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院裏寒露深重,趙昧僅披着一件薄衫,坐了不多會便有些招架不住,回了屋裏。
屋子裏的燭燈已經熄滅,到處暗沉沉一片,她落坐在圓桌旁,思緒卻淩亂了起來。
她此刻的位置還是先前她坐過的位置,旁邊的位置是袁戈坐過的。她視線落在那把圓木凳上,臉頰上卻是微微泛起紅漣。
她第一次同一個男人靠得如此之近,對方下巴搭在她頸間的觸感,仍舊十分清晰的溫存在她的腦海中。
想的多了,心下開始有些慌亂無促。她端起茶壺倒了杯水潤渴,臨至嘴邊時,又想起對方那徘徊于耳邊的一句話。
“我又不是第一次食公主食過的東西了。”
那一次,他将她喝過的杯子置在嘴邊一飲而盡,他不在意是她碰過的東西,又或是吃過的食物。
他既刻意與她保持着醒目的分寸感,又毫無顧及的拉近彼此之間的親密。
他到底是何意?
若非尋常關系何至于此?可若說兩人尚且的婚姻牽絆,彼此心中皆知曉眼下不過是面上的僞裝,又何至于此?
想不通,捋不明白。一杯水盡數傾撒,她卻沒有發覺。
屋外響起一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趙昧這才回過神來,将杯子歸位後,起身拉開屋門。
前廳燈火已亮,有幾位女婢端着面盆來回奔走,她隐約聽得曉曉的聲音,急迫、慌亂。
她心下有了不好的預感,來到前廳門前,看向蹲在地上的曉曉,一邊試圖止血的化春,以及…腹中中刀,毫無血色的袁戈。
“誰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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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曉回身道:“還不清楚,驸馬在院子外遭襲,周大人他…沒了。”
趙昧俯身蹲下,看向那腹中猩紅一片,幾欲昏死的人,強行冷靜道:“他怎麽樣?”
化春道:“刺的不是致命部位,但對方下手十分狠,捅的太深了,血一時難以止住。”
“想辦法止住!”
化春足足用掉了三瓶止血藥,才堪堪有了起效,他将傷口包紮好後來到趙昧身前,道:“公主,吳鴻也死了。”
這幾日城中大動幹戈,為的便是尋出吳鴻的下落,這人從進城後便消失不見,任是翻遍任州城裏大大小小的街頭巷尾,始終不見其蹤跡,沒想到,他再出現時,竟是以這樣的局面。
“周知縣的臉上、脖子以及胸口處全是被捅的刀傷,死狀慘怖,看着像是仇家解怨的做派。至于吳鴻的致命傷是胸口處的刀傷,一刀致命,不過…更像是自戕。”
趙昧道:“家仇已報,恩怨已解,吳鴻失了繼續存活的意義,倒也說得過去。”
化春看了眼仍舊緊閉雙眼,面色蒼白的驸馬,視線落在對方的腹部,面上多了些猶豫不決。
“有什麽想說的便說。”
趙昧察覺到對方的神色,能讓化春猶豫不決實難開口的事情,必然不是好事。
“公主,驸馬的傷口…也像是自戕。”
雖是已經心裏做好了預警,可當化春說出來的時候,她還是直截了當的反駁。
“不可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化春道:“我也不理解,可傷口擺在這,入刀的角度還是分寸力度,都很像是自己捅了自己。”
趙昧背過身,道:“他沒有這樣做的必要,這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化春道:“可如果驸馬真的是自戕,那他一定是有其他目的,公主難道就這麽輕易放過嗎?”
“我說了,不要再提了。”
一字一句,既是命令也是回絕。
化春鐵了心的想将心裏的猜想說出來,被一旁懂眼色行事的曉曉強行拉了出去。
院子裏,曉曉沒好氣道:“沒看見公主都不高興了嗎?你還在那說驸馬的事,這不是純屬找揍嗎?”
化春道:“我擺着客觀事實去跟公主說理怎麽了?那個刀傷就是有問題啊,我常年和刀劍打交道,不會判斷錯的。你說驸馬幹嘛自己捅自己?難不成吳鴻也是他殺的?他為了撇清懷疑就捅了自己,制造被刺客襲擊的假象?他該不會就是那個刺客吧?”
“你閉嘴吧!”
曉曉一巴掌拍在化春的頭上,威逼道:“你整日裏能不能想些好的?公主如今對驸馬感情不同往日,你日後見得驸馬安分點,別惹出些讓公主難辦的事,否則到時候公主開罪,我可不會站出來替你說話。至于那刀傷,且等驸馬醒來看看如何說。”
化春不滿道:“怎麽?你是質疑我的專業性?我一定沒判斷錯,而且我覺得驸馬身份疑點重重,他除了說自己是江湖游醫,其他一句沒交代。要我看,從他一開始接近公主就沒安好心,保不齊還是一個反賊呢!”
曉曉白了他一眼,已經不大想和他再讨論這件事情。
“你一邊呆着去吧!”
臨進屋裏時,她扭過頭丢下一句話。
“沒叫你,你不許進來。”
大約過了二刻鐘左右,袁戈無力的咳嗽聲,将屋子裏正在忖量的趙昧引至身前。
“公…主,周大人他…咳咳咳…他…咳咳——”
“你別說了,情況我都清楚了,你且先好好養傷,餘下的事交給我。”
趙昧端着一碗冒着熱氣的藥湯,遞到袁戈嘴邊:“先把藥喝了。”
袁戈靠在枕墊上,由着趙昧一勺一勺的将藥湯喂至他的嘴邊,良藥苦口,可他卻覺得苦盡甘來,甚是有絲甘甜。
“公主,眼下任州雨澇得了緩解,堤壩也已經修繕的差不多了,待得天亮,我們就動身回京中吧!”
趙昧看了他一眼,眼中是難得的好商量。
“你放心吧!我會安排化春護送你回京,回京以後切記不要亂動,先養好傷。”
袁戈道:“公主還要留在這嗎?等着那些刺客來殺你嗎?”
趙昧道:“其實這些刺客也是我引來的,我此次南下的目的,就是引反賊入局。如今他們真的來了,倒稱我心意,只是難為了你,受我牽連,你放心,等回京後,我定會補償你。”
“公主,你怎可拿自己的性命去賭…咳咳咳——”
袁戈氣不順心,接連咳了好幾下,咳的臉色愈發蒼白,咳的趙昧一時慌神。
“好了好了,你且休息吧!我留曉曉照顧你,等天亮,你就動身出發。嗯…這樣,我讓樓雲槐同你一道回京吧,路上也好有個聊天解悶的人。”
說完這些,趙昧起身将藥碗放置一旁,看了他一眼後,離開了屋子。
袁戈看着消失在門口的身影,心下一陣怵悸,隐隐的不安感襲入心中。
他聽得屋外有衙役前來彙報,聽得趙昧冷聲質問,嚴謹下着命令,再到後來,屋外便靜悄悄的毫無聲響。
他大概知曉發生了什麽,他靠坐在木榻上閉目沉思。
趙昧會受傷,但她一定不會死。
既然不會死,那他何須擔心太多。
-
趙昧趕到府衙時,已是火光沖天,濃煙缭繞,一整座府邸被大火包裹肆意燃燒,尖叫嘶吼聲從四方傳來,恐懼、無力,在這熊熊烈火的吞噬下一點點被撕碎,消之殆盡。
“小心!”
趙煜将她拉至身後數米遠,看着這無法抗衡的大火,冷靜道:“裏面的人出不來,也沒命能出來。”
趙昧握緊手中的劍,将生出的悲憫掩于心中,冷聲道:“那些人呢?”
趙煜道:“他們擄了幾位百姓後便往城門的方向去了。”
眼見趙昧要走,他抓住了對方的手臂。
“你要幹嘛?只身前往?你不要命了嗎?他們可都是當年逃竄的逆黨,個個對你心生怨恨,恨不得将你剝皮剜肉。”
“那又怎樣?”
趙昧眼中倒映着跳動不熄的火苗,神情一如當年宮亂那日,她舉長槍入宮時,明明瘦弱的一拳便能将她擊倒,她卻堅韌的踏過了一具又一具的屍體,踩過流淌不盡的鮮血,登上那至高尊威的寶殿。
屍山刀海,亡魂游盡。
在那一夜,她是劈斬惡魂的烈斧,将那些肆無忌憚的黑鷹逼入懸崖陡峭間無路可逃。
一身仇怨,一身罪孽。
她心裏明白,自己雙手沾滿的鮮血刺目驚心,這些人和她想要護住的人又有什麽分別?不過都是為了地位、利益、尊卑,刀劍之下是貪婪欲望,是在絕地中尋得生機的殺戮。
城門高牆之上懸挂着五個高矮瘦弱的婦孺,分別将他們的雙手勒于頸間,再将繩索套入脖子上,隔着一雙手腕,既一時半會死不了,又因着腕骨抵着喉骨,重力加持,疼痛難忍。
于五人後方,站着一排黑衣男子,個個束發精練,手提長刀,看向城樓下跪地顫顫巍巍的一衆百姓,只覺心中大快。
以其首之人一聲令下,城樓高處有人握弓提箭,對準城樓下方,毫不猶豫的射出了一箭。
跪地伏拜的百姓中發出一聲慘叫聲,只見一位婦人懷中正插着一支利箭,而中箭的人卻不是她。
“啊啊——我的娃娃啊——啊啊啊——”
婦人竭盡全力的哭喊聲充斥着即将破曉的黑夜,她的眼淚彙聚一地,卻怎麽也喊不醒懷中的小人。
牧冷從高處看下去,狹長的眼睛裏無半點動容之色,冷漠道:“殺了他。”
他的視線落在他眼前懸空吊着的男童身上,從他登上城樓開始,這個孩童就總是盯着他看,他很不喜歡。
身邊的手下領意,提着刀便要砍向孩童的頭頂,被一柄飛來的劍鞘重力砸到手腕骨,骨骼的碎裂痛感頓時襲來,那人當下松了力道,連連退後三步。
牧冷看向左前方屋頂上伫立着的人,一身傲骨身姿,屹立威然,一柄長劍散發着凜凜寒光劃破黑夜黎明,一只眼眸透着誓死絕殺的淩冽,靜默的看了過來。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