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如霧如露的眸子此刻蒙着陌生和恭敬,與在淮南的羁傲木讷迥然。
金絲梨木八仙桌鋪着提花龍紋黃綢,細密的金線流蘇,一器一物無不彰顯禦用之物的華貴。四下宮人內監各自侍立着,一座半人高的銅胎掐絲琺琅龍镂熏爐吐着淡煙細絲,氤氲一室,竟是女子喜愛的香百和香。
定柔詫異了一下,司醞已試了毒,皇帝淨了手坐下,目光離開了她,心中轉了無數個念頭。
若她還是那個懵懂倔強的小丫頭,不會是這個神情。
若她記得夫君,不該有這戳人心肺的陌生。
這一世與記憶中諸般不同,他不敢臆斷。
旁邊的尚食遞了個眼色,定柔踯躅了片刻,忐忐忑忑上前,走到桌前心跳愈發快,侍膳本是別人的差事,卻臨時趕她這只鴨子上架,與這個男人離得這樣近,幾乎呼吸可聞,珍馐滿目的禦膳,她一時不知該如何下手,又唯恐沖撞了。
努力回想着吳司醞方才的囑咐,皇帝有獨特的習慣,先進開胃湯和冷盤,然後素八珍、脍炙羞炰肉脯……碗碟和筷箸不得發出一絲聲響,禦前的規矩繁多,陛下是個極嚴厲的人,治下甚是嚴謹,母親來時也再三告誡她,伴君如伴虎。
盛湯的手有些不穩,将玉碗放下,開始布菜。
皇帝察覺出了她的局促,不動聲色地進膳,握着牙箸不小心與那指尖碰到,纖柔的小手,熟悉的感覺,她卻好似駭了一跳,竟生生打了個激。
他愈發疑惑,一顆心沉了下去。
定柔緩了口氣繼續布菜,尚食說要緊盯着陛下的餘光,萬不能遲鈍了。可是,皇帝一直低垂着眼睑,她換了好幾個角度只看到了眉骨和鼻尖,又不好直盯着,只能胡亂一氣,葷素搭配着,皇帝竟也不挑,給什麽吃什麽。
她心想,這老虎挺好喂的麽。
膳罷,宮女捧着呈盤遞上解膩的甘和茶,皇帝接過來問了句試了試茶溫,小啜了一口,忽然問:“你可會做松針茶?”
定柔“啊”了一下,來不及反應,話一出口才知失言了,禦前要謹言慎行,不禁燒紅了耳根,生澀地答:“臣……臣下……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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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松針入茶,這個想法很好,即養生又別出心裁。
回去她要琢磨琢磨。
皇帝放下茶盞,拿起一冊書看着,這次故意賣了關子,又若無其事地問她的小字,在家中序齒行幾。
她坦然應答。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他忽然吟了半厥《采薇》中的句子。
定柔心下愈發揣測,回家?憂心如焚?
他究竟……
膳罷小半個時辰皇帝便到禦書房處理政務去了,幾個朱袍官員來廷議,因半晌的茶點配伍也是定柔的差事,飲食禁忌半分不能出纰漏,還好她在師傅那裏學了半瓶子醋,通些藥膳食理,正作現用。
春日天氣回暖,漸地幹燥,肝氣到了旺盛的時節,皇帝那般魁梧想必也不需進補,用些平性養生食物為好。
她準備了幾道養生的茶,挑了榛子核桃燕窩蓮子做的菓子,讓領班宮女擇選。
然後,便自覺地下值了。
走出昌明殿呼了口氣,進宮第一天,峰回路轉,看了看身上的官服,還好,還好。
內侍省的人領着她往居處,竟是一所幽靜的小跨院,布置的雅致清淨,鵝卵石小路,一棵桂樹濃密蔽日,薔薇爬滿了一面牆,甫打了花苞,翳出一小片花蔭,牆下安着石桌和石墩,無比惬意,叫她想起了淮南的探芳院。
內侍官說:“照理五品以上女官才有獨自的寓所,但陛下念靖國公功在社稷,特此賜容小姐此殊榮。”
定柔點頭謝一聲恩,待內官轉過頭,悄悄嗅了嗅空氣裏花香。
劉嬷嬷分到了太後宮裏清閑的差事,與她同住,随行的小屏和采采去了淼可園。
一個叫寶髻的女史負責她的起居,供差遣。
定柔昨夜沒怎麽睡,這會子乏的厲害,進了西廂房略略洗漱,換了衣裳一頭撲進了架子床,見了周公。
睡了不知多久,女史和另一個聲音在門外喚,她睡得正酣,恍惚以為是夢裏的,敲門聲愈來愈響才驚醒了,揉着眼問:“何事?”
一個焦急的女音說:“慕容大人,快!尚食讓您去!”
定柔匆忙起來更衣,随着寶髻的指引匆匆到了尚食局公廨,進去吓了一跳,六尚局的人都在,烏泱泱的一室,站的方正不茍,原來宮中有這麽多女史。
人群齊齊看向她。
上座的一個眉目慈祥的烏紗巾婦媪,身上着松綠色官袍,綴繡金菊荔花紋,系着珠絡蔽膝,兩鬓幾縷銀絲,寶髻附耳說這是尚宮大人,複姓萬俟,六尚局品秩最高的女官,底下還有尚儀、尚食、尚服幾位大人,定柔正待行禮,上座的對她招招手,眼角的細紋笑的透出和善:“孩子,你初來乍到,不必多禮,過來讓吾看看。”
定柔還是斂衽福一福,穿過人群,上前,又端端正正行禮問金安。
萬俟尚宮細細打量了一番,贊道:“這般标致的人兒!”
又問歲齡,在家讀的什麽書,可做女工,有什麽缺的只管讓寶髻去內侍省領。
然後介紹六尚二十四司給她認識,尤其要熟絡禦前當值的幾個,掌陛下巾栉的孟司飾,司衣、司籍、司言等,以便一起當差。
罷了又道:“方才昌明殿傳來消息,晚間的膳食還是你來負責,以後茶水也由你來主管,侍膳畢,你盡可在昌明殿待命,為陛下奉茶點茶。”
定柔秀眉微微一緊,司醞不是說今日只讓她走個過場,待下來進修些時日,孰知了宮規,摸透陛下的飲食喜好再上值麽?茶水,茶水……
尚宮溫藹一笑,道:“前頭的許食醫不巧染了時疾,恩遇回鄉了,大總管遞了話來,說陛下今日無有不悅,那一道藤茶吃着可口,你的差事當得甚周到,自是妥帖的人兒。”
定柔無奈應下。
這是讓她一人身兼數職麽?
心裏揣測着,是大總管察言觀色,還是……那人……的意思?
尚宮對衆人道:“慕容食醫世家出身,身世貴重,年紀又小,以後咱們六尚局要敬愛有加,一團和氣。”
下頭齊聲附和:“喏。”
尚宮又吩咐:“大選當前,各位采女已入宮,陛下登基後第一次選妃,太後無比的重視,初選定在十五日,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當差,萬不可出了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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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撤了晚膳,皇帝到團金龍座榻上打開一個加急來的密奏,定柔端着呈盤侍立一旁,試了試茶溫,估摸着飯粒咽盡,這才奉上去:“陛下,請飲餐後茶。”
皇帝專注着那些字,随手接過擱在了旁邊的小幾。
定柔又站了一會兒,偷瞄着一旁的燈柱,燭苗被窗外一股風吹的曳動,燈撚被拉長許多,困意一陣陣浮上心頭,眼皮發酸,差點沒留神打了呵欠。
她不想禦座上的男人雖目不斜視,卻是八窗玲珑的,竟全看在了眼裏,擡目看向她,唇畔閃過一抹笑意。
阖上奏本,寵溺的眼神,問她:“困了?”
她又想打呵欠,努力忍住了,垂頭絞着手道:“沒有。”
“朕明明看到你打呵欠了。”
“沒……就是沒有……”她囧的耳根發燒,看着足尖,一張小臉浮上了紅暈。
皇帝故意逗她:“欺君可知何罪?”
定柔倒吸一口涼氣,皺起了眉,小心翼翼問:“陛下九五之尊,不能誣賴臣下罷?”
眉心一抹不服氣的倔強,還是淮南那個率真的小丫頭,皇帝笑着,知她局促,也不敢冒進了。“沒有便沒有罷,朕信你就是了。”
殿中的錦幔垂下金色流蘇,簾幕映在窗扉上影影綽綽,燭影搖光映着她的面頰,肌膚底子薄的吹彈可破,柔美的颔兒端着恭敬謹慎,前世不曾見過她穿女官服的樣子,淺紫色绮羅圓領簡雲紋宮裳,腰系一條印花條紋帶,戴着烏紗巾,稚齒婑媠的面容端的儀态莊重,姌巧的身影投在地磚上,輪廓柔桡妙曼,他又貪看了一陣,才道:“跪安吧。”
定柔如臨大赦,斂衽一施:“陛下萬福隆安,臣下告退。”
退到外殿,皇帝望着她的背影,立刻命小柱子兩件事。派幾個人到女官寓所,暗中護着慕容姑娘,不許有人動她的心思。
傳口谕,朕感念慕容昭儀喪母之痛,特恩準出宮入道觀修行,賜道號“玉淨”。
讓她為母守孝去罷。
然後又低聲吩咐了幾件事。
小柱子走出內殿,抓了抓後腦勺,頗覺異樣,方才是耳誤嗎?陛下讓慕容昭儀入道修行,然後,找個相貌風流的男人,去……去勾引……
慕容昭儀那性情必耐不住寂寞。
還說,若屆時他們生了私奔之意,莫要阻攔,由着去。
陛下這是,給自己戴綠?
慕容昭儀雖明着侍過寝,可只有小柱子這個貼身內侍知道,陛下連一根頭發都未沾過她,且連同床都不曾,因為陛下潔癖頗重,不喜與人同衾,更不喜衣衫有別人的味道,自來都是在龍榻旁擡一張睡榻來,昭儀娘娘有名無實。
便是如此,也是正經受過冊封的妃禦,怎能……
陛下的心思愈發讓人琢磨不透了。
內殿,皇帝沐浴罷躺入禦榻,指尖摩挲着空空的身畔。
按着前世的路程來算,小丫頭心裏這時候八成還拿他當成那勞什子姐夫呢,慕容豔得趕快處理了,還有慕容岚的事,得循機解釋清楚了,不能做這冤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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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女明媚絕世,是一衆秀女中的佼佼者,阖宮都在揣測皇帝的用意,定是近水樓臺,耐不到殿選之後了,所以才找了由頭。
永慶殿,淑妃的耳目剛從外頭打探回來。
問:“那丫頭侍寝了?”
耳目隔着屏風答:“未曾,侍膳罷便下值了,陛下與幾位中書宰執議會到半夜,方散了,今夜仍獨衾。”
淑妃摩挲着指甲,心下一陣思考。
皇帝清簡寡欲,于女色不甚上心,大婚多年,一直忙于政務,後宮與前朝雖只隔着幾道門,卻是兩個世界,高牆深深,甚至幾個月都見不到人影。
宛央如今已是二十八歲高齡,膝下仍然空空,沈家幾番籌謀,挑出一位才貌俱佳的族妹,一為固寵,二為代育皇子。今日乍聽聞慕容家來了一位絕色佳人,一只腳還未踏進韶華館聖谕便到了,破例封了女官,她登時眼皮一跳。
晚間定省的時候她慌得厲害,便進言此女乃庶出,身份算不得貴重,空長了一副皮相,怕是狐媚,太後笑說多慮了,皇帝最是持重老成,豈能為美色所惑,不過是因為眼下淮南兵權剛剛交接,軍心尚不穩,需要安撫慕容家罷了。
淑妃也不是好糊弄的,心想,要做個姿态,怎偏偏賜了禦前的差事?
太後像是看穿了,神秘一笑:“這就是皇帝的高明之處。”
淑妃方才想通了,原來是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既要風光擡舉她,又不給慕容家出頭的機會。
看來太後猜測的沒錯。
慕容氏雖容貌出衆,卻并無做妃嫔的運數。
淑妃在韶華館布了眼線,據觀察說,這次大選,芸芸之中多是才貌出色的,徐氏頗富才情,薄氏姊妹豔若桃李,司徒氏和周氏也是瑰姿豔質,這幾個的底細得摸清了,便與以後對付。
【作者有話說】
女主:“這一世我不想做皇妃了,我要做公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