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細作
細作
石荒沒去理會翠翠的故作冷傲,餘光被一只躍到屋檐上的橘貓吸引了。
翠翠沒有說話,石荒也坐着沒有動,只是眼睜睜看着那只身形苗條,姿态矯健的小家夥頂着一張倒三角的真·高貴冷傲臉蹭上了窗臺,當着石荒的面去挨着他胳膊去撈魚缸裏的魚。
石荒也沒有出聲去打擾,就看着這家夥濺了他一頭一臉的水之後叼着魚一溜煙兒跑了,消失在小巷裏。
翠翠看着面前這個人,心裏道不清是什麽樣的印象了。
初見他溫溫和和地笑着,三言兩語拿捏了人心,吊着薛七娘跟着他的思路走,露出了馬腳,但是又不關心薛七娘的目的,只是把這個人困在自己身邊;
再見他前面笑着,轉臉冷肅,心狠手辣地直接出手打斷了薛七娘一條腿、拖着血淋淋的身子校場斬下時光磊的人頭、為自己立下了殺人不眨眼的名頭;
西南道一行神神秘秘,做事不按常理,給人頭标價,把官員當成肆意玩弄的對象,舉手投足間都是冷血無情的标志;
可是翠翠也見到了在石府生活着的那些女子,不過一、兩個月的時間不見,曾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瘦馬,已經徹底拖去了原來行走坐立嚴苛規矩的模樣,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一樣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說着自己想說的話、穿着最貼身舒适的衣裳、笑容幹淨、純粹、無瑕……
石府就像個極樂淨土,外面的風風雨雨都吹不進落不進那棟旁人望而興嘆的朱門大戶。
但是錦繡堆裏長大的少年,未曾鮮衣怒馬,放浪形骸,而是一言一行都是世家子最羨慕的模板,幼年成名,少年入宮闱、明得失、掌權勢……一品太傅,前無古人,而他甚至尚未及冠。
說是天妒英才也好,說是急流勇退也罷,他偏偏在聲明最盛之時抛下一切遠走,富貴榮華滿身,功名利祿不屑。
而此時這個手染鮮血,剛從權利的巅峰退卻後的少年,紅衣依舊耀眼,眉目依舊如畫,卻對着一只不明尊卑,不識人心的野貓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溫柔與平和。
翠翠有些後脊發涼,這便是她不願同這個人打交道的原因——他太聰明了。
他好像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這世間事永遠沒有能難倒他的東西,唯一的區別不過是他願意還是不願意。
只是下一瞬,那個扇子閑晃在指尖的人一擡眸看過來,翠翠對上那一雙幹淨,平和但是略顯倦懶的眸子時,翠翠突然就想起來那個人,那個面具的主人,他們二人在某些方面,真是像極了。
Advertisement
是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自信,清醒,和對萬事萬物的不在意。
“我是齊國人。”
翠翠突然就想坦白了,反正她的任務也結束了,但是剛說完就對上石荒直直看來的眼神,好像好些興趣了?翠翠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她最讨厭這種不按常理做事的人了。
“你是細作?”石荒問道。
翠翠默了默,終是點頭,道:
“我是細作。”
石荒拿扇子撓了撓下巴,倒也不是很意外,問道:
“你任務結束了?是要回去複命還是要自盡?”
翠翠雙手交疊在小腹之上,搭下眼皮,道:
“是要複命,也是自盡。”
石荒點了點頭,道:
“既然任務結束了,那你就等于是死了。一個死人,一個還活着的死人,那要不要考慮來給我做事?”
翠翠擡頭看向石荒,有些驚訝,“我是齊國人,而且是個細作,你現在知道了還敢讓我給你做事?你是要叛國嗎?還是想從我這裏知道齊國什麽事情?”
石荒搖了搖頭,“我對齊國不感興趣。”他說。
“我不在乎你的過往,因為對我而言,我要的是你的現在和你的未來,你過去是個什麽樣的人,從事什麽行業,有過什麽過往,對我而言都不是問題。當你願意為我做事的時候你就是我的人,從身到心,同過去徹底斷了關聯。
除非你背叛我,否則只要我活着一天,我都會是你無條件的後盾和庇護,這也是我的承諾和我的處事原則。”
“聽起來很誘人。”翠翠面無表情地說道。
石荒對着一個禦姐音的蘿莉實在是有些接受不良,但他說的也是事實。他在這個時代沒有根基,有的只是浮于表面的榮華和聲名,但這都不屬于他,而是屬于不知道在哪的原主。
所以石荒迫切地需要逃離開原主的環境,他不想露餡兒,也不希望到最後一天天的,衆人對原主的印象會逐漸變成對他的印象。如果哪天原主再回來了,那麽被他所造就和改變的一切對原主而言也不夠公平。
所以他得離開,便是将來生死不由己,他也不能讓人去認為當年驚才絕豔的石家少主,最後會是一個……浪蕩的廢物。
他該是個少年,該是一個驚豔的玉堂人物,不能是他這樣的。石荒常常說自己是九年義務教育漏網之魚,但是實際上石荒确實算得上。
過去二十幾年的人生沒能讓他塑造一個美好的三觀,他所有的陰暗都只是隐藏在無人處未曾發洩出來,他是有些病态的。
他也知道自己的觀念與時代脫節,看着身邊奔流時間裏的一切,東拼西湊出來一個活不下去的結局。
石荒時常會想起原主裏面那個石太傅的結局——自缢登天閣。系統說這是時代的變遷造就的最好的結局,石荒卻想說:
去他娘的!
年幼失親、少年入仕、無親無友、無妻無子、最後為了狗屁蒼生大義連活下去的機會都不給他。只是認識了一些人,堅持了一些對的事,就為了那些他不認識的陌生人将自己束在最高的地方,從此人間地獄再不見。
呸!狗屁的大義!這人間是生靈塗炭還是百家争鳴關他屁事!他替原主走這一遭心裏光看着就憋屈。
所以他只能是個小人,努努力還能成個惡人;他當不了君子,也做不了英雄。
石荒想着,看着,聽着,他想救一下這些人生已經既定結局的女子,他人微言輕,但是他有原主的身份和財産,他能做一些事,于是他就去做這一些事。
細作?
她就是個妖孽他也收得。
不知道翠翠實際多大年紀,但是這種向死而生的生活方式石荒不認可。所以他伸手了,攪和了,把水攪渾了,再從裏邊撈出洗刷幹淨的人來。
翠翠有軟肋,薛七娘。
薛七娘無牽無挂,看似執着與翠翠,實則打量畏懼居多。石荒不認為翠翠也會反過來成為薛七娘的軟肋。但是薛七娘這個人太特別了,仿佛只要翠翠還在一日,薛七娘就得守住她的身份和人設,一旦“OOC”,等着她的就是石荒的屠刀。
薛七娘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抱着翠翠不撒手,除非她有心求死,否則翠翠這枚護身符她一定不會輕易放下。
這正是石荒想要的。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個沒有軟肋、沒有執念、沒有目标的人,活不長久。
“這麽誘人的果子,味道也不錯,要不要嘗嘗?”
石荒随手撈過桌上的橘子,扒了皮,自己吃了一半,把剩下一半遞了出去。
翠翠走上前,默不作聲地接過橘子,文文秀秀地一瓣瓣吃下去。
“有點酸。”她皺着臉說。
石荒點了點頭,道:
“是有點。”其實不是有點,是特別酸,但是為了面子,他不能承認。
“但是解渴。”
翠翠補充道。
石荒給自己倒了杯茶,冷掉了,但是能喝,剛好解酸。聞言斜睨了翠翠一眼,冷笑一聲。
“呵!”
蹬鼻子上臉。
與此同時,聖京城內,一隊禦林軍護送三輛馬車出了城,一路向北。
喜怒不辨的帝王頭戴冕旒,身披鶴氅邁步走上祭臺,接過太監遞來的火把,點燃了面前的木架。
“轟!”的一聲,烈焰沖天,百官拜伏,高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日,周國新帝登基,立國號“乾元”,國君景素,字徒雅,時年二十五歲。
周國與南疆接壤的沃林中,一道墨衣清絕的身影站在林子裏,彎腰拾起地上染血的刀,腳邊橫七豎八全是屍體。
一雙冷淡的眸子掃了一眼被劃破流血的手臂,若無其事地摸出一塊帕子把手臂纏起來,然後踱着步子朝着林中走去。
再往前三裏,便是南疆。
翌日,深夜。
林深見月,時月照千山,萬籁俱寂時,一抹銀光紮破夜色的祥和。吵鬧聲此起彼伏,閃爍的火把照耀了林深處的部落,有人尖叫恐懼淚流滿面,有人震驚失色腳步踉跄。
只有床尾垂下的一截墨色裏流金的蛇尾一動不動,床的另一頭,滴着血。尖利且筆直的長指甲摳進了竹床裏,指尖破裂開的指甲縫裏,夾着一根墨色的絲線。
這一日,南疆夷族聖女,傳說中的“女娲後人”,被人在族地的卧榻之上盜走了頭顱。
石荒從睡夢裏驚醒時夜色正濃,面前的篝火發出“啪!”的一聲。
轉頭四下看了看,該睡的都睡了,就他還醒着,他是想守夜來着,怎麽睡着了?
石荒行至馬車前,掀開簾子朝裏頭看了一眼,看的不清晰,但是有兩道平緩的呼吸聲沒錯了。于是石荒又走回火堆邊坐下,擡頭看了看繁星開始隐退的天幕。
黎明時分,天快亮了。
“冬天要來了。”
石荒道。翻手摸出腰間挂着的面具在手上打量,鬼臉猙獰可怖,但是看久了竟也順眼。
石荒想起來那個人跟自己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活着回來?會活着回來嗎?”
沒跟那個死變态見過幾面,但是莫名的,不讨厭這個人。
石荒足尖在地上點了點,把注意力又放回眼前的火堆上。
“冬天要來了。”石荒低聲又說了一遍。
得在冬天到來之前,進入大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