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是不是也活得很累?”
冼子玉慢慢挪到池邊下了水, 站在齊腰深的溫泉中, 朝岸上的人伸出手, 語氣帶彷徨和期盼,“我們一起……”
連棣定定地望了他一眼, 毫不猶豫地解下自己腰間的長劍,握住他的手跳進了水裏。
“好。”
冼子玉被他幹淨利落的動作震住,呆呆地看着他取出藏在身上的匕首, 交到自己手上, “你……”
“你撐不住,我不怪你。對你而言, 一早死了是還輕松些。”
連棣說,“可你也該知道,我是決計不能看着你死的。”
“當日你把我從山崖底下帶回冼家入了連營,留得這一條命,也該是你的。”
他帶着冼子玉的手握住刀柄。刀鞘撲通一聲跌進池水裏, 刃上一片寒芒閃動, 鋒利無比。
“你覺得活不下去了,我也願意陪你。”
“可你能不能信我這一次?”
眼睜睜看着刀尖被他用鎮定的力量操控着, 一寸一寸送往自己心口。冼子玉的手劇烈顫抖起來, 被他穩穩托住。
“別怕。我願意的。”
“我從未騙過你。”
他的語氣溫柔極了。低低的,像在心愛的人耳邊呢喃, “無論從前還是往後。這世上,我只全心對你一人。”
刀尖刺進皮肉,冼子玉被他胸口那片洇開的暗紅紮疼了眼, 猛地松開手,往後退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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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棣手握着刀刃,保持着刺向自己的姿勢停住了,冷靜地看着他,甚至還歪了歪腦袋,目光中透露出幾分詢問。
“你是不是傻!”
冼子玉回過神來,仿佛有奇異的力量灌注進身體,他毫不猶豫地支配着自己的身體沖過去,從連棣手中奪過匕首用力抛到一邊。
“你不是說想……”
“我說什麽就是什麽了?你就不能稍微勸勸我嗎?”
冼子玉從身上扯下濕噠噠的衣料,用力按壓在他的傷口上,咬牙切齒道,“倘若我想活着呢?”
他沒有記憶,只是依靠情景重現,并不能完全理解過去的冼子玉心裏的絕望。剛才被鋪天蓋地的情緒淹沒,一時反應不及被帶着走了好一會兒。
這時才徹底明白了。怪不得他當初第一次夢見這場景時,還吐槽連棣的力氣居然幹不過這麽瘦巴巴的小手腕,原來他壓根就是自己尋死的!
一連串的動作做完,身體的支配權又被迫讓了回去。
冼子玉不由得着急起來。好在上輩子他也只是被突然降臨的壞消息打擊的失了智,并沒有真的要幹同歸于盡的事。眼見自己認清狀況後就繼續幫連棣壓着傷口,他這才安下心來。
連棣卻好像早有所料,低聲笑了笑。不小心牽動了傷口還不知節制,一邊皺眉頭一邊笑。
冼子玉雙手用力按在他胸前,被氣得不輕,“你還笑得出來!”
連棣這才收斂了些,就着這個姿勢将他擁進懷裏,下巴放在他的肩窩,滿足地喟嘆,“我知道,你并非膽小怯懦之人。”
他從知道這個家族秘密後就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躲是躲不過的,只在冼子玉接受的狀況如何。先前是顧念公子年幼才拖了這麽久,時至今日,他本也已經準備尋個恰當的時機,将這些事和盤托出的。
誰知道會有冼子玦暗中挑撥洩密。連棣在心裏默默記下一筆,擡起手來摸了摸懷裏人濕漉漉的長發,“如今發洩出來,心裏頭好受多了吧?”
“……是清醒了不少。”
冼子玉額頭抵在他肩膀上,斜眼往下瞟着那一片殷紅,小聲說,“可那也不能用捅你一刀來作為代價啊。”
“你知道我不會哄人,說也說不好。不如直接做出行動來解決問題。”
連棣無所謂道,“在連營時受過的傷比這嚴重的也多了去了。只要能讓你舒心些,捅一刀有什麽?”
“那我也不想看見你流血啊。”
冼子玉嘟哝着,被他最後一句話說的有些臉紅。心裏暗自尋思,你這不也挺會哄人的嗎。
“雖然是溫泉,在水裏泡久了也是會着涼的。”
連棣把他摁在懷裏,縱身跳上岸,放在膝蓋上,“要我背你還是抱你?”
冼子玉對這樣經常發生的對話很是習慣,沒怎麽猶豫就回答,“抱吧,我還得給你捂着傷口呢。”
“好。”
他帶冼子玉出了浴池,換了衣服給自己簡單地處理了傷口。
只是皮外傷,很快就能好。冼子玉卻看起來很有些愧疚,一整天看他的時候都有些心虛。
這晚睡覺時,連棣照舊在他床畔守夜。他卻怎麽都睡不着似的,閉上眼睛又睜開,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句,“連棣你說,為什麽偏偏是我?”
連棣聞言沒什麽表情,只是俯身給他掖了掖被子,“不是你的錯。”
“這我也知道。可還是意難平,怎麽就這麽倒黴攤上我了呢。”
他裹着厚厚的錦被,只露出個腦袋,黑白分明的瞳孔望着床邊的男人賊兮兮地轉了轉,耍賴似的把手腕從被子底下伸了出來。
“連棣,我右手好疼。”
連棣低頭看了一眼,好心地提醒,“你這是左手。”
“……”
冼小公子羞憤地把腦袋也縮到被子底下,卻執着地換了只手伸出來,“反正你今晚不許離開這裏!我手腕會疼一整晚的。不許問為什麽,我就是知道。”
“我不走。”
連棣幫他按摩手腕,低頭暗自好笑了一陣,提醒道,“出來吧,小心悶着。”
手腕上被溫熱的指腹按壓揉捏,力度恰到好處。冼子玉舒服地哼了哼,不情不願地露出個額頭,接着又露出一雙眼睛,瞥着他的動作,憂心忡忡,“我的手腕是不是很醜?”
“不醜。”
奇異詭谲的紋路延伸在蒼白的皮膚上,在晃動的燭光映襯下,反而顯出妖冶的美感。他看着指下細嫩的皮膚上尚未消退的繁紋,眼神暗了暗,“是很好看。”
“騙人。”
冼子玉撇了撇嘴,“肯定是哄我開心的。明明就難看死了。”
“左右只有我看得見,我覺得不醜就行。”
“……”
說得好像也有理。
他又悄悄露出鼻子和嘴巴來,翻了個身。看着正垂眼認真為自己按摩的連棣,心裏又有些發酸,“其實今日我剛知道消息時,當真是覺得活不下去了。”
“看得出。”
連棣順着問他,“怎麽後來又改了主意?”
“還是有點不甘心呗。”
冼子玉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本公子小小年紀,怎麽能為生死這種玄之又玄的事傷懷呢?起碼得等我長到你這麽高以後再說。”
連棣心說按你這骨相,估計這輩子也長不到同我一般高了。想了想,為免惹他不快還是沒說出來。
“可其實這樣也好。知道了這單調的日子盡頭在哪裏,反而更覺得應當珍惜剩下的時間了。”
他并未察覺到連棣的內心活動,又翻了個身仰面躺着,盯着房頂調侃道,“橫豎我是活不過二十五了,就捱過這幾年又能如何。我多捱一日,族裏下一個‘冼子玉’便能晚一日受苦。全當是給下輩子積點德,到時候能過得順心點。”
“我不想死了。”
冼子玉不好意思看他,“今日我沖動得很,胡作非為還說了好些難聽的話……其實我并未真的那樣想過。就是被吓懵了口不擇言,你別惱我。”
“我不曾惱你。”
連棣溫聲細語地耐心解釋,“這些事我知道的早。你當時年幼,怕告訴了你更受不住。如今既然知道了,發洩出來更好,郁結在心裏才成問題。”
“我知道。”
冼子玉想着他在溫泉池旁的話,又問,“你當真相信我能活過二十五?”
連棣答得毫不猶豫,“我信。”
“你說得這麽确定,我好像也有點信了。”
他忽而笑起來,語氣中有着與年齡不符的豁然灑脫,“那就活着看看好了。就當是個小目标,也好過我這樣日複一日地悶在院子裏無所事事。”
“不過你得陪我一起。”
“我當然會陪着你。”
連棣看着指下纖細的手腕,動作輕柔小心,如同呵護傳世珍寶。一字一句地許下承諾,“無論生還是死,我都陪着你。”
話語間的珍視和篤定滿得快要溢出來了。
冼子玉一直崇拜他這樣處變不驚的沉穩模樣,總是很能讓人安心,“那就這麽說定了。”
“不過這些事不适合睡前聊,太沉重。”
他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把話題扯遠了,“得聊點輕松的。對了,再過幾日就是我的生辰……”
“嗯?”
“你有沒有給我準備禮物……”
“……”
談話聲漸漸飄遠了。
窗外傳來遠遠近近的喧鬧聲。冼子玉睜開眼睛,看見漆白的牆壁一驚,詫異了一會兒。
然後才反應過來,這才是自己生活的世界。他已經不再是冼家當那個十數年未曾出過家門的小公子了。
一場長夢,醒來恍如隔世。他坐起身靠在床頭回了會兒神,一連串複雜的情感蜂擁而至,心裏湧起的第一樣,居然是慶幸。
慶幸他已不在那樣的困境中了。
如果說之前連棣講述的故事只是讓他對過去的自己感到同情,這時真切地體會到其中的心酸絕望,他才發覺眼下這自由來去的生活有多美妙。
簡直刷新了他的世界觀。甚至眼前這住了兩個月,總是沒事兒就燒壞燈堵住下水口的小旅館房間都變得順眼了不少。
更慶幸有連棣這樣生死與共的至交好友陪在身邊。
兩世為人,何其榮幸。
冼子玉摸過手機,看到提示燈閃爍不停。是昨晚他自顧自睡過去後,連棣發來短信詢問是否要繼續講故事。
他收工的時間不定,每天能保證的睡眠時間也長短不一。有時候回來的太晚,連棣怕他睡不夠,要麽簡短地說一小段,要麽就溫聲催促他盡快睡覺,下次再把故事時間補回來。
總是這樣細致入微,把人照顧得舒服妥帖。
怎麽會有這麽溫柔的人啊。
冼子玉吸了吸鼻子,自顧自感動得不行。看着天色已經大亮,放棄了發微信的打算。
直接撥個電話過去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連棣:怎麽會有我這麽明顯還被當好朋友的人啊。(為媳婦兒的情商嘆氣
今天提前更啦。沒有原因,開心!
一有存稿就揮霍出去好奢侈哦,為自己也嘆口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