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今日是隆興六年的二月初九,前兒剛過了花朝節,時節尚未暖和起來,遠處的山脈仍是蕭條的跡象,早春風中帶着料峭的寒意。
今天也是六宮大選的日子。
他從夢中回來已是第三天,醒來的時候在昌明殿伏案而寐,周遭仍是舊時的模樣,他不是悠閑的太上皇,仍是那個金龍寶座上朝乾夕惕的當朝君主,小柱子說批閱着奏疏忽然困了,一反常态地喚不醒,睡了足足三個時辰。
大夢初醒,這一覺,竟是幾十載的光陰?
昔莊周夢為蝴蝶,他分不清到底那些歷歷在目的是前世還是一場旖旎的夢?可兒、玥兒、晔兒……他們都是夢中幻想出來的人嗎?
他記得他們在竹林小院住了十五年,直到永熙二十八年定柔的身體不好了,犯了兩回心絞痛,晔兒終于如願将父母接回了宮盡孝。
那一天傍晚她忽然說:“夫君,我夢到了個白衣道者,說我早在那年就陽壽盡矣,得天憐憫,再度伴君數十載,現在該走了。”
而後便睡得很安詳,夢中走了。
他一夕間發白了個透,悲痛欲絕,只一念頭,沒了她,我活着還有何趣?
看着他們為她穿上大殓的翟衣,帝陵早已建好,曹氏以無子為名自請在旁另辟陵寝,聖母皇太後與太上皇合葬地宮。
一張黃綢帕蓋上了她的臉,那面容亦如生前,凝脂鵝腮,瑩膩如菡萏,嘴角含着淺淺的笑靥。
他忽覺一口氣上不來,眼前天昏地暗。
醒來便回到了這裏。
頗覺詭異的是,與記憶中很多不同,賢淑德只有兩人,德妃和淑妃,那年父皇賜婚只納了曹氏三人,且至今并無皇嗣,賢妃邢氏和表妹握瑜不曾來過中京。
林純涵沒有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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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的是,淮南兵變的事。
還有慕容豔做了昭儀。
以及,母後仍是那個嚴厲的母後。
感念他清簡寡欲,要廣納妃禦,充盈後宮,而綿延子嗣。還是為了那一句上以事社稷,下以及繼皇統。
這句話真像是命運的詛咒。
下了肩輿走上朱雀樓,站在雉堞邊俯看着下頭花花綠綠的馬車從各處行來,一個個錦彩華衣的妙齡女子,雲鬓峨峨,,不多時慕容府的馬車從天街那頭駛來。
他的心猛然狂跳起來。
小丫頭,你是不是将我忘了?
昨日在慕容府側門,他沾了長須扮成落魄書生的模樣等了小半日,她終于從裏頭出來,卻是不知去何處,徑直上了馬車,從他面前走過,淡淡瞥了一眼,毫無反應。
如果她還是那個同床共枕的娘子,不會認不出他。
他一時拿不準了。
黃龍旗獵獵飄飛,朱紅高牆遮出一片陰翳,禮部官員和尚儀女官在點驗名冊,一道纖袅的身影踩着杌紮下來,他呼吸一滞,心口傳來痛的滋味,那熟悉的一颦一笑歷歷在目,耳鬓厮磨幾十載,他幾乎感覺得到她的氣息。居高臨下望着,旁邊一個年老的嬷嬷為她披上圍風,溫氏夫人牽着她走進隊伍。
他覺得心跳快的喘不過氣來,拼命忍着心中的念頭,宮中此刻有多少眼睛注視着,不能叫她頃刻置于危險之中,望着她進了門道,熙熙攘攘的宮巷,衣香鬓影如花似錦。
青蔻閣,內監進進出出擡箱籠。
珠翠錦裳的待選女子,雲鬓蛾眉,釵環铛铛,短長肥瘦各有态,廊下三三兩兩地攀談結交。
繡鸾披風的少女從垂花門進來,在衆人關注的目光中上了畫閣。
梅樹下幾位女子望着那背影失了神,花容漸漸消了色。下一刻始料不及地,垂花門外內監公鴨似的嗓音,衆人一個念頭未轉,烏壓壓伏地。
“傳陛下聖谕,靖國公四朝鼎臣,大功于社稷,朕聞得有女一人參選,特敕封其為正七品食醫女官,入昌明殿,掌陛下六食、六飲、六膳、百羞、百醬。”
衆女子低聲唏噓,不敢擡頭望,更不知該喜該憂,劉嬷嬷正灌着茶冷不丁嗆在了喉嚨,定柔從畫閣探出小腦袋,咦,是我嗎?食醫女官?
她立刻問身邊的宮女,這才打聽出來,不就是皇帝的營養師麽。
不多時尚膳局的人便來領人了,呈盤端着紫色簡雲紋圓領衫,珠絡蔽膝,和一個軟翅烏紗巾,打頭的行了個禮說:“慕容大人,小的是從五品司醞,因事出權宜,您名字的玉佩需得幾日才能雕刻好,此刻請随我速速去六尚局登名入冊,陛下晚膳,是您的值。”
定柔“啊”了一聲,感覺有些手足無措。
一摞摞的食盒肴馔琳琅,迤逦走在宮巷,與司醞女官并肩,定柔還不适應這一身衣裳,渾身別扭。
昌明殿外禁衛森嚴,明金鎖子甲執着長戟,筆直挺拔一絲不茍,個個神情僵冷,活似沒有溫度的偶人,定柔在淮南已領教過他們的冷酷,司醞女官扯了扯衣角,好心安慰她:“不用怕,時日長了你看他們就習慣了。”
定柔咬了咬唇,提裙擡步入內殿。
皇帝一襲月後天青流雲紋襕袍,系着白玉雲龍紋革帶,束發玉簪,倚窗憑欄,眼神望着天邊,聽到一沓腳步聲回頭看去。
四目相觸,這一眼竟是隔世,她站在彼端,神情瞻泊,察覺到那一道灼熱的目光,臉頰開始熱了起來,旁邊的司醞忙提醒她擺禦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