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9
chapter9
阿伊莎在侍從的指引下，來到泰比利亞斯的官邸，只有耶路撒冷的執政官才能居住在這。
侍從将她帶進一個房間，說道：“您稍等片刻，我去請泰比利亞斯大人過來。”
這是一個寬敞的接待訪客的房間，裏面鋪設着厚實的波斯地毯。細膩的圖案和色彩交織在一起，顯得格外華麗和典雅。
阿伊莎正欣賞着那些瑰麗的圖案，泰比利亞斯已經從外面走進來。他一身黑色十字軍便服，身材修長挺拔。顯眼的是他的右臉有一道長長的疤痕，從右側眉弓垂直向下，延伸至嘴角。這條疤痕沒有猙獰感，反而給人一種淩厲肅殺之氣。
“請坐。”泰比利亞斯伸手示意阿伊莎入座。
阿伊莎禮貌地點頭致謝，然後在泰比利亞斯對面的座椅上坐定。
“陛下要禦駕親征。請您盡快組織騎士團的人去議事廳集合。”
泰比利亞斯默默轉動着纏繞在腕間的手串，他對國王會下此命令早有預料。
“好，我知道了。不過，阿伊莎小姐，你似乎有話要對我說。”作為國王的近臣，他有一雙智慧的眼睛。
阿伊莎深吸了一口氣，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和剛才傳達旨意時一樣平靜：“泰比利亞斯大人，我有個請求。”
她言辭懇切：“請您同意讓我随你們一起出征。”
泰比利亞斯轉動手串的動作猛然停下：“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他是耶路撒冷的執政官，幾十年的人生裏，什麽樣大大小小的風雨他都見過。他以為自己已經能對任何事物表現出一種淡然的态度，什麽也無法影響到他。
可此時，他面對阿伊莎說出口的這個決定竟一時無法接受。他萬萬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年紀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孩竟然有這樣的勇氣。他見慣了阿伊莎在他面前謙卑有禮的模樣，卻不曾想這小小的身板下竟蘊藏了這麽大的勇氣與膽量。
“打仗，是男人的事。”
“我知道。”阿伊莎站起來，她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裏閃爍着不可名狀的光澤，“但是也沒有哪條規定說只允許男人打仗。”
泰比利亞斯想，這個女孩真是年輕氣盛，懵懂無知，不知道流血與死亡的可怕。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把話說清楚，好讓她知難而退。
“在戰場上，你稍不留意，敵人的長槍就會刺透你的身體。在你還沒有死透的時候，他們會把砍下你的頭顱，插在旗幟上。你見過在滿是頭顱堆積起來的山丘嗎？”
“以前有過女騎士的先例，在身份暴露之前，沒有人知道她們是女性。可一旦她們被俘虜，就會被賣為奴隸。阿伊莎，魯格斯也曾想把你賣去當奴隸。”
聽到這句話，阿伊莎的身體微微發抖。
“上戰場的士兵都接受過專業訓練。你沒有任何經驗，和送死沒什麽區別。”
阿伊莎一時語塞，卻倔強的回答：“您剛才都說有過女騎士的先例不是嗎？或許我可以幫您做後勤的工作，比如幫忙治療傷員。我也向您保證，我會保護好自己。”
泰比利亞斯想，年輕人果然固執得可怕。
他目光淩厲，直直地能穿透人心：“你不是為了耶路撒冷而戰，也不是為了心中的信仰而戰。”
他看到阿伊莎眼中的光亮像黑夜中劃過的流星，很快消失了。但她很快又恢複了平靜，只是那雙眸子更加明亮了。
“信仰只是形容一個人內心的力量的東西，具體是什麽并不重要。”阿伊莎堅定地告訴泰比利亞斯，“如果我這次能活着回來，說明上帝仍在眷顧我。團長大人，就讓我跟随您吧。”
她已經決心去做這件事，就會在這裏懇求泰比利亞斯直到他答應為止。
“你不怕死？不怕我告訴陛下？”泰比利亞斯将手串緊緊握在手心，仿佛這不是什麽值錢的寶物，而只是一塊燙人的烙鐵，竟燙得他的掌心出了一層汗。他保持着剛才的坐姿，一動不動，耶稣與十字架的雕像靜靜擺在他眼前。
阿伊莎用一種斬釘截鐵的口吻回答：“不怕。”
她那雙和國王一樣的藍眼睛，令泰比利亞斯一瞬間有些錯認。
那個十三歲的孩子在舉行完加冕儀式後，仰望着他，同樣也是這樣的語氣對他說：“雖然我是個麻風病人，但我不能辜負父親對我的信任。我要讓這片國土上的子民過着安逸的生活。”
阿伊莎這雙藍色眼睛裏透露出來的光芒就跟當年的國王一模一樣。
“你很有勇氣，但是在戰場上光靠勇氣和一股蠻力是沒有用的。”
他右臉那道長長的疤痕印證了這句道理。
“你，會騎馬嗎？”
阿伊莎知道這是泰比利亞斯在給她機會，她狠狠點頭：“會！”
父親曾經帶着她去往遙遠的西域做生意，她學會了騎馬、騎駱駝，學會保護自己不會迷失在茫茫沙漠中。
泰比利亞斯叫來一個仆人，低聲對他交代了一句話。随後，他大步跨出門外，阿伊莎跟在他身後走出去。
門口站着一個牽馬的男人，阿伊莎和他一對視，皆微微一愣。
“明天天亮前來找我。”泰比利亞斯動作利索地跨上馬，朝王宮的方向奔去，留下這句話在空氣中回蕩。
阿伊莎和納綏爾對視一眼，顯然對方還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
阿伊莎沒有多說什麽，轉身離開了。
回到王宮時，庭院裏正舉行一個小小的宴會，坐在主人位的是居伊和茜貝拉。
這個規模不大的宴會，是居伊專門設下，為了提前慶祝自己即将掌權。等十字軍出征後，他可以代替國王臨時處理國內的一切事宜。
阿伊莎本想去見見鮑德溫四世，但需要經過庭院，只要她經過便會引來庭院裏那些人的注意。
于是，在抵達庭院的時候，她停了下來，想轉身往回走。
“請留步，阿伊莎小姐。”
居伊發現了阿伊莎的身影，手握着一杯葡萄酒，朝她走來。
“需要過來喝一杯嗎？”
“不用，謝謝您的好意。”阿伊莎從容地拒絕了。她聽出這不是邀請的語氣，居伊并非真心想請她參加晚宴。
“啊，我看到你突然想起一件事。讓我想想……”
他懶懶地依在牆壁上，言談舉止間，毫不掩飾內心的傲慢，說：“等國王一走，很快，這裏便由我接管。我認為耶路撒冷不需要異教徒的存在。”
“您說錯了，我不是異教徒。”阿伊莎的語氣淡淡的，神情也沒什麽變化，直截了當否定了居伊對她這個人下的定論。
居伊聳聳肩：“貌似在我看來并不是這樣。”
一陣細微的聲音傳來，茜貝拉公主出現在居伊身旁，她面露愠色：“居伊，他們在叫你過去喝酒。”
“知道了。”
有公主驸馬這個頭銜在，他不能輕易駁了茜貝拉的面子，便沒有繼續為難阿伊莎，悻悻地走開了。
阿伊莎後知後覺出了一層冷汗，她剛才幾乎是理直氣壯在反駁居伊。幸好沒有惱怒他，否則在這個時代，異教徒是要被釘在十字架上活活燒死的。
她本想離開這令她感到壓抑的庭院，可茜貝拉公主站在她面前沒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她只好站在原地不動，耐心等對方開口。
茜貝拉知道阿伊莎下午去見了泰比利亞斯。她沒有想到弟弟居然放心的要阿伊莎去傳達，其實他大可以随意派一個侍從去傳話。
她認為阿伊莎對于宮廷裏的一切事宜應該知道得少之又少，她一開始就不屬于這裏，更不應該過多參與進來。盡管她總是會給弟弟帶來一些新鮮的小玩意，比如書桌上的花瓶。
她想起下午去探望弟弟，當時他正在和泰比利亞斯研究地形圖。一厚摞的羊皮卷堆在他手邊，那個小花瓶就放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她下意識覺得這個小玩意有點礙眼還有點占地方。
她用第一次和阿伊莎見面時的那種探究性的目光打量她，而阿伊莎此刻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他正在休息，不要去打擾他。”茜貝拉冷淡地說道。
“你聽說過貝爾沃城堡嗎？”
其實她并不在乎阿伊莎是否真的知道這個地方，她只是抛出這句話引出接下來自己真正想要說的。
“薩拉丁的大軍已經從大馬士革出發了。很快，陛下也會啓程前往加利利。那個地方離耶路撒冷很遠，他們這次會去很久。”
有涼爽的秋風吹來，吹散了她們之間暗暗僵持的氣氛。耶路撒冷在經過漫長的夏季後，終于迎來了它的秋天。
“我想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阿伊莎小姐，你是個聰明的女孩，應該懂得我的意思。”
如果茜貝拉剛才就這樣一直杵在那兒不出聲，阿伊莎覺得自己或許還好受一些。可對方已經把這些話說出來了，她總要有個态度去回應。
她小心恭順地回道：“我明白公主殿下的意思，您放心，我會盡快離開。”說罷，她轉身退下。
邁着階梯上樓，她看到了遠處下沉的太陽，天盡頭的地平線割裂了大地與天空。
她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直到太陽下沉到地平線完全看不到，最後一抹餘晖消失，月亮還沒有上來，天空變成了藍灰色。
“原來您在這啊。”
一位侍從跑過來找到她。
侍從明顯松了口氣，說：“陛下讓我請您過去。”
鮑德溫四世正在将地形圖和一些防禦工事圖卷起來，把它們疊放在一起。
阿伊莎刻意把腳步放輕緩，走到一側，耐心安靜地站在那裏等他忙完。
不知道是不是蘇萊曼醫生的藥有效果，他看上去身體好多了，不需要別人幫忙，能獨自站起來收拾東西。
她起初擔心他會熬不住漫漫長途，現在看來情況沒有她想象得糟糕。
整理完書桌，鮑德溫四世轉過身來。
阿伊莎心裏有刻意隐瞞他的事情，她并不敢和之前一樣直愣愣注視他的眼睛。她錯開視線，盡快在這個房間裏尋找視線的着落點，好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心虛。
鮑德溫四世像是站在那，又像是靠在桌子邊緣，月白色的袍子将她送過來的那束花恰好擋住。花朵有點打焉了，這個季節已經不适合它生長。
見她已經在等着了，他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這個地方沒有阿伊莎想象得遙遠。他們穿過幽深寂靜的走廊，邁上古老的階梯，來到一扇關閉的大門前。
伴随着沉悶的聲響，厚重的木質大門被緩緩打開，卷進一股潮濕的空氣，淡淡的書香味在空氣中彌漫開。
鮑德溫四世點燃燭臺上的蠟燭，阿伊莎這才分辨出自己周圍那些黑壓壓的東西不是牆，而是書。
立式書架上放置着各類書籍，幾乎占據整面牆壁，一些不被燭光照亮的地方充斥着神秘。擡頭望去，牆壁和天花板裝飾着各式各樣的壁畫與彩繪。
“這裏是我的圖書室。”
這是父親在世時，專門為他打造的。父親還花盡心思為他搜集來了許多世界各國的文學作品。
那時他還不用接管國家的大小事宜，可以待在屬于自己的書房裏。一看書便忘了時間，常常到了晚餐時間不見他人，父親就讓仆人們四處找他。
他完好的右指一一劃過那些塵封已久的書，像面見了久違的老友。眼中的光彩逐漸褪去，身形在一縱高大的書架前顯得渺小落寞。
推開書房大門的同時，也叩響了他孩童時期的記憶。那時候的他還是個健康漂亮的男孩，可惜現在他的生命裏已經沒有太多時間回憶過往。
他拿着燭臺，往更深處走去：“這裏的書大部分都是拉丁文，不過法文和英文書也不少。你可以随時來這裏，侍從們不會攔着你的。”
阿伊莎一直沒有告訴鮑德溫四世，其實她有在學習拉丁語和阿拉伯語。只是阿拉伯語裏那些看起來歪歪扭扭，連在一起就都不認識的字讓她感到頭疼。兩年過去了，她的阿拉伯語沒有一點長進。
她擡頭，發現書全部是按類型順序擺放的，找起來也很容易，根本不需要額外介紹。她忽然意識到這位國王陛下正在一點一點地對她敞開不曾對外人展露出的秘境。
想到明天他即将出征，要去面對未知的危險，阿伊莎覺得鼻腔瞬間酸澀難忍，她很想用力一吸，但這會引起他的注意。
鮑德溫四世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麽，比起平時，阿伊莎今天的異常沉默令他感覺有點奇怪。她似乎在想些什麽事情，又好像只是單純地在出神，但他沒有繼續深究下去。
他繼續往前走了幾步，身後的人突然開口叫住他：“陛下。”
“嗯？”鮑德溫四世側過身看向阿伊莎。
“謝謝。”那聲音裏隐隐有笑意，她說，“謝謝您帶我來這。”
橫亘在他們之間的蠟燭燃燒着，他冰冷面具下的眼眸在燭光的映襯下閃爍着溫和的光芒，時間在這一刻如同停止了流動，他回應道：“我的榮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