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聖京
聖京
人間山高水長,人間繁華景盛。
聖京一如既往地熱鬧,城門大開,守城的士兵手握長戟肩背筆直,往來車馬喧嚣,人聲鼎沸。
一架不起眼的青蓋馬車晃晃悠悠從小路上踱步而出,駕車的是一個臉上有刀疤多虬髯大漢,車簾被內掀起一個角,露出半張劍眉星目的臉,白衣皎潔,仿佛散發着微光。
石荒收回手,他已經看見了不遠處高聳的城樓。
“要不要回府上看看?”
耳邊響起有些低沉的詢問。
石荒摸了下有些發癢的耳朵,抿唇淺笑一下,道:
“不了,只是路過稍作修整,一會兒把馬車留下來,後面的路騎馬吧。這些年馬毛都沒碰過一根,也不知道還會不會了。”
墨春生墨衣清絕,眸色深沉如海,聞言挑了下眉,道:
“既是以前就會的東西,再揀起來也不到一時半刻的功夫,不過我還以為你會回去看看。”
“沒這個必要,管家符伯我還是放心的,他是我祖父一輩的老人了,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都多,府上交給他我放心,何況現在還不到該回去的時候。不過……”
石荒說着,手心扇子敲了敲,擡眼斜睨向拈着棋子将落未落的墨春生,唇畔浮現一抹有些意味不明的笑意,墨春生一個激靈,便聽他道:
“你果然趁我不注意偷偷下過山。”
一子落定,偏離了原本定下的路線,再一子緊追而下,眨眼之間,半面江山旁落。
罪魁禍首重新撚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流轉,墨春生後脊一涼,面上不動聲色,手上不急不緩地重新取子,眼睛盯着面前的棋盤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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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有……”
三個字說得無比艱難,想不通是什麽地方漏了陷兒。
石荒看着某人難得出錯,心情不好說是好還是不好,但是不爽是真的不爽。一直就想問,總算是挑了個合适的時機試探出來了。
他老老實實在山上窩了快十年,某個人居然接外快下了山溜達,要不是偶然發現他晾在院子裏的衣服上有縫合過的痕跡,那缺口平整一看就是利刃劃的,邊角處還有沒洗幹淨的一滴血漬……
然後晃到後院,院裏的磨刀石明顯是用過的,中間都凹下去了!還有臉說自己十年不出手,刀怕是鈍了!?
他就說不可能聽錯,某個廚子不老實半夜磨刀,好幾次吓得他以為他吃多了廚子要滅口。
哼!他險些當真以為這人也老老實實陪他宅了十年。
狗男人,出來逍遙居然不帶他!
墨春生對上一雙仿佛看透一切的雙眼,偏過頭笑了笑,算了露餡兒就露餡兒吧。這祖宗明顯因為靠近聖京心情越發不好了,整天陰陽怪氣兒的。
“你笑什麽?”
“哎呀,荒爺慧眼如炬,什麽都瞞不過你呀。”
墨春生沉着落子,試圖挽救因一念之差塌了一半的山河。
石荒鼻腔“哼!”了一聲,冷笑,手上棋子敲落,半步不退,甚至攻勢越發淩厲。
“荒爺,給條活路?下個棋而已,不至于吧?”
“裝?你當我沒看見你的暗棋是吧?有本事你收回去啊。”
“……倒也不必,現在也挺好的。”
兩個人你來我往地厮殺一輪,半點沒留手,最後石荒一子之差還是輸了。
“啧。”
石荒看着黑白交錯的棋盤,臉色不大好看,但是好在他還輸得起。暗棋,又是暗棋。
路上走了四天,他們連着下了四天的棋,他回回都是輸在墨春生藏起來的暗棋上。
這人到底哪來那麽多心眼兒?是從落下第一個子開始就在布局了,一步步引他落到他想要的位置上,等他玩夠了再不慌不忙地紮緊口袋。
等石荒發現陷阱時已經來不及退了,只能收收這人不要的邊邊角角來發洩這樣子。
馬車緩慢停下,符陽扈将馬車停在巷子深處的宅院門口,石荒撩開簾子走出來,擡頭看着門口挂着的“斜陽居”三個字有些沉默,轉頭看向後下馬車的墨春生,問道:
“西南商會應該跟你沒仇吧?”
墨春生正在整理壓出褶皺的衣角,聞言笑道:
“若是有呢?”
“給個面子,現在沒了?”
石荒說是給個面子,實則神情倨傲,壓根兒沒給人選擇的機會。墨春生稍稍低頭,看着這個身長及他眉眼的青年,眸中含笑,道:
“行,給荒爺這個面子,你說沒仇就沒仇吧。”
石荒“啪”一聲撐開扇子,搖搖晃晃一腳踹開門進去了。
墨春生看着馬車被符陽扈拴在門口的石獅子上,然後接過漢子遞來的用黑布包裹的一只長匣背在身後,抱着手也進門去了。
門口的動靜驚動了屋內的人,一溜煙兒地竄出來一道墨青的身影,攜一道寒光沖着石荒面門去了。
石荒打了個哈欠,由着人持劍朝自己刺過來,仍舊不急不緩地走着。
劍尖在距離石荒面門一尺處被打落,“哐!”的一聲擦出火星子來,握劍的青衣婦人急忙後退,看着石荒身後進院子的墨春生驚疑不定,這人武功在她之上。
與此同時,屋內走出一個身形有些瘦削的青年男子,木冠銀簪,織錦灰的長袍,手握一卷書,行走間步伐虛浮,但是氣勢如松如竹,使人見之如故。
男子看見院內劍拔弩張的場景時一愣,随即看向手持灑金雙面扇的石荒,視線在石荒臉上停駐良久,随後握書成拳,試探着喊了一聲:
“太傅大人?”
石荒一笑,一身脫俗的随和淡泊氣息撲面而來,道:
“早已不是了,如今一介白身,方晏,許久不見了。”
方清平,字晏。
方清平笑開,道:
“東家。西南一別,是許久不見了,東家風采依舊,只是容貌變了些許,方某險些沒認出來。”
婦人聞言收劍,雙膝跪地,冷汗都下來了,道:
“奴不識東家真面目,冒犯東家,奴該死。”
“起來吧。不怪你,我近十年不曾下山了,容貌比之十年前自然有區別,不認得也正常,有警惕心是好的。不過……”
石荒笑着瞥向慢慢提劍站起來的婦人,道:
“你倒是有些許眼熟。”
婦人讪讪一笑,不敢擡頭直視,低聲道:
“乾元一年,東家奉旨下西南,奴與東家曾有一面之緣,也是在斜陽居,東家當時身邊帶着個小太監。”
斜陽居?小太監?瘦馬,肖泉……
石荒這才想起來那個“花團錦簇”的下午,頓時噎得慌,想起來了,那個養瘦馬的鸨母。
“你叫什麽?怎麽稱呼?”石荒問道。
婦人躬身行禮,一舉一動标準且臣服,道:
“奴姓紅,底下娘子們管奴叫紅姑,本名紅渠。當年東家離開西南的時候,斜陽居被繳了,我們這些人清的清,算的算,奴對底下娘子還算厚道,她們求了情才留了一條小命,如今跟着方少東家有七年了。”
“嗯。”
石荒點了點頭,不知可否,紅姑頓時便知曉,自己這關是過了。
石荒穿過紅姑,帶着墨春生和方清平進屋去了,紅姑看着路過自己身邊的一白一黑一道身影,心裏沉吟,這個東家她看不透,說話做事滴水不漏,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樣,但是對上眼睛的一瞬間,一股涼意萦繞在心頭,不是個能唬弄的主兒。
他後面那個男人,舉止随意,內功深厚內斂,高手,而且是個見過血的人物,看着有些懶散,但是一身氣勢一看就是從血海中翻出來的。
等人走進門了,紅姑這才松了口氣,這二人站一塊兒,壓力太大了。
當年的鐵血太傅,如今離了朝廷依然不可小觑。
紅姑過去關門,和門口馬車上坐着的漢子打了個照面,互相認識了一下,然後把府陽扈也帶了進來,确認四周無人,這才關上了門。
屋裏氣氛有些“熱情”,這些熱情都來自跟石荒興高采烈地講述前些日子驚心動魄的一場鴻門宴的方清平——一人。
“東家你是不知道,那個戶部侍郎就是一笑面虎,三言兩語就像讓商會替他督造運河,出錢出人出材料,臉都不要了。後來場面冷的,我都看不下去了,這才從指甲縫兒裏摳了一個水司丞的官位出來,估計這才是朝廷的意思,想空手套白狼。我當時就沒同意!
後來他們還給我關了起來。
我敢赴宴肯定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的,當天沒回去我底下的人立馬放火,至少燒了戶部侍郎居住的宅子,我趁他不注意,直接從密道跑了。
然後我吩咐人大肆散播我被朝廷綁架的消息,鬧得沸沸揚揚,朝廷不得已,找不到我又抓不到散播消息的人,只好換了一個人坐上他們安排好的位置。
想白·嫖我的錢?門兒都沒有!朝廷吃了個啞巴虧,我再凄凄慘慘地出現在百姓面前,當着他們的面兒關了新開的鋪子,回西南‘避風頭’去了。
一時之間,聖京大量商人流失,不少店鋪轉賣關門,我趁機低價收購了不少地段好的鋪子。
最賺錢的還是方氏銀號,雖然開在聖京不起眼的地方,但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我方氏的銀票如今整個大周都在用,總部又在北邊兒鳳來城,穩得不行。
今年光是銀號,就帶來了一大筆收入,連同西南商會那邊,我已經拿到了大半的股份。南疆有兩個大城都開着銀號,且收支穩定,去年已經開始有淨利潤了。”
石荒點了點頭,接過方清平遞來的茶水,淺酌小口後放下,道:
“可以了,先沉一下,一下子飄太快引起朝廷不滿,麻煩也不少,先停下來,兩年之內讓商會穩定下來。如果可以的話,把方氏的名聲在底層百姓裏面先做起來,将來會有用上的時候。”
方清平眼睛一亮,拱手道:
“是,一會兒就安排,其實做到現在也差不多了。”
“傷好了嗎?”
“好的差不多了,還要多謝東家運籌帷幄,方某此番才能全身而退。”
“畢竟是替我做事,若是人身安全都不能保證,遲早要完。”
“……”
墨春生看着石荒坐在主位上打着瞌睡和方清平一來一往地敷衍,端着茶杯掩飾住了嘴角的笑。
不料某人似是有所察覺,一道眼刀飛過來,墨春生一愣,挑了下眉,放下茶杯道:
“白鹿書院的邀請函也快到時間了吧?”
方清平愣了一下,見石荒點了下頭道:
“是快了,下個月。”
“東家要去白鹿書院?”
“書院院長是我父親的好友,偶然在鳳來城遇到了,托城主替我帶了信,想請我去書院任教一段時間。”
“白鹿書院是獨立于朝廷的勢力,書院多收白丁與寒門子弟,王公貴族其實也不少,每年往朝廷送了不少人才。據說有一個白鹿書院的出身,行行皆可成狀元。若是有這個機會,東家走這一趟,說不定能替商會帶回來不少人。”
石荒失笑,道:
“我到時候看看吧,有能用的就給你帶回來。”
“多謝東家體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