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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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得知了晏聞昭沒失憶的秘密, 陸嘯接下來一整日都渾渾噩噩,見了阮青黛甚至連對視都不敢對視。
阮青黛只覺得他有些奇怪,便更多看了他幾眼, “陸大哥, 你沒事吧?”
陸嘯擦擦額上的汗, 眼神閃躲, “我,我能有什麽事?”
阮青黛仍是覺得不對, 看了一眼旁邊神色如常的晏聞昭, “你對陸大哥做了什麽?”
晏聞昭詫異地, “縱使我從前與他是兄弟, 可我失了記憶,今日與陸大哥算是初見……”
頓了頓,他轉向陸嘯, “陸大哥, 可是我方才言語上有什麽冒犯?”
陸嘯:“……”
陸嘯咬牙切齒:“……沒有。”
陸夫人看着陸嘯明顯有異的神色, 微微皺眉。
晚間的時候, 陸嘯一家與公孫頤夫婦也見了面。所有人聚在一起用了晚飯, 還是晏聞昭親自下的廚。
待得宴席散後,陸嘯一家回了客房,陸夫人哄得陸佑熟睡,才将陸嘯扯到了院子裏, 一臉肅然地逼問他。
“今日我和青黛離開後, 留你單獨和晏聞昭待在一起,是不是發生什麽了?”
陸嘯臉色唰地就變了, 但還是極力裝出一副尋常模樣,“沒有啊, 你怎麽會這麽問?”
陸夫人盯着陸嘯,“晏聞昭……是不是根本沒有失憶?”
陸嘯的瞳孔重重一顫,“他就是失憶了。”
陸夫人面無表情地盯着陸嘯,一聲不吭地盯了半晌,才篤定地得出了答案,“晏聞昭沒有失憶。”
“……”
陸夫人轉身就要離開,陸嘯慌了,連忙一個箭步追上去,一把攔住她,“茹娘,茹娘你聽我說……他們二人好不容易走到今日,終得圓滿,你不能告訴阮青黛……”
陸夫人猛地甩開了陸嘯的手,忿忿不平地,“圓滿?一個刻意蒙騙,一個被蒙在鼓裏,這叫圓滿?”
“其實也不算蒙騙……”
陸嘯支支吾吾,“晏聞昭他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真的,我和他相識這麽些年,我能感受得到!”
陸夫人卻是不信。
陸嘯無可奈何,只能威吓陸夫人道,“好,就算晏聞昭沒改掉他那一身瘋癫,那你若是戳穿他,你可想過會有什麽後果?”
陸夫人僵住,“……他如今已經不是皇帝了,還能如何?”
陸嘯都笑了,“晏聞昭瘋不瘋,與他是不是皇帝一點關系都沒有!他當初以為阮青黛死了,甚至願意自焚,你若是毀了他明日的婚事,你信不信他能再一把火把這鶴鳴山莊一起燒了!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考慮考慮佑兒吧……”
陸夫人面上的怒意和沖動瞬間被澆滅,只餘下一片殘燼。
陸夫人到底是沒有去找阮青黛。
翌日,鞭炮聲響遍了整個山莊,喜慶的煙霧與山間的晨霧混合在一處,模糊了所有人樂呵呵的笑臉。
尤其是新郎官晏聞昭,穿着一身祥雲山水刺繡的正紅婚服,素來冷白的面容都被映襯出了幾分血色,顯得格外春意融融。
晏聞昭身邊圍簇着他的師兄們,一群人聚在院中,正等着良辰吉時就去迎親。
陸夫人看着人群中的晏聞昭,仍是心事重重。
她叫來陸嘯,把陸佑交給他,“我去新娘子那邊看看……”
見陸嘯欲言又止,陸夫人沒好氣地,“這山莊裏除了公孫夫人,便沒有女子了,新娘子那邊忙得過來麽?我不得過去幫襯着?”
陸嘯面色讪讪,放走了陸夫人。
陸夫人穿過垂滿紅綢的行廊,匆匆去了阮青黛待嫁的屋子。一推開門,就見公孫夫人正在替阮青黛梳頭,嘴裏還念着吉祥話。
陸夫人的動作頓了頓,待公孫夫人将吉祥話全說完了,才走了過去。
“嫂夫人。”
阮青黛從鏡中瞧見了她,唇角一掀,露出笑容。
陸夫人卻笑得有些勉強,“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公孫夫人放下手裏的檀木梳,扶着阮青黛的肩,笑意盈盈地望着妝鏡,“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就等着昭兒了。”
“……”
見公孫夫人滿臉都是欣慰,陸夫人心中愈發掙紮。
阮青黛終于察覺到陸夫人的不對勁,有些詫異地轉頭看她,“嫂夫人,你怎麽了?”
陸夫人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公孫夫人。
公孫夫人愣了愣,随即松開阮青黛,“吉時快到了,我出去瞧瞧。”
公孫夫人走出屋子,将門阖上,心中卻忽然有些不安。
屋內,阮青黛起身走向陸夫人,問道,“嫂夫人是有什麽話要同我說麽?”
陸夫人遲疑片刻,說道,“昨日我發現陸嘯有事騙了我,所以同他生了好大的脾氣。青黛,若是你未來的夫婿對你不坦誠,有樁很重要的事瞞着你,你會如何?”
阮青黛一怔,定定地望着陸夫人,一時無言。
陸夫人咬唇,“我也知道在你大婚之日問這些太唐突……可青黛,我以為夫妻之間是不能有任何隐瞞的。”
“……”
阮青黛沉默。
下一刻,屋外傳來漸行漸近的喧天鑼鼓,還伴随着師兄們歡欣鼓舞的叫嚷聲——“小師妹,小師弟來迎親啦!”
“哎哎哎,就這麽沒頭沒腦的往裏沖啊?”
公孫夫人将人全都攔在了門外,笑着罵了一句,“一群沒規矩的兔崽子。你們就光顧着幫你們小師弟迎親,不幫你們小師妹攔門了?你們這些做師兄的,不算她娘家人麽?”
師兄們笑容凝滞,面面相觑。
腦子靈活的十三師兄率先反應過來,帶頭就往公孫夫人那頭走。見狀,七師兄一把揪住他的後衣領,“小十三,你這麽快就叛變了?”
十三師兄面色讪讪的掃視了一圈,壓低聲音,“咱們被吃小師弟的癟吃了多少年了,今日好不容易有機會能光明正大地出口氣,為難為難他,還不會被伺機報複……你們傻呀?”
站在最前面的晏聞昭将這番話聽得清清楚楚,卻一點也沒惱,眼底反倒是飛快地閃過一絲笑意。
“咳咳,小師弟,你今日若想進門,還得先過了我們這一關!”
晏聞昭眼睜睜看着身後的師兄們通通站到了自己對面,配合地故作為難,“這麽多人對付我一個,不好吧?”
師兄們總算在他面前昂首挺胸了一回,“小師弟,娶妻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啊。再說了,也不是欺負你一個,你身後可還有一個人。”
晏聞昭回頭看了一眼陸嘯。
陸嘯心神不定,擺擺手,“我就是個廢物,別看我。”
晏聞昭無奈,“那還要請各位師兄讓讓我,否則我今日怕是見不着眉眉的面了……”
師兄們被這話恭維得渾身熨帖,叫得一個比一個大聲。
吵鬧聲傳進屋內,阮青黛和陸夫人同時聽在耳裏,卻是心情各異。
隔着微開的窗縫,阮青黛隐約能瞧見被攔在人群後的晏聞昭,唇角忍不住上揚起來。
陸夫人心一橫,終于開口道,“青黛,晏聞昭他沒有失憶,他騙了你。”
屋外驟然爆發出衆人的叫好聲,原來是七師兄帶頭出了個極刁鑽的對子。
屋外的極鬧與屋內的極靜不過一牆之隔,恰如鶴鳴山山脊的陰陽二界,再配上滿目的喜慶紅綢,便顯得既詭谲又離奇……
半晌,阮青黛才轉頭看向陸夫人。
然而出乎陸夫人的意料,那張明豔昳麗的面容上卻沒有一絲得知自己被欺騙的懊惱與痛恨。
相反,仍是平和甚至是有些釋懷的笑。
陸夫人怔住,“你……早就知道了?”
阮青黛笑着搖了搖頭,發間的并蒂海棠花步搖微晃, “我也是心中猜測,可始終不能确定。”
若晏聞昭沒失憶,那替她傳出撕畫謠言的還能是誰呢?
當初在青神縣,公孫頤收徒那出鬧劇的确有不少人知情,可會将事實扭曲成那樣,氣得公孫頤下山來找自己的,也只有晏聞昭了……
陸夫人怔怔地望着阮青黛,“你不生氣?”
阮青黛笑意微斂,“最開始懷疑他又在騙我的時候,我還是有些生氣的。畢竟他在我面前裝模作樣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一年多以來,我總想着要如何試探他,拆穿他……直到我們來了這鶴鳴山。”
她頓了頓,再次透過那窗縫望向滿面春風、游刃有餘逗弄師兄們的晏聞昭,複又笑起來,“披上不屬于自己的外殼,假裝成另一個人,這是欺騙。可若他只是做回從前的自己呢?”
陸夫人順着阮青黛的視線望去,也瞧見了在人群圍簇中清風朗月、溫潤而澤的新郎,一時也愣住了。
“晏聞昭原本就是這樣一個人啊……”
阮青黛輕聲道。
她相信,若是沒有養父蒙冤而死的變故,晏聞昭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從鶴鳴山離開。他會一直是鶴鳴山上最受寵愛的小師弟,是公孫頤最有出息的關門弟子,是在多少年後名號取代公孫頤的山水大家……
如此想着,阮青黛的眼眶忍不住又微微泛紅,眸子裏也濕潤起來。
察覺到她的異樣,陸夫人有些手足無措,有些愧疚,“是我不好,我不該同你提這些……”
阮青黛搖搖頭,握住了陸夫人的手,心緒稍定,才開口道,“嫂夫人,你願意過來告訴我,給我一個明确的答案,我心中是很感激的。至少往後,我再也不會去懷疑他究竟是誰……”
若說晏聞昭是在騙她,他又何嘗不是在騙自己呢?
他既是晏聞昭,也是姜晏。
可有些事裝着裝着,日久天長的,便連自己都會當真了。
屬于姜晏的那些噩夢般的記憶,或許終有一日,真的就如同過眼煙雲似的,消散得無影無蹤。
這一次,她願意陪着他,把那一切不好的、被陰翳覆罩的前塵都忘了,将身上濺染的泥濘都抖落,然後幹淨磊落、循着他原本的人生軌跡……繼續走下去。
或許這才是他們重活一世的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