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廢話。他又有哪一天不想?”
穆沛沛嫌棄道,“說點有用的。”
依照連棣的性格,即便想,也是夜深人靜時自個兒在心裏翻來覆去地倒騰無數遍,還要在被問起時死撐着一臉淡定無所謂才對。并不該有如此反常的舉動。
反常得過于明顯了。
“我這不還沒說完麽。”
穆長川摘下眼鏡,露出一張清俊的臉,“今天下午我在會議室門外,聽到些了不得的議論……”
他把聽聞細細地重述一遍,見兩人表情訝異,才滿意地擦擦鏡片,把眼鏡又戴了回去。
穆沛沛一口酒嗆在喉嚨,辣出了眼淚,“老大真的給他下跪行禮了?”
“條件反射吧。”穆長川撓頭。
十數年的習慣已經刻進了神經裏。要是他在場,說不定第一反應也是這個。
“這事挺有意思。”
常霖把自己為新電影留的半長頭發往後捋了捋,背靠沙發,手指放在腿上輕輕敲着膝蓋。
他年少成名,天賦卓越,三十歲時就已經達到巅峰。從拿到影帝後便開始轉型,接戲重質不重量,大銀幕上,一部比一部更稱得上“精品”。
近些年他的作品更是少了,節目訪談也不怎麽上。年近四十,每每有消息動态出現在互聯網上,總能引得粉絲驚呼“有生之年”。
不知想到什麽,常霖突然低笑了一聲,“老大讓你去查了嗎。”
他雖然年紀最長,但面對連棣,還是習慣跟其他兩人一起叫一聲“老大”。多年如一日從沒有過什麽不滿。一同經歷過生死,四人之間關系融洽甚至勝過血親,遠非旁人所能理解。
Advertisement
更何況對這個人,他從心底裏是服氣的。
“查了。”
穆長川想到辦公室裏連棣坐立難安的姿态,心裏莫名有點不是滋味,“你還笑。他糾結了一下午,我看着都難受。”
“跟我想的一樣。”常霖聳聳肩,“或許是好事。都已經逃避了三年,總不能再避一輩子。”
穆沛沛問,“查的結果怎麽樣?”
穆長川早有準備,利落地把來前複印好的冼子玉的簡歷拿了出來。
簡歷上幹淨溫暖的笑熟悉又陌生,穆沛沛看着心裏一空,無數回憶與情緒齊齊翻湧上來,恍如隔世。
浸滿血淚的厮殺仿佛就在眼前。少年蒼白羸弱的臉上滿是不甘,嘶啞凄厲的喊聲和着刀劍的锵鳴,在無數午夜夢回之中都久難消散。
但又确實,已是隔世了。
回過神,她悄悄吸了口氣,連同胸口瘀結的忐忑不安一并吐出,“這是……小公子吧?”
同名同姓,樣貌也一般無二。也是三年前出過事故。
越是看下去,她心裏就越是激動,“這遭遇不是跟我們一樣?一定是!我們什麽時候去見他?”
“先別着急。”
常霖向來沉得住氣,将簡歷看了個遍才擡眼看向穆長川,見他欲言又止便心下了然,“老大覺得不是?”
如果真的确定,這會兒冼子玉該是已經跟他們坐在一起喝酒了才對。
“那倒沒有,應該是一時半會兒還下不了定論。”
穆長川道,“不過老大說這小孩聽不懂潛國話,也……不認識他。”
想到連棣說“他不認得我”時的表情,他心裏更不是個滋味了。
“其實我也覺得挺懸。”穆長川說,“你看你們倆火成這樣,這小孩又也是個拍戲的。他要真是小公子的話,一認出你們,早就該找來了吧。”
“那不一定。”穆沛沛說,“指不定跟老大一樣,傻兮兮的。”
“他是不是沒有以前的記憶?”常霖突然打斷他們,指出關鍵,“這一點,跟我們的确不一樣。”
這話說出來,客廳裏的三人面面相觑,同時沉默了。
在他們的記憶裏,三年前,潛國傾滅。
冼氏一族因其秘寶,淪為改朝換代的犧牲品。為守護傳世的家寶,氏族被一路追殺。新的掌權者布下天羅地網,他們作為暗衛,在首領連棣的帶領下衷心護主,拼上性命厮殺到了最後一刻。
再一睜眼,世界已經天翻地覆,變了模樣。
他們居然沒死透,而是鸠占鵲巢般,在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垂死的身體中煥發出新的生命,連同陌生的記憶和人生一并繼承。除了姓名和樣貌一致以外,身份地位都全然不同了。
昨日種種像是一場大夢,灰飛煙滅連個渣都不剩。眼前是全新的生活,他們除了适應也別無二法。好在故友仍在,互相扶持陪伴,日子過得算是不錯。
這樣的生活至今為止,已經過了三年。
三年前的今天,對他們來說既是結束,也是開始。因而每年的這一天,不管有多麽要緊的工作或應酬,四人都會暫且放下,聚在一處共同度過。
可他們拼了命要保護的那位,卻從來都不在這。
沉默許久。穆沛沛輕輕放下手中的簡歷,端起酒杯朝另外兩人示意,“我去看看老大。”
客廳連接陽臺的門被推開。冷風灌入脖頸,遍體生涼。
室內暖和,她只穿了件寬松的長袖襯衫。一出來就抖個不停,打着寒顫将手中的酒遞了出去,“不冷嗎?”
連棣早就聽見了腳步聲,卻一直沒動,背對着她站着。遠處城市璀璨的霓虹光影落進眼中,星星點點化成破碎的光。
他鼻尖微紅,嘴唇卻泛白,視線始終飄忽游移,像疲倦的鳥,尋不到落腳之處。聲音沙沙的,清了嗓子還是啞着。
“什麽時間了?”
“零點早過了。”
連棣聞言晃了晃神,這才轉身,接過她手中的酒杯,“叫他們出來吧。”
“行。”
穆沛沛爽快地應了,便去招呼客廳裏的兩人。穆長川和常霖來回兩趟搬出一套桌椅,順便扯了兩個遮陽棚想稍微擋點風。
她進屋披了件外套,又拿了酒出來。
桌子上擺了只小火盆,盆底放着藍色的固體酒精燃料。四人落座,穆長川從随身帶來的黑色紙袋裏拿出五沓樸素的紙錢放在桌上。
火盆裏淡黃的火苗燃燒閃動。四只酒杯被滿上,舉起,碰在一處。
“敬第三年。”他們說。
連棣只抿了一口就放下酒杯,垂眼盯着杯中平靜的液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穆長川拆開自己那沓紙錢一張張往火盆裏丢,一邊丢一邊念叨,“你們不知道,現在燒紙的花樣可多了。手機別墅什麽都有,我還挺想給自己燒輛好車的……”
穆沛沛瞥他一眼,“燒給那邊的你,會開嗎?”
“哎呀,燒過去給‘我’開開眼界也好嘛。”
兩人你來我往聊了一陣,常霖也适時插上幾句。連棣卻始終垂眸默不作聲。
很久前在一起時就是這樣。他們三個聊天吵鬧,連棣靠在一旁休息。但至少那時,他還會給點反應,時不時地勾勾嘴唇露個笑影,或多或少吐出幾個字表示自己在聽。從沒有過這麽心不在焉,好像魂都已經飛走的時候。
穆沛沛拉了拉領口,總覺得今晚這夜風冷得有些過分。
“你說說你們女明星。”
穆長川啧啧道,“看着一個比一個瘦,倒是一個比一個扛凍。上個星期你去走活動紅毯穿的是什麽?小低胸高開叉,哎沒眼看沒眼看。”
常霖輕嗤一聲,握拳掩笑,将自己的外套遞了過去。
“我那叫敬業謝謝。”
穆沛沛搖頭表示不用,看似漫不經意地一擡手肘,下落時冷漠無情地掄在穆長川背上,武力值不減當年,“眼睛不想要的話可以捐給有需要的人。”
穆長川慘叫一聲,委屈地縮成一團。
“我這不是心疼你嗎,看着都替你冷。瞧我這雞皮疙瘩都凍出來了……”
連棣突然擡頭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拿起兩沓紙錢丢進火裏。看着它們被火舌瞬間吞噬舔盡後,起身到客廳去拿起沙發上的外套,回來丢給他。
“……”
穆長川:“我不冷老大,真的。開玩笑呢。”
“那就好。”連棣說,“你的紙錢燒完了嗎?”
“燒完了。”
穆長川當了他三年助理,眼下一聽就知道有活幹了,接過外套下意識地開始往身上套,“怎麽着?”
“去把他找出來。”
他沒用什麽特別的稱呼,語氣甚至稱得上冷靜。可聽進其餘三人的耳中,卻引得心上無端一陣鈍痛。
穆長川一怔,“老大……”剛一開口,就被打斷了。
“今天下午我見到的那個人,去把他找出來。”
以為他沒聽明白,連棣耐着性子又重複了一遍。
“我想知道他在哪兒。現在。”
**
下午回到家,冼子玉匆匆洗了澡就上床睡得昏天黑地。
為了準備這場重要的試鏡,他已經精神緊繃了好幾天,眼下結果塵埃落定又吃飽喝足,倦意上湧擋都擋不住。
醒來時已經是半夜。他上了個廁所又躺回去,覺卻怎麽都接不上了。
窗簾沒拉嚴實,一線月光透過窗照在臉上,有點晃眼睛。他翻了個身想避開,動作太大,腦門磕上了枕頭旁邊的表演理論專業書。
是他本科時的課本,當時沒好好讀,畢業以後倒是又撿了起來。
這會兒越躺反而越清醒。冼子玉放棄入睡,無奈地坐起身來開了床頭燈。拿起書半靠在床頭随意翻了起來。
他本科時讀的戲劇學院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只可惜上學時不知道為什麽懶惰又散漫,大好的時光都給浪費了。
畢業三年,龍套跑了兩年半。別說男主角了,連男二三四號都沒碰過。後來跟華星簽約,被分到鐘姐手下,既沒背景也沒人脈,依舊不太受重視。也就是最近一部戲有了起色,接下來的資源才好起來。
所以人生啊,哪有那麽多的天降餡兒餅。總得要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走過來的。
最初得知自己入選的興奮勁兒已經過去了。冷靜下來後,冼子玉又難免有些忐忑——顧澄這個人物,已經算是他接過戲份最重的角色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演好,萬一浪費了這麽難得的機會怎麽辦?
機遇伴着挑戰,但他更多的還是期待。
可惜劇本還沒拿到,只能看看舊書打發時間。
修長的手指白皙且骨節分明,掀動書頁時格外好看。他的心思卻只在字上,看一眼開頭,心裏就能背出整段的內容來。
記不清看了多少遍,反正在家裏沒戲拍的時候就拿出來翻一翻。每次看都能有新的收獲。時間一久,書頁邊角都翻卷了。
冼子玉突然想起自己上次在劇組被種草的影視專業書,拿起手機在網上搜了搜價格。十分鐘之後又默默拔草。
好貴。要不還是明天去圖書館看看,說不定有得借。
其實他家條件還不錯,當初學表演家裏也是支持的。只是父母工作太忙,一年到頭都不怎麽有空跟他見面。家人關系冷淡,交流很少,他也不好意思張口要錢。只能咬咬牙多跑兩個劇組,群演後勤什麽都做過。
維持溫飽還是不成問題的。再有想買的東西,就得掂量着荷包謹慎決定了。
手機屏幕熄滅,冼子玉看見自己怔忪的表情,突然有些茫然。
三年前一場事故醒來之後,他回顧自己前二十一年的人生,總覺得像在看別人的故事。
忙時沒工夫細想。可一到這種夜深人靜頭腦放空的時候,這樣的念頭就伴着疑惑層層疊疊的在心裏滋生蔓延。天長日久,越發難以忽視。
就好像,他原本應該是……另一個人。
睡不着就是容易疑神疑鬼。冼子玉晃了晃腦袋,心裏嫌棄自己總想些有的沒的。就這麽點腦細胞,與其思考人類起源,不如用在琢磨劇本上。
然而當下并沒有劇本可看。瞥見手機,他索性拿起來上了微博,打算開會兒直播來轉移下注意力。
他的粉絲并不多,大部分是通過上一部小網劇積累起來的。但都很可愛,平時發條微博評論區裏總熱熱鬧鬧的。這會兒三更半夜,一開直播還有幾百人過來圍觀。
他下了床,去零食櫃裏拎出一袋薯片回來,一邊拆開一邊朝攝像頭打招呼。
作者有話要說: 冼·努力工作·養家糊口·子玉:天上是不會掉餡兒餅的,我就沒被砸中過。嘤。
連·天降·餡兒餅·棣:……正在趕來的路上。
打個小補丁——
穆沛沛和常霖是藝名,原名穆長沛和穆長霖。
暗衛四人組裏小組長是連棣。從前是稱呼首領,這個年代不太合适改口老大,其他三人直接叫名字沒有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