前陣子編織的纓穗,我瞧着好看。”他說話時,唇角帶笑,滿足又欣喜。
霍重華送到唇邊的茶水又放了下來,突然不想喝了。沈岳的表妹還能是誰?是楚棠丫頭吧,她會編纓穗?霍重華覺得自己不想糾結這問題,莫名的心頭不快,他轉移了話題:“沈兄再過一載便要參加春闱,你是徐老的學生,一定很有把握吧,将來是打算留京還是外調?”
沈岳理順了他腰間的墜物,“你也知道,我沈家世代從商,家中早就盼着能有一人入仕,光耀門庭,将來若能留京,我必定抓住機會,只是世事難料,屆時再說吧。對了,霍兄你呢?除了一心科舉之外,可有旁的想法?”
“我?呵呵……我還未曾想過。沈兄這東西看着眼熟,我似乎見過誰佩戴過。”那丫頭腰上也有一塊,是一對的吧?
沈岳笑道:“不過是尋常物。”
霍重華不再多問,臨走之前多留意了沈岳腰間的纓穗一眼,的确很好看,映山紅的顏色,精細又小巧。回到陌蘭院,心頭似被千萬根羽毛齊齊騷動,怎麽躺着都不舒坦,實在難以入睡,又起榻練劍,月冷風凄,劍聲葳葳,恨不能耗盡體力。後半夜才勉強入睡,也不知道誰磨了他平靜已久的心扉。
那丫頭救過他,他又覺得她好玩,也長得好看,所以他便留意了,無非是對美好的事情存了好奇心罷了,他以為僅僅是這樣,也只能這樣。在不久的日子裏,霍重華會愈發糾結于這份心緒,直至他不能忍的時候。
這之後,霍重華與沈岳時常會面,一來二往,變成了好友。霍重華發現,沈岳經常會提及楚棠,像是在誇耀自己身邊了不得的人物,言辭間,有歡喜,有溺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