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087
翌日, 山莊上空雲蒸霧湧，一片朦膿，便是兩個人面對面, 隔着一米的距離, 都瞧不見對方, 只能看見白茫茫的霧氣。
在鶴鳴山上待過幾年的人都知道, 越是這樣的霧天，山脊上的陰陽界就越明顯。
公孫頤特意問了阮青黛, 得知她來到鶴鳴山附近後, 還未曾有機會得見這幅景象, 于是就起了興致, 帶着一衆弟子去山上采景。
晏聞昭如今雖然已經不是鶴鳴山的弟子，可頂着小師妹親眷的名號，偏要亦步亦趨地跟在衆人身後。
公孫頤板着臉盯了他一會兒, 才不置一詞地繼續往山上走。
“畫箱太重, 給我吧。”
不一會兒, 跟在最後的晏聞昭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到了阮青黛身邊。
“我自己可以……”
察覺到師兄們飄過來的視線, 阮青黛有些臉紅, 又顧忌着晏聞昭的手，她沒有将畫箱遞過去。
晏聞昭挑挑眉，也不再強求。
不過片刻後，阮青黛便吃到了逞強的苦頭。
像鶴鳴山這樣的山, 她從前也不是沒有登過。可今日是霧天, 山路濕滑難行，且因為師父師兄在前面的緣故, 為了不拖後腿，阮青黛就逼自己走得更快些, 沒想到半道上就耗盡了氣力，落在最後氣喘籲籲。
下一刻，一片藏青衣角就蕩入她的視野中。
晏聞昭左手接過畫箱，背朝着她低下身，偏頭看她， “背你上去。”
阮青黛先是遲疑，可轉念一想，若非她之前逞強，也不至于如此，于是便沒再堅持，乖乖地将雙手繞在晏聞昭頸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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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之前自己假死的時候，晏聞昭在九宸殿放火自焚，把身子骨折騰得夠嗆，阮青黛還是有些顧慮。
于是在晏聞昭起身時，她忍不住側過臉，在他耳畔小聲問道，“好像還有挺長一段路，你真的能行嗎？”
晏聞昭起身的動作霎時僵了一下，托着阮青黛的手也猝然收緊。片刻後，他才似笑非笑地轉頭，與阮青黛四目相對。
“……摟緊了。”
他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
還沒等阮青黛反應過來，晏聞昭已經長腿一邁，朝已經消失在茫茫霧氣裏的大部隊追了上去。
阮青黛一驚，慌忙摟緊晏聞昭的肩，勉強穩住自己的身形，“你慢一些！”
晏聞昭卻置若罔聞，背着阮青黛在霧氣裏健步如飛。
師兄們爬到接近山脊的地方，也累得彎腰俯身直喘氣，嚷嚷着要休息一會兒。
走在最前面的公孫頤好整以暇地回頭看他們，面上一點疲累之色都沒有，唯餘嫌棄，“都爬了多少年了，還這幅德行。”
師兄們唉聲嘆氣。
“若是你們尋常勤快些，每日往這山上跑一趟，現在就不會如此廢物。”
公孫頤訓斥道。
十三師兄忍不住小聲埋怨道，“每日爬鶴鳴山……除了當年的小師弟，誰能做到啊？”
話音未落，一陣又穩又快的腳步聲就從臺階下傳上來。
衆人一愣，紛紛循聲望去。
只見白霧中，晏聞昭背着阮青黛面不紅氣不喘地跑了上來。
“小，小師弟！”
衆人呆住。
見追上了大部隊，阮青黛連忙拍拍晏聞昭的肩，壓低聲音道，“快放我下來……”
晏聞昭卻充耳不聞，目不斜視地從癱倒了一地的師兄們面前如風一樣掠過，直到與公孫頤擦肩而過時，才丢下一句，“公孫先生，我先背我娘子上山了。”
公孫頤：“……”
石階上一片死寂。
阮青黛低頭，默默把臉埋在了晏聞昭肩上，只當鑽進了地縫裏，沒人能瞧見她。
轉眼間，他們小夫妻二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臺階上的晨霧裏。
公孫頤望着晏聞昭的背影，只覺得恍惚間又看見十多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神色複雜地望了一會兒，公孫頤才收回視線，沒好氣地沖其他弟子們冷聲道，“瞧瞧人家。都給我站起來！”
師兄們欲哭無淚地揉着腿爬起來，一個攙着一個地走完了最後一段路。
走到山頭的那一刻，就好似一腳踏出了雲霧缭繞的仙境，又回到了凡塵一般。
即便阮青黛一直埋着頭，也瞬間察覺到驟然亮起的日光。她恍然擡眼，入目便是山脊那頭的陽界——天朗氣清、碧空如洗，還有千峰萬壑，綿延起伏，一派遼闊曠遠的景象。
晏聞昭低身将阮青黛放了下來。
阮青黛被這風景驚豔得睜大了眼，忍不住往前走了幾步，低呼一聲，“不愧是鶴鳴山……”
她之前也上過鶴鳴山，可這景象卻不是輕易就能撞上的，首先得要好天氣，其次還得起早。所以阮青黛還是第一次這麽真切地感受到鶴鳴山的陰陽兩界。
正當她興致勃勃地轉身，想要拿過自己的畫箱時，一聲隐忍的低咳卻是傳入耳中。
阮青黛一愣，擡眼就見晏聞昭眉峰微蹙，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都叫你別跑那麽快了……”
阮青黛霎時變了臉色，慌忙湊到晏聞昭身邊，“你明明知道自己的咳喘之疾還未好全……”
她摘下腰間的荷包，拿出一枚藥丸，直接送到晏聞昭唇邊，讓他服下。
吃了藥，晏聞昭的臉色略微好轉。
見阮青黛仍是憂心忡忡地望着自己，那雙眼眸裏除了雲霧群山便只剩下他，晏聞昭心裏被塞得滿滿當當，眉眼也随之舒展。
“沒事。”
他好整以暇地擡手，捏了捏阮青黛的耳垂，“記住了，下次別随便問我能不能行。”
二人說話間，公孫頤和師兄們也都上了山頭。
師兄們的臉色還不如晏聞昭，見了他便只能強顏歡笑地稱贊小師弟的身子骨一如從前。
公孫頤瞥了他們一眼，沉聲道，“行了，省點力氣。今日每人都要交上一幅山景圖。若畫不完，便不能下山。”
衆人神色一凜，都紛紛提着畫箱朝山頭上的亭廊走去。
這是公孫頤早些年特意叫人在這山頭上建的，專門供弟子們和一些外地來的畫師作畫用。
阮青黛跟着師兄們，也尋了一個畫案放下畫箱。而晏聞昭幫她鋪陳完畫紙後，便默不作聲地站到一旁，全然像是個伺候筆墨的。
公孫頤經過，終于憋不住了，同晏聞昭說了上山後第一句話——
“你小子是來做書童的？”
被諷刺是書童，晏聞昭也沒有反駁，仍是自得的站在畫案邊，“不做書童，還能做什麽？”
公孫頤沒好氣地，“到旁邊坐着去，莫要打擾我徒弟靜心作畫。”
晏聞昭氣笑了，“我又不是你的弟子，為何要聽你的？我偏不。”
阮青黛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與公孫頤嗆聲，晏聞昭這才輕咳一聲，勉強緩和了口吻，涼涼道，“公孫先生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你的徒弟拿起畫筆來六親不認，我何德何能，能打擾到她？”
公孫頤皺皺眉，看向阮青黛，“你想讓他站在這兒？”
阮青黛看看晏聞昭，又看看公孫頤，為難了片刻，還是讪讪地沖公孫頤笑道，“師父，他若想站在這兒，便由着他吧。”
晏聞昭眉梢微挑，唇角也不自覺掀起，與阮青黛相視一笑，看得公孫頤臉上都多擠出了幾道皺紋。
公孫頤冷哼一聲，轉頭走開。
亭廊裏的所有弟子都已經開始作畫，除了晏聞昭。
阮青黛拿起筆後果然就沉浸在了自己筆下的連雲疊嶂中，全然忽略了等在一旁的晏聞昭。
晏聞昭無所事事，便只能盯着阮青黛落在紙上的筆跡，漸漸地，他竟是也看了進去。
公孫頤在亭廊中轉了一圈回來，又看向杵在畫案邊格外顯眼的晏聞昭。
青年眉目低垂，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那紙上逐漸暈染開的水墨，面上難得帶了些認真之色。
而他垂在身側的那只戴着手套遮掩傷疤的右手，不知是無意識的，還是有意的，竟也在無人窺見處作出了握着筆杆的姿勢，微不可察地動作着。
公孫頤忽地僵在原地，順着青年的視線，看向阮青黛手裏蘸滿墨汁的筆尖。
随着那筆尖力透紙背，青年的右手似是也在使勁，可很快，便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手掌傳來一陣酸軟無力的疼痛，晏聞昭驀地回神，眉心一蹙，手掌猝然脫力地松開。
許是察覺到什麽，阮青黛終于分神朝晏聞昭看了一眼，見他面色有異，她愣了，“怎麽了？”
晏聞昭掩在袖袍下的手指微蜷，淡笑了一聲，“沒怎麽。你專心些，否則你師父……”
話音未落，便被一道年邁滄桑的熟悉嗓音打斷，“靜、心。”
阮青黛和晏聞昭一扭頭，就瞧見公孫頤神色莫測地走到了他們跟前。
阮青黛心裏一咯噔，就仿佛被捉了個現行，連忙低頭，不敢再與晏聞昭閑談。
公孫頤看向阮青黛畫了一半的畫作，又是一怔，随即便意味不明地感慨道。
“老夫的所有弟子裏，你是畫風最像他的那一個。”
他沒有說像誰，可也無需說清楚，阮青黛便已心知肚明。
唯有晏聞昭問了一句，“像誰？”
公孫頤默然片刻，才擡眼，神色沉沉地看向晏聞昭，“老夫方才說過了，今日所有人都需交畫才能下山……是所有人，包括你。”
此話一出，亭廊裏倏然一靜。
所有人的筆都不約而同停下來，齊刷刷朝公孫頤這邊看了過來。
阮青黛亦是頓住了筆，錯愕地偏過頭。
晏聞昭蹙眉，“我？那日你不是看到了嗎，我這只右手已經廢了……”
“可你還有一只手。”
公孫頤緩緩開口。
晏聞昭一頓，下意識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
公孫頤移開視線，終是嘆了口氣，釋然道，“老夫可以教你，用左手作畫。”
晏聞昭怔住。
阮青黛面上的錯愕頃刻間變成了驚喜，她驀地擱下筆，“師父……”
“左手作畫？”
晏聞昭還在猶疑。
阮青黛卻按捺不住激動地拉住了他，死死攥緊了他的藏青袖袍，“你在等什麽，還不叫師父？！”
晏聞昭的目光落回阮青黛面上，只見她眼眶竟是隐隐有些泛紅，可那雙眼眸裏卻亮得驚人。
從未見過阮青黛這幅模樣，他呆怔了片刻，才終于收回視線，望向公孫頤。
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下，他低低地喚了一聲，“……師父。”
阮青黛的拜師禮尚未來得及辦，又恰好碰上公孫頤心回意轉，願意重新收晏聞昭為徒，于是公孫夫人便興高采烈地将二人的拜師禮放在一起辦了。
是日，雲過天青。
山莊裏挂滿了紅綢彩緞，師兄們像是辦什麽天大的喜事一般，準備拜師的束脩和祭祖的香燭供品，一個個忙得不亦樂乎。
阮青黛從不知道拜師還有這麽複雜的儀程，只覺得新鮮好奇，倒是晏聞昭反應淡淡的。
“一個拜師禮而已，值得你這麽開心？”
他忍不住問阮青黛。
阮青黛眉眼微彎，“你不知道我期待這一日期待了多久。就連一年前，我都沒想到，自己能真的過上現在這般自在的神仙日子……而且……”
而且晏聞昭能重新回到師門，還有了用左手作畫的希望，這與她自己拜師是一樣值得高興的事。
她欲言又止，晏聞昭卻心領神會，“你是為了我高興？”
阮青黛點頭。
晏聞昭笑了起來，“你自己學畫就好了，怎麽還偏偏要我同你一起？”
阮青黛下意識看向晏聞昭的右手，心中百感交集。
晏聞昭這只再也無法作畫的右手，是她兩輩子的歉疚和遺憾。前世這只手算是因她而被折斷，今生又是為了護她而被刺傷……
正想着，那戴着白鷺繡紋的墨色手套便在她眼前晃了晃。
阮青黛回過神，也松快地朝晏聞昭笑道，“因為……我想讓你做我的小師弟啊。”
……小師弟？
晏聞昭不大贊同地，“你們不是說，我從前就是公孫頤的弟子？如此算來，我該是你師兄才對。”
阮青黛微微睜大了眼，義正辭嚴，“你都被逐出師門了，自然是要重新排序的，怎麽能排在我前頭？小師弟，你得叫我一聲師姐。”
晏聞昭眼皮抽了抽，噎了半晌才嗤出一聲笑，“……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