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8
chapter8
阿伊莎略顯狼狽的從屋內出來，慌張的表情還停留在她臉上，侍從們都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她想要解釋什麽，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麽。她沒有心情去理會他們，快步離開了。
她其實一晚上都沒怎麽睡。撒謊說自己沒看過聖經有些心虛，反反複複想着這個事，想着那三句箴言。後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着的，醒來已經過了中午。
她簡單吃了一些餐食，穿戴好，趕去了鮑德溫四世的寝宮。
只是今天她卻撞見了蘇萊曼醫生，平時只有給國王換藥她才會見到他。
“陛下又發高熱了。”侍從看出阿伊莎想知道發生什麽事了，索性告訴她。
“陛下最近吃得很少，每天還要處理很多事情。哎，半夜便發起了高熱。”
阿伊莎想進去看看，被侍從攔住，他沖阿伊莎搖頭：“公主正在裏面探望陛下，不讓任何人進去打擾。”
阿伊莎只好跟那些侍從一起在外面等着。
漫長的時間過去，終于，茜貝拉公主出來了。
她穿着一身華貴的長裙，與她公主的身份十分相乘。
茜貝拉一眼便注意到了阿伊莎，阿伊莎也敏銳地察覺到了，她不得不上前一步對公主行禮。
茜貝拉眼神淡漠，白淨如雪的面容沒有一絲笑意。
眼前這個年紀似乎比自己小那麽點的女孩，她好像來這個地方很久了。可她的穿戴一直如剛來王宮時那樣簡單樸素，就連臉上也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像她的名字，沒有一長串的贅述，簡簡單單。
記得當初阿伊莎偷她的金幣，弟弟向她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時，她當時還冷笑了一聲。
那時候，她對弟弟說即便偷錢是有苦衷的，但錯了就是錯了，應該受到懲罰，而不是施舍一袋金幣打發了事。
可她病得快死去的弟弟居然對這個女孩有了憐憫之心。不僅免去了她的一切責罰，還留她在王宮中，好吃好喝的待着，準許她自由出入這裏。
雖然她平時不怎麽經常來這，和阿伊莎見面的次數并不多。但讓她今天感到不悅的是阿伊莎對于這特殊的恩寵顯示出一種并不在乎的态度。都這個時間點了她才悠悠地從房間出來，而其他侍從都已經忙碌了一早上。
但阿伊莎對她畢恭畢敬的态度又讓她挑不出什麽錯處。她沒有把自己當這裏尊貴的客人，而是和其他侍從一樣，恭敬有禮站在那裏，默默的，不出聲。
終于，茜貝拉忍不住說：“你就沒有什麽想說的麽？”
阿伊莎頓了頓，說：“陛下怎麽樣了？”
“你想見他？”
茜貝拉的語氣中夾雜着一絲絲輕笑，是那種輕易看穿對方心思後的微妙笑意。
“他睡着了，如果你想見他，再等等吧！”
語氣聽上去很冷淡，但是這句話卻像是一把鑰匙，将她和鮑德溫四世隔開的那扇無形的門打開了。阿伊莎對茜貝拉行了一禮：“謝謝您，公主殿下。”
茜貝拉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然而這時，阿伊莎最不願見到的一個人來了，那就是阿格尼絲王太後。
阿伊莎有些懼怕她，因為她在任何人面前都太強勢太霸道，每說一句話都是不容拒絕的語氣。她的到來更是讓阿伊莎想起曾經在議事廳發生的一幕。
阿格尼絲王太後來這只為一件事。
“你跟陛下說了那件事嗎？”
茜貝拉低下頭去：“母親，他還在發燒。請您原諒我并不想在這種時候告訴他這個消息。”
“現在不說還等到什麽時候？！”阿格尼絲王太後的語調一下子拔高，“泰比利亞斯他們已經被我攔在外面。天賜良機你不要，你還想等到什麽時候？”
與侍從并肩站在一旁的阿伊莎吸引了阿格尼絲王太後的注意，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語氣更加嚴厲：“如果陛下是個健康的少年，我們可以安排他與其他國家的貴族女孩們聯姻。可事實并非如我們所願，你的孩子年紀太小，耶路撒冷現在只能靠你和居伊明白嗎？”
茜貝拉似是有些不情願的應答：“……嗯，我知道了。”
阿格尼絲王太後推開門走了進去，茜貝拉跟在她身側。
大門一關，隔絕了裏面與外面的世界。
鮑德溫四世本沒有睡得很沉，他聽到門外有人在談論什麽。她們讨論的聲音像水灌進他耳中，嗡嗡的，分不清虛實。直到有人推門進來，他才确定剛才真的有人在講話。
進來的兩人是他的母親和姐姐。
他想從床上坐起來，發現身體像是被車輪碾壓過酸痛無力。周圍似乎也沒有仆人們的身影，也許都被他的母親遣散至門外了。母親與姐姐并未做防護措施，他無法叫她們幫忙，只好自己用胳膊撐着上半身，費力地從床上坐起來。
剛才那番動作，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他後背出了層薄薄的汗，和那些被紗布纏繞覆蓋的傷口沾在一起，讓他感覺渾身黏膩難受。他伸出右手按住額頭，想要讓這種難受緩解一下，可并不能減輕他的痛苦。
阿格尼絲站在床邊，居高臨下的目光掃視下來：“兒子，我很難過看到你這樣，但你要做好準備聽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
鮑德溫四世一動不動坐着，等母親口中會說出什麽讓他難以接受的事。
“我們接到消息，薩拉丁說雷納爾德從穆.斯.林商隊那搶了一批貨。”阿格尼絲說道，“真是可笑，誰知道薩拉丁說雷納爾德搶了商隊的貨是不是真的？我認為這是他蓄意誣陷雷納爾德，想發起戰争的借口！”
她停頓了一會，繼續道：“不過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
鮑德溫四世終于有反應，他擡起頭：“什麽機會？”
“我親愛的兒子，我知道你現在身體抱恙，如果我們真的要和薩拉丁要打起來，你可以放任一部分權力給居伊。他将來是執政官，要輔佐新王的，現在你可以拿這個機會鍛煉他！”
“母親，你……”他感覺頭昏腦漲，眼前的東西都在不停地晃動。可是這還不是最讓他難受的，他想要睜開雙眼看清楚事物，卻怎麽也無法集中精神，眼皮就像是灌了鉛般沉重。
茜貝拉見弟弟這個模樣，于心不忍，扯了扯阿格尼絲王太後的衣裙：“母親，別再說了……”
怎料阿格尼絲王太後猛得回頭，朝茜貝拉投去一道淩厲的眼神。
茜貝拉知道母親是鐵了心要做這件事，誰也攔不住。
她不想在這種場合裏繼續待下去，這讓她感到壓抑。當然，她也做出了行動，轉身離開了房間，身後，母親仍在苦苦勸說弟弟放權。
“我最愛的兒子，你就答應母親的提議吧！你不可能将王權帶入地下，你總要選一個合适的人來接手這一切！居伊此時如果能擔當大任，那些貴族們、教會也會對他刮目相看，将來輔佐新王也會令人信服。”
依舊是沒有回應。
此刻在阿格尼絲眼中，坐在床上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呆滞地坐着一動不動。
“難道你就如此信任泰比利亞斯？！別忘了他當初想把茜貝拉嫁給伊貝林的鮑德溫，好讓權力掌握在他的手上！這樣一個有野心的人，怎麽能完全重用？！”
鮑德溫四世心裏一片駭然，這是一張陌生的母親的臉，他不認識。母親朝他怒吼的樣子，他不認識。
他作為一個王從來沒有得到過完全的尊重和絕對的權力。母親看待他是病人勝過他是國王，她在榨幹汲取他最後的價值，他感到心力憔悴。
死寂一般的沉默後，他終于答應放權。
他不知道自己這一舉措會不會給這暗流湧動的王國增加一個不可預知的變數。但現在高燒燒得他渾身滾燙，頭腦混沌，他連拒絕母親，跟她對抗的力氣也沒有了。
隐隐約約的，他感覺帳幔外似乎有人在那，他不得不調整好自己的狀态，對着那道人影喊了一聲：“進來吧。”
人影動了動，然後慢慢走過來。
阿伊莎來到床前，心中百味雜陳。
當她看到王太後心滿意足的模樣就知道她肯定是達到了某種目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她真是想不通為何這位母親偏偏要在自己兒子病重的時候去折磨他。
她把端來的蜂蜜酒放在床邊的桌上，蘇萊曼說喝蜂蜜酒或許會對國王恢複健康有幫助。
“謝謝。”鮑德溫四世的聲音聽不出什麽情感起伏，說話速度也很慢，“我想一個人靜會。阿伊莎，你先出去吧。”
阿伊莎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失落，卻還是點了點頭。走到門口還回過頭往卧室的方向投去擔憂的目光。
鮑德溫四世生病這幾日，阿伊莎總能看到泰比利亞斯出入的身影，他常常在卧室待很久才出來，每次臉上都帶着憂心忡忡的表情。
她終于忍不住上前詢問，總算得知了一些信息。
鮑德溫四世和薩拉丁之前達成協議，商旅、貨物可以自由往來。但雷納爾德無法忍受停戰協議，再次幹起了老勾當。他帶領一隊人馬進入阿尤布王朝的領土，朝麥地那方向，對着一行商隊肆意砍殺，搶走了大量值錢的貨物。
原本，薩拉丁只想要鮑德溫四世約束雷納爾德肆無忌憚、無視和平協議的行為，并進行賠償，他們可以和解，然而這件事被雷納爾德刻意隐瞞。
雷納爾德向耶路撒冷傳遞的消息是薩拉丁誣陷他殺人越貨，真正的目的是挑起戰争。恰巧這時又遇上鮑德溫四世生病發高熱，他無法獲得卡拉克城堡最準确的消息，阿格尼絲王太後甚至逼迫他把一部分王權給了居伊。
泰比利亞斯告訴阿伊莎一個殘忍的消息，薩拉丁已經宣布和平協議作廢，耶路撒冷可能要面臨一場戰争了。
“那……陛下的決定呢？”
泰比利亞斯搖頭，擡手在阿伊莎肩膀上拍了拍，随後走開了。
這天，阿伊莎再次為鮑德溫四世送去蜂蜜酒。
她進去時正巧碰到鮑德溫四世從卧室出來，他腳步虛浮，身體搖搖晃晃，似乎随時都有倒下的危險。
他的右腳跛得比從前厲害了，踉跄兩步差點摔在地上，她急忙放下托盤，想過去扶住他，他卻擡手阻止了她。
他的高燒持續了三天三夜才有所好轉，大概因為身體被麻風侵蝕得厲害，這次發燒比上次更嚴重。夜裏總是無法入睡，翻來覆去導致紗布下潰爛的皮肉摩擦出血。他只能強忍痛苦，在心裏默念背得滾瓜爛熟的聖經，求慈悲的上帝能拯救他。
但他還不能死，薩拉丁已經在準備對耶路撒冷發動的戰争了，如果他不能夠拿出足夠的力量，那麽這片土地很快就會落入薩拉丁之手。
他坐在椅子裏，雙眼微閉，似乎是睡着了般。漸漸的，他的頭慢慢垂下，像一朵打焉的花骨朵。這一舉動吓到了阿伊莎，她幾乎是跑過去來到他身邊：“陛下？”
“阿伊莎……”鮑德溫四世終于睜開眼睛看向她。
她點點頭，鼻頭發紅：“您還好嗎？”
他的嘴唇動了動，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我、我馬上找蘇萊曼醫生過來……”她慌忙要站起身。
他急忙拉住她的手腕，又猛得意識到這個動作對他們之間來說太冒昧，于是松開。
“我沒事。”
他那張平靜的、永遠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具下顯露出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右邊這只藍眼睛的顏色似乎更淺了。阿伊莎知道，他現在心中一定難受至極，他的樣子就像是在隐忍着極大的痛苦。
鮑德溫四世沉默了一會兒，說：“幫我向泰比利亞斯傳達一句話……”
她聽到了他面具下虛弱喘息的聲音。
“召集衆人去議事廳，組織軍隊。我已決定禦駕親征。”
他終于對她說出心中的想法，是他思前想後很久才下定的決心。他猜到她也許接受不了這樣的安排，但他不得不去做，他必須要拿出更多的力量來守護耶路撒冷。
阿伊莎的臉上也确實出現了他意料之中的表情，她在聽到這個命令時，驚愕地擡起頭，一雙噙滿淚水的眼珠像易碎的藍水晶，透着無盡的哀傷。
她此刻的心就像有人拿把刀在她心髒上狠狠捅了幾刀似的，疼得她快要窒息了。
她半蹲在他膝前，如朝聖的人祈求神明：“您身體還沒完全恢複……您不能……不不，泰比利亞斯大人不會同意您去的……”
她語無倫次，難過與悲傷來源于無力改變現狀。她還想再勸幾句，卻發覺自己喉嚨幹澀，發不出任何聲音來。他膝蓋處的絲綢袍子被她的淚水打濕，形成了一團淺淺的水漬。
這是鮑德溫四世不願看到的一幕，他眼神中透露出複雜難言的感情，最終化作無奈的嘆息：“我必須去，這是我作為王的責任。”
他要捍衛聖城的平安，捍衛自己的信仰，他不會退縮，更不允許別人侵犯。
他說：“阿伊莎，我會平安回來。”
阿伊莎明白她沒有這個資格勸他抛棄自己的責任與信仰。她做不到，他亦然。
在這片随時都會發生戰火的土地上，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命運的傀儡，被悄無聲息地推着往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