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16
chapter16
等大廳裏的人全部走了，鮑德溫四世終于像洩了氣似的斜靠在王座椅背上。他覺得身體已經超負荷運作了許久，有隐隐作痛的疲憊感，似乎連骨頭都在叫嚣着休息。
在聽着手底下的人争吵時，他就很想出聲打斷他們。甚至，他還想立刻躺在自己那張大床上好好睡一覺。不過最後他忍住了。他需要保持足夠的清醒和耐心，國王的身份也在提醒他這個時候不應該任性而為。
他只是靜靜地坐着，安靜地傾聽，然後再仔細分辨大臣們的每一句話。直到最終确定沒什麽可說之後，才會揮揮手讓所有人退出去。
他緩緩走出門，視線從昏暗的大廳轉到室外，從模糊到清晰，最終鎖定在門外的阿伊莎身上。她站在那裏，仿佛等待已久，眼神中透露着期盼和焦急。
阿伊莎看見鮑德溫四世出來了，明顯松了口氣。她走上前去，輕聲說道：“陛下，您的身體還吃得消嗎？”
在阿伊莎開口問這句話前，國家面臨的種種困境對他來說更像是無情的牢籠，将他緊緊束縛在其中。某天，突然有一束明媚的光照進了牢籠。在這束明媚的光線下，整個國家的困境仿佛可以被一掃而空，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鮑德溫四世感受到了一股溫暖的力量在心中湧動。他的眼神中充滿了堅定和決心，覆蓋掉了他剛才滿眼的疲憊。
“我還能堅持，你不用擔心。”
“可是您……”阿伊莎本想問要不要叫蘇萊曼醫生過來，但一想，他并沒有開口吩咐自己這樣做。她覺得自己如果過多的在他面前有所舉動，也許會和上次在貝爾沃城堡一樣惹他不悅，于是她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回到房間，鮑德溫四世走向那把熟悉的躺椅，身心疲憊地坐了下來。
當他躺在椅子上，阿伊莎便朝他行了一禮，準備退出房間。鮑德溫四世及時叫住了她。
她的容顏依舊和剛來時一樣年輕。她在他身邊這幾年，已經從最初什麽表情都浮現在臉上到現在學會隐藏情緒。雖然他還是看出了一點端倪。
鮑德溫四世心裏不由得感慨，他知道自己對她的期望并不是那麽容易達到，但她已經進步很多了。畢竟他也不能對她提太多要求，她的人生道路還很長，她還有許多可以學習的機會。他也相信她有着足夠的勇氣和智慧去面對未知的一切。
他示意阿伊莎可以靠近，接着，他伸手從桌上把自己常翻閱的聖經拿了過來。
阿伊莎注視着鮑德溫四世手中的聖經，有些不明所以。
鮑德溫四世将書籍遞給她：“你不介意的話，可以讀這個給我聽嗎？”
阿伊莎看着他伸出的手，輕輕地點了點頭。接過那本古老的聖經，她能感受到書頁間傳來的滄桑氣息，看得出這本書的主人經常将其翻閱。她開始讀起那些句子，清澈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中回蕩。
鮑德溫四世閉上雙眼，靜靜地聆聽阿伊莎的朗讀。雖然她的拉丁文還有些拗口，某些字母發音也不是很準确，但她已經能做到順利地讀出來。看來她确實有在好好學習一門新的語言。
每一個詞如同音符在空氣中跳躍，勾勒出一幅幅聖經裏描繪的畫面。他感覺自己身處在一個神聖的儀式中，心靈在那一刻得到淨化和安寧。原本将要燃盡的生命又長出了新芽。這種感覺，就好似從地獄爬上天堂。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更不知道又是何時醒來的。侍從們沒有像以往那樣叫醒他，告訴他現在是幾時了。
阿伊莎讀聖經的聲音漸漸淡去，鮑德溫四世以為她走了。結果他一起身就發現她伏在桌上睡着了，手中還緊緊捏着自己遞給她的聖經。他有點驚訝又有點沒理由的高興。
天色漸晚，忽然從庭院那傳來一陣熱鬧的聊天聲，鮑德溫四世不用想也知道外面那些人在幹什麽。
晚宴開始了。
茜貝拉和居伊牽着手來到庭院，侍從高喊一聲：“耶路撒冷長公主茜貝拉與驸馬居伊·德·呂西尼昂到！”
已經入座的人們紛紛站起來，以示歡迎。居伊瞄準了主位，他想享受這種特殊的待遇的時候，貝裏昂卻提醒他：“這是陛下的座位。”
居伊不以為然，他看着貝裏昂，眼中透露出一絲挑釁：“哦？我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國王坐在這了。”
貝裏昂皺起眉頭，神情嚴肅：“但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随意侵占陛下的座位，這是對他的不尊重。”
居伊輕蔑地笑了笑：“我只是想找一個離我的妻子更近點的座位而已。我是公主的丈夫，難道因為貝裏昂大人說我冒犯了陛下，我就不能和自己的妻子坐在一塊嗎？”
貝裏昂的臉色比剛剛更惱火了幾分：“別忘了你現在坐的位子和剛升職的身份！”
“我作為耶路撒冷長公主的驸馬，理應坐在公主身旁。”居伊毫不客氣回怼。
一旁的泰比利亞斯看到茜貝拉此時的臉色很難看。想必茜貝拉不好在這種公共場面下駁了自己丈夫的面子，又無法忍受他這種狂妄的行為，畢竟現在的國王還是她的弟弟。
于是，她說：“居伊，我不希望看到在這種應該高興的時候，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
“我的妻子，難道你沒看到是有人故意找我麻煩？并非我挑起事端。”
居伊拿起酒杯，喝完剩下的酒。
“開胃酒喝完了，但我似乎沒有什麽胃口用餐了。”居伊将空杯扔給侍者，一副即将離開的姿态。
泰比利亞斯盯着居伊，目光銳利：“聽說你找到了五十個法國騎士。”
“是的，怎麽了？”居伊回答得幹脆利落。
“他們可都宣誓效忠陛下了嗎？”
“當然，毫無疑問。”居伊的語氣堅定。
“但願如此。”
面對泰比利亞斯的不信任，居伊陡然站了起來：“我徹底吃不下了，我無法忍受在這裏繼續用餐。我寧願去辦點公事。”
泰比利亞斯也站了起來：“你要去見雷納爾德？”
“不，當然不是。他是個滋事分子，又不受人歡迎。我作為王室成員怎麽會和他攪合在一起？”
他的話語落下，庭院裏的氣氛忽然變得異常凝重，有某種不可言說的壓迫感籠罩着這裏。
鮑德溫四世雙手背在身後，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衆人都站起來向這位許久不來參加晚宴的國王問好，他們的聲音在走廊中回蕩，仿佛是在歡迎國王的到來。
鮑德溫四世擺了擺手，示意衆人入座。在茜貝拉的提醒下，居伊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坐了下來。
“舅舅！”一直在和小狗玩耍的蒙費拉特的鮑德溫看到了鮑德溫四世。
鮑德溫四世朝小外甥張開雙臂，男孩像一只小鳥飛奔向溫暖的巢穴，撲進他的懷中。
鮑德溫四世用盡力氣接住小外甥，六歲的小孩比襁褓嬰兒的力氣大多了，這一撲差點讓他摔倒在地。他單膝蹲在外甥面前，神秘地把遮住自己右手的袖子掀開。在他掌心放着一個小小的銅塑雕像，一個少年騎在馬背上，沖着前方，劍高舉。精致的做工細節仿佛讓這具雕塑活了起來。
“你見過這個嗎？”
“見過。”男孩指着鮑德溫四世身後的方位，“舅舅的宮殿裏也有一座這樣的雕塑。”
“那你想成為這個舉劍的人嗎？”
這話一出，在場所有人都仿佛定住了。他們都十分清楚鮑德溫四世贈送的雕塑和通向他宮殿裏那座雕塑是一模一樣的。它代表的是權力與榮耀，是工匠們按照國王十六歲那年在蒙吉薩戰役中的形象特意打造的。
鮑德溫四世的意思很明了，他在間接警告居伊某些放肆的言語、行為已經觸到底線。他更是告訴在場所有人，未來的繼承人只會是蒙費拉特的鮑德溫。
蒙費拉特的鮑德溫用奶聲奶氣的童音回道：“想。”
“很好。現在，它是你的了。”鮑德溫四世把雕塑放在小外甥手中，慈愛地撫摸男孩的發頂，像很久以前父親對他那樣。
小外甥的個頭和他蹲下來的高度幾乎齊平了。這個歲數的小孩長得很快，鮑德溫四世感到欣慰與高興。等他把國內的爛攤子處理得差不多，他就放心地把耶路撒冷交給小外甥管理。
蒙費拉特的鮑德溫跑到茜貝拉面前，興奮地舉起手中的禮物：“媽媽，您看，這是舅舅送給我的！”
“所以你更要好好珍藏。”茜貝拉露出一個有些苦澀的笑容。這個笑容即是對着自己的兒子，也是對着弟弟。
華麗的餐具倒映出居伊陰沉的臉，他緊繃着臉，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茜貝拉悄悄把手搭在居伊的膝上，輕輕搖了搖頭。
鮑德溫四世再沒有理會衆人，而是轉身走回了自己的寝宮。居伊看到國王離開時候留給他的眼神，頓時一陣怒意從頭頂灌入——他今晚的面子都丢盡了。
通往自己宮殿的走廊上，那座高大莊重的騎士雕像就靜靜地伫立在那。鮑德溫四世凝視這座雕像，它是歲月的見證者，又像一位守護者。盡管仆人們會定期擦拭，讓它看上去煥然一新，但無法擦掉時間在上面流淌的痕跡。人的力量在時間面前太過渺小，他曾是一位英勇的騎士，戰勝過穆.斯.林的将領薩拉丁，唯獨戰勝不了時間。
阿伊莎早已站在門口等候，她同樣看向那座雕像。雕像上的騎士面容俊美，仿佛神明般的存在。在她剛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她就好奇這雕像上的人是誰。當她偶然看到鮑德溫四世摘下面具露出來的臉，她知道自己不必再尋求答案了。
鮑德溫四世走進大門，經過阿伊莎身邊時見她沒有動。
“你不進來嗎？”鮑德溫四世停下腳步，轉頭看向阿伊莎，聲音中透露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阿伊莎的眼神閃過一瞬複雜的情緒，最終輕聲回答道：“蘇萊曼醫生在裏面等您。”
鮑德溫四世微微颔首，仿佛明白了什麽，轉身走進了卧室。
阿伊莎注視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帳幔後，然後才轉身離開。
次日清晨，耶路撒冷的軍隊出發。鮑德溫四世站在王宮最高處，眺望目送他的騎士們離開聖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