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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076

“這不是你昨日借給他的畫嗎?”

連武夷都認了出來, 神色一冷,當即就要上前,卻被阮青黛攔住。

與此同時, 身後的人群中也發出驚嘆聲。

“這, 這寒山圖竟有七成公孫先生的風範……”

“一瞧這寒山圖, 就讓我想起那幅雪嶺寒江圖。”

“對對對,就是雪嶺寒江圖!”

阮青黛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尤其是聽到雪嶺寒江圖,她忽然就生出逃跑的念頭。

正當她要挪動步子時, 盧念卿竟是又出聲了。

“這寒山圖,是我帶來畫館的。可畫這幅圖的人,并非是我。”

說着, 他微微勾唇, 笑意盈盈的目光落在了阮青黛身上。

阮青黛隐約意識到他要做什麽,腦子裏轟然一響, 逃跑的念頭瞬間沖到頂峰, 她忙不疊地要往後退,就連武夷都因她過度的反應懵了一下。

可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當着所有人的面,盧念卿擡了擡手, “寒山圖, 是這位楚娘子畫的。公孫先生該收的關門弟子, 是楚娘子。”

霎時間,畫館內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了阮青黛身上。

一瞬的靜默後, 便是愈發驚詫的唏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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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怎麽可能是個女子?!”

“哪裏有女子做畫師, 還畫山水圖的?”

“公孫先生的關門弟子竟收了個女子?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 怕不是要反悔?”

“我怎麽不相信女子能畫出這樣的寒山圖?”

“這位娘子,你究竟是什麽來歷?這畫不會是你夫君還是旁的什麽人給你代筆的吧?”

紛紛雜雜的吵嚷聲, 各色各樣打量的目光,充斥着好奇、猜疑、輕蔑還有妒忌……

阮青黛一顆心砰砰直跳,緊張地手心都在冒汗。

恍惚間,仿佛所有人都圍簇到了她的身邊,人人都在質問她的身份,她的來歷,她的過去,她為何能畫出這樣一幅寒山圖。

這也意味着,她這一年多以來的隐姓埋名、躲躲藏藏在這一刻徹底成了無用功,她就快迎來的自由也可能一夜之間淪為泡影……

阮青黛臉色發白,耳畔只剩下嗡嗡聲,眼前盧念卿的那張臉也出現了重影。

她渾渾噩噩地往前走了一步,從盧念卿的手裏接過那副寒山圖。

盧念卿眼裏的笑意更甚,然而下一刻,那笑意就被凍結。

“撕拉——”

寒山圖被作畫的那雙手撕成了碎片。

阮青黛白着臉,驀地揚手。

在一衆畫師驚愕的目光裏,獨得公孫頤青睐的畫稿頃刻間成了洋洋灑灑落下的碎片。

阮青黛轉身,徑直往畫館外走。身後的人群不明所以,下意識給她讓開了一條路,她便加快步伐,跌跌撞撞地沖出了畫館。

武夷反應過來,剛想追出去,那些畫師們卻也都反應過來,往阮青黛離開的方向追了幾步,于是方才騰出的那條道再次合上。

“跑什麽?心虛了是不是?”

“我就說一定是別人代筆!我就沒見過女子喜歡畫山水圖的!”

武夷被攔在人群後,聽着這群人酸溜溜的譏諷之言,突然就将追随阮青黛離開的沖動暫且壓了下來。

他冷冷地在畫館內掃視一圈,開始面無表情地卷起了袖口。

畫館外僻靜無人的小巷。

阮青黛扶着長滿青苔的牆壁,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最終雙腿一軟,在牆邊抱着膝半坐了下來。

她低垂着眼,眉眼間殘存着狼狽和驚慌。

“為何要撕畫?”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阮青黛強壓着心頭竄動的怒火,閉了閉眼,甚至都沒有回頭。

“整個南靖,但凡是喜好山水的畫師,沒有一個不想成為公孫頤的弟子。今日只要他收你為徒,你便是歷朝歷代以來,第一位擅山水的女畫師,你會名滿天下,整個南靖、段秦,乃至胡人都會知道你的別號……”

這不就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嗎?

是她引以為豪的志向,是她努力攀着的那根救命稻草,是她拼命也要離開上京城的理由……

如今他都已經将這一切捧到她面前了,怎麽又不想要了?

盧念卿漠然地想着,便也真的問出了口,“這些你都不想要了?”

“我怎麽可能不想?!”

阮青黛忍無可忍地擡頭,眼神卻凜冽如刀,狠狠刺向了盧念卿。

如果可以,她何嘗不想有自己的別號,何嘗不想做公孫頤的弟子?

“可你知不知道,今日只要公孫先生收我為徒,只要這幅寒山圖從畫館裏傳出去,我便會淪為俎上之肉,千裏以外的野狗蠅蟲都會聞風而動!”

阮青黛眼眶微紅,死死盯着盧念卿,“我就會像那副畫一樣,被撕碎,被啃噬,別說血肉,就連骨頭渣滓都不會剩下分毫……你懂什麽?!你憑什麽偷走我的畫,憑什麽自作主張将我的畫帶到這裏來?!憑什麽……”

說到最後三個字,她忽然不争氣地哽咽了一下。

憑什麽……

憑什麽讓她眼睜睜地看着鶴鳴山的山門為她敞開,她卻不得不止步,還要親手關上那扇門……

憑什麽這麽殘忍得讓她意識到,她雖離開了上京城,卻從未有一刻真正逃離被那座皇城覆罩的陰影……

阮青黛面頰漲得通紅,雙肩都在顫抖,卻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不甘心,亦或是恐懼。可無論是什麽,如今這一腔怨氣都盡數歸咎于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青年身上。

盧念卿眼眸微垂,靜靜地看着她。

二人一個站着,一個坐着,一個無波無瀾,一個卻狼狽不堪……

盧念卿越冷靜,阮青黛便越覺得憤怒。

可騰騰不息的烈焰下,卻是連她自己都察覺不出的迷茫和無措。

不知僵持了多久,竟是冷靜到甚至漠然的那人率先敗下陣來。

盧念卿意味不明地嘆了口氣,忽地俯下身來,唐突而冒失地将阮青黛擁進懷中,輕拍着她發抖的肩,“不會的。”

含義不明的三個字,叫阮青黛怔住,甚至忘記了掙紮。

“不會有野狗,也不會有蠅蟲……”

盧念卿的聲音忽而低了下去,“你從來不是俎上之肉。”

聽着這安撫的一句話,阮青黛卻是身子一僵。

她緩緩轉眼,視線落在盧念卿側臉的那一刻,眸底僅剩的亮光也被暗影吞噬。

“你幹什麽?!”

武夷的叱聲忽然響起。

盧念卿臉色微冷,緩緩松開了手。下一刻,他就被武夷揪着領口,一把拽了起來,臉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

“果然是個登徒子!”

武夷望着踉跄退到一旁的文弱書生,剛要上前繼續揍人,袖口卻被扯住。

阮青黛攥着他的袖口,借力站起了身,眼神空空,“走……”

察覺出阮青黛的異樣,武夷一愣。

“你這是怎麽了?”

“走!”

阮青黛咬着牙,又強調了一遍。

她從盧念卿身邊擦肩而過,目光沒有偏移分毫。

盧念卿目送他們二人消失在巷口的背影,舌頭頂了頂腮邊,擡手擦去唇邊的血,眼底一片暗沉。

回到馬蹄巷,阮青黛一言不發地坐在窗邊發怔,就連綿綿在一旁扒着她的裙角,她都沒有理睬。

武夷只以為她還在為畫館的事焦心惱火,于是往窗邊一靠,有些刻意地轉了轉自己受傷的拳頭。

“放心,今日畫館裏發生的事,一個字都不傳不出去。”

“……”

阮青黛低着頭,沉默不語。

“剛剛你出去之後,我大鬧畫館,那些陰陽怪氣的酸儒都被我挨個教訓了一頓。你是沒看見他們鼻青臉腫,向我求饒的可笑嘴臉”

阮青黛忽地擡眼看他。

武夷一愣,“怎麽了?”

“武夷,你走吧。”

阮青黛輕聲說道。

武夷皺眉,“不是說好了,把你送去段秦之後,我再回去向太後複命麽?”

阮青黛望向別處,臉色仍有些蒼白,“我自己也可以去。從今日起,我不需要你了。”

“……”

“你說過,你我是主仆。主子的話,奴才不能不從。你也不必顧慮太後,我這裏有封留書,足以證明是我執意要如此。”

阮青黛拿出很早之前就準備好的留書,遞給武夷,“你走吧。”

武夷接過留書,欲言又止地頓了片刻,還是轉頭離開。

待整間屋子裏只剩下一人一貓,阮青黛才松開綿綿,脫力似的在榻沿坐下,耳畔又回響起盧念卿那句“t你從來不是俎上之肉”。

最後一絲天光消失時,屋外開始落雨。雨聲越來越大,終于壓過了耳畔的聲響,阮青黛伏在榻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裏,還是畫館邊的那條街巷,還是狼狽驚懼的她,只是俯身擁住她的人卻變了,從盧念卿變成了那個遠在上京城的帝王。

耳畔的低語森冷而陰沉,“阮青黛,你哪裏是俎上之肉?俎上之肉尚且知道自己的處境,卻不會如你一般愚蠢,都已經被送入虎口,還被蒙在鼓裏,任人戲耍……”

“……”

阮青黛從夢中醒來,一睜開眼,就見自己榻邊多了一個青色身影。

她搭在褥墊上的手微微收緊,察覺到什麽,那人轉過頭來,露出一張平乏木讷的面容,只是明暗交錯間,卻透出些危險的意味。

盧念卿抱着貓,垂眸看向阮青黛,“楚娘子,我把你的貓送回來了。”

阮青黛仍是躺着,連起身都提不起一絲氣力,半晌才動了動唇,“……我原本也以為它是我的。如今才知道,它另有其主。”

盧念卿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既給它取了名,它自然就是你的。”

“那它為何還對舊主念念不忘?又或是,舊主用了什麽手段,勾得它日日翻牆?”

“……”

許久沒有得到回應,阮青黛終于坐起身,攥着自己發冷的指尖,望向那輪廓模糊的側臉,“那晚在縣令府……也是你。”

“……你從何時猜到的?”

“在畫館外,你說我不會是俎上之肉的時候。”

阮青黛對上那雙明明滅滅的暗眸,啓唇道,“你何時變得這麽耐得住性子了……姜、晏?”

盧念卿,念卿……

念得是什麽卿,終于在這一刻不言自明。

晏聞昭藏在盧念卿的假面下,唯有屬于他自己的那雙眼,眼底暗潮洶湧,昭示着他此刻的心境。

屋內一片死寂。

綿綿似乎敏銳地察覺出什麽,從晏聞昭懷裏不安地探出腦袋,對着阮青黛咪咪地叫了幾聲。

晏聞昭緩緩松手,綿綿便拉長了身子,想要攀抓阮青黛的袖口。

阮青黛臉色灰敗,第一次沒有回應綿綿的撒嬌,反而一揚手,猛地揮開了衣袖。

素來被寵愛的貓兒受了驚,惱火地嚎叫一聲,徑直跳下床榻,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晏聞昭的眼底愈發黑沉,“對它這麽兇做什麽?”

頓了頓,他故意拉長語調,溫吞木讷的假面竟也被帶出了幾分獨屬于晏聞昭的瘋勁,“眉眉,它不是我們兩個的孩子嗎……”

有那麽一瞬,阮青黛甚至都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這一年多的夢裏,晏聞昭幾乎每夜都在用這樣的口吻對着她念叨“孩子”這兩個字,次次都令阮青黛毛骨悚然、魂驚膽喪。

此刻亦是如此。

可不同的是,因為“綿綿”這個名字的緣故,她除了恐懼,還品出幾分恥辱的滋味,臉上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火辣辣地疼。

“……這就是你想要的?”

阮青黛死死咬着牙,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扛住那鋪天蓋地、幾乎将她淹沒的無力感。

“送只貓兒到我身邊,假扮成什麽盧念卿,都是為了羞辱我,戲弄我。包括偷走我的畫,送去畫館……姜晏,看見我被你騙得團團轉,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在心中嘲笑我就是一個蠢貨?!”

阮青黛的聲音裏摻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惱羞成怒。

為什麽?為什麽只要晏聞昭一裝模作樣,她便總能上當……

一次又一次……

晏聞昭被她眉目間的憎厭和冷意刺痛,只覺得壓抑了這麽多日的戾氣又在叫嚣着,想要破殼而出。

他蜷了蜷手指,口吻生硬地,“你一定要這樣揣測我?”

阮青黛忍無可忍地,“那還要我怎麽想……難道要我以為你千裏迢迢追到這裏來,是為了同情我,放過我,成全我?姜晏,你究竟想做什麽,還有必要繼續同我這般裝模作樣嗎?”

她的質問,一根銳利無比的尖針,輕而易舉就刺進了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積攢已久、無處發洩的情緒也終于膨脹炸開,噴湧而出——

“我想做什麽?你問我想做什麽?”

他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低着眉連聲嗤笑,“阮青黛,這句話應該換我問你!”

晏聞昭終于控制不住地傾身壓過來,一把握緊了阮青黛的肩,眉宇間乖戾橫生,“你要我如何?你到底還要我怎麽做?!”

肩上傳來幾乎要将她肩膀捏碎的力道,阮青黛被迫擡起臉,正對上晏聞昭那張幾乎快要扭曲的假面。

“你要我放過阮昭芸,我放了,你要我幫你求證前世的死因,我也照做了!阮青黛,你要什麽我沒有答應你?沒有成全你?!可你呢?”

晏聞昭的視線死死鎖着她,“你出爾反爾,一而再、再而三地騙我,不惜假孕,讓我真的以為我們有了孩子,有了将來……你到底還想要什麽?!”

“我要自由!”

阮青黛的眼眶通紅,連嗓音都變得尖刻和歇斯底裏,“姜晏,這一世只要我還活着,就絕不可能留在那座皇宮裏。除非我死了,除非我變成一具屍體,否則你就別想困住我!”

晏聞昭的眼神愈發陰鸷,扣着阮青黛的雙手也暴起了青筋,“你敢……”

“我為何不敢?!”

許是在外的這一年多,阮青黛已經嘗到了自由的甜頭,如今一想到要再被晏聞昭困在那暗無天日的皇宮,便忽然動了豁出去、不管不顧的沖動,也爆發出極大的氣力。

她猛地推開晏聞昭,從榻上起身,直接撲到了桌案邊,擡手便折斷了扔在上頭的一支湖筆。

阮青黛攥緊筆杆,斷裂的一角被她死死抵在頸邊,她的鬓發也随之散亂,頗有幾分破罐子破摔的架勢。

“阮青黛已經死了,你只能帶一具屍體回上京城……不必拿什麽生同衾死同穴來威吓我,我連身前的自由都得不到,還管什麽身後事?!”

阮青黛有些魔怔地笑了起來,将那筆杆往肉裏刺進半寸。

“你也休想再用旁人的生死來脅迫我就範,這世上,你想殺誰便殺誰,與我何幹?!”

她從前心慈良善、舍己就人,換來的又是什麽?

一個連自己人生都無法掌控的蝼蟻,卻妄想用自己的犧牲去庇護他人……何其可笑?

看着“盧念卿”那張臉驚怒交加,露出恨不得将她捏死、卻又心有不甘的猙獰。

阮青黛忽然就想起了晏聞昭曾經在煙水巷那座宅子裏,告誡她的話——

這世上,比的便是誰更能豁得出去。

其實她與晏聞昭,也從來都是如此。

她想要破開一條生路的唯一法子,就是比晏聞昭更能豁得出去。

屋外已是大雨磅礴,易容後的陸嘯撐着傘等在外頭,聽得裏頭傳來的争執聲,他心急如焚,卻不敢上前一步。

不知過了多久,屋門才被推開,走出來的卻只有晏聞昭一人。

看清他的臉色,陸嘯心中已經了然,沉默地撐着傘迎了上去。

晏聞昭邁步走下臺階,面容藏在傘沿下的陰影中,只露出緊繃的下颚,和沒有絲毫血色的薄唇。

這世上,比的便是誰更能豁得出去……

他将這句話教給阮青黛時,怎麽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她會用來對付自己。

伴随着院門被阖上的聲響,整間宅子恢複了之前的寧靜。

阮青黛攥着斷筆的手才猝然一松,挺直的脊背也驟然塌下。

她根本沒有自己裝得那麽豁得出去。今日行此一招,不過就是在賭……

無論明日是何光景,至少此刻看來,晏聞昭并未打算魚死網破,将她強行帶回上京城。

她似乎是賭贏了……

就好像是懼怕了許久的鍘刀終于落下來,給了一個痛快。這一晚,阮青黛終于沒再做夢。

翌日清晨,她醒來時便察覺到手邊窩着小小的毛團,源源不斷地往她手上傳着暖意,叫她冰冷的指尖都被焐得溫熱。

阮青黛有些遲緩地擡起身,目光落在自己手邊。

不知何時回來的綿綿打了個哈欠,睜着一雙圓溜溜的無辜眼睛望着她。

一人一貓對視了片刻,綿綿率先湊過來,用自己的鼻子碰了碰阮青黛的。

“……”

見阮青黛無動于衷,它竟是使出渾身解數,在她身上打起了滾。

阮青黛抿了抿唇,終是閉眼,伸手将它撈進了自己懷裏,靜靜地躺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一炷香的功夫後,她換了身輕便樸素的衣裳,便戴上面紗、背着自己的畫簍出了門。

幾乎是在阮青黛離開馬蹄t巷的第一時間,隔壁宅院的門也被拉開,一頂深色軟轎被喬裝改扮的螭虎衛擡到了院門口,待走出來的人上了轎子,便飛快地追随着阮青黛離開的方向徑直行去。

公孫頤已經離開了青神縣,追随他而來的外鄉人都紛紛散去,街巷又恢複了平日裏的冷清。

阮青黛走在街上,總覺得身後有人盯着自己,可回頭看了好幾次,卻又沒有看出什麽端倪。

她原以為是自己疑神疑鬼,直到買完畫紙,從文墨軒出來。

一扛着挑擔賣竹編的走卒不小心撞了她一下,手上的竹編散落了一地。

阮青黛愣了愣,低身去幫他拾地上的竹編。

“這位娘子……”

那走卒一邊道謝,一邊壓低聲音提醒,“有頂青色轎子一直跟着你,我已經見它跟了你兩條街了,娘子務必當心。”

阮青黛僵在原地,頓滞了好一會兒,直到那走卒挑着擔離開,她才緩緩直起身。

目光在四周逡巡了一遭,這一次,她才終于注意到停在不遠處一家藥鋪外的青色轎子。若非被人提醒,她多半還以為那不過是在等着取藥的路人。

阮青黛不用猜也知道那轎子裏坐着的是何人,于是只在原地停了片刻,就又轉過身,自顧自離開,只當做什麽都沒看見。

買完畫紙和筆墨,阮青黛就回了馬蹄巷。

開門時她回頭看了一眼,沒有看見那頂轎子,可等她回屋不久後,隔壁院子卻傳來了進出的動靜。

阮青黛默然地在屋內坐着,鋪陳紙筆開始作畫。

這樣平淡如水、毫無波瀾的日子,竟也持續了好幾日。

連阮青黛自己都沒想到,這幾日裏,晏聞昭甚至都未在她眼前露過面,只是安分守己地住在隔壁。

每逢她出門,螭虎衛們才會擡着那頂青色軟轎,一路跟随。無論是去菜市茶鋪,畫坊繡院,還是臨湖上山,無論天氣是晴是雨,從未缺席過一次。

晏聞昭越沉得住氣,阮青黛便越覺得此刻的安穩是如履薄冰。

她能趕走武夷,卻甩不開晏聞昭。

其實她後來想過,若被晏聞昭帶回上京城,就真的別無出路了麽?

姑母對待先帝的舊路就擺在眼前,她大可效仿……可她還是不想這麽做。

姑母與先帝,她與晏聞昭,看似是相同的境遇,實際上卻大有徑庭。

她其實不願意傷害晏聞昭,晏聞昭亦不想她死。他們二人,本不必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只要他願意放手……

看如今的架勢,他似乎是已經放棄了強硬的手段,打算留在青神縣溫水煮青蛙。

為今之計,就只能這麽僵持着。她就不信,朝堂上的情勢還能讓一國之君同她在這裏耗上多久……

暮色時分,隔壁院子裏又飄來了飯菜的香氣。下一刻,阮青黛的院門就被篤篤地敲了兩聲。

阮青黛坐在桌邊,卻連身形都未曾動一下,繼續吃着自己桌上的粗茶淡飯。

這十日,每到用膳的飯點,陸嘯都一定會奉晏聞昭之命,提着一方食盒放在院外。

有一次他放食盒時,恰好撞上阮青黛開門,二人四目相對,都有些尴尬。

陸嘯點點頭,轉身要走,卻被阮青黛叫住。

“陸大哥。”

陸嘯頓住。

“當初我逃離诏獄,連累了你和嫂夫人,實在抱歉。”

陸嘯倒是也沒表現出記恨的模樣,一板一眼道,“我幫着他四處搜尋你的下落,這也算扯平了。”

阮青黛默了一會兒,才說道,“你能不能回去勸勸他,不要再因為我浪費時間……也別再折磨自己。如今已經到了這樣的關頭,他若再執意與我糾纏,只會兩手空空、一敗塗地……”

陸嘯無奈,“你都勸不動他,我何德何能?”

目送陸嘯離開的背影,阮青黛攥了攥手,神色掙紮。

待用完膳後,天邊的霞光已經消失,夜色涼如水。

阮青黛點了燈,給自己燒了熱水沐浴,來來回回折騰了一個時辰。

直到夜深人靜了,浴房的門才被推開,阮青黛端着一盆洗完的衣裳走出來,卷起袖口,踮着腳将衣裳一件一件挂在了晾衣繩上。

院子裏靜悄悄的,就連樹葉落在地上的聲響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以至于,院牆那頭不經意傳來的玎玲聲也無比清晰地落進了阮青黛耳裏。

阮青黛晾衣的動作一頓,盡管側耳再聽時已經再無聲響,可她卻确信自己沒有聽錯,方才那是環佩碰撞的聲響——

此時此刻,有人正站在院牆邊。

阮青黛攥了攥手,晾衣裳的動作加快了不少。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匆忙,那人也意識到自己暴露了,原本放輕的呼吸聲恢複如常,甚至還輕輕咳嗽了一聲。

阮青黛加快了動作,倉倉皇皇轉身,卻撞翻了一旁的木盆。

木盆砸落在地上,發出一聲不小的動靜。

“怎麽了?”

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立刻從牆那邊傳了過來。

阮青黛咬了咬唇,拾起地上的衣盆,一聲不吭地回到屋內,阖上了屋門。

休息片刻,直到情緒穩定了,她便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主要就是些衣裳和畫稿。

按照最初的計劃,她待在青神縣的時日已經足夠了,是時候繼續往西邊去。昨日她已經将這件宅子退了租,也約好了車馬。

翌日,天還未亮,阮青黛就背着自己的包袱,提着裝綿綿的小木籠,離開了宅子。

她輕手輕腳地關上院門,經過隔壁院門時,才聽得裏面也有不小的動靜。

阮青黛下意識透過院門縫隙朝裏面看了一眼,只見隐隐約約有燭光透了出來。

“……”

她頓了頓,自嘲地扯扯唇角。

是了,晏聞昭陰魂不散的,她去了何處,打算做什麽,他怎麽會不知道?更何況她之前約車馬時,他的轎子也跟着,想必早就打聽到她今日的行程,她還有必要鬼鬼祟祟,如做賊一般麽?

想到這兒,阮青黛忍不住又挺直了腰杆,邁着急促的碎步朝巷外跑去。

約好的車馬已然停在馬蹄巷外,車夫戴着鬥笠候在一旁,見了阮青黛便語氣谄媚地迎過來,“楚娘子是嗎?快快快,上車,就等您了。”

車夫拿下腳蹬,伸手便要攙扶阮青黛。

這架勢險些叫阮青黛懷疑,車夫也被晏聞昭收買了,亦或是他本就是晏聞昭的人,原本的車夫被調換了。

畢竟她和武夷之前也租過車馬,遇到的車夫大多都不太好說話,能遇上一個路上相安無事,互不幹擾的,已經是一大幸事。

“多謝,不必。”

阮青黛勉強笑笑,移開手,自己提着裙擺上了車。

車夫殷勤地替她掀開車簾。

直到車簾掀開的一刻,阮青黛才明白過來,這車夫的反常從何而來。

一穿着短打的中年男子橫刀立馬坐在主位,腳邊上還擺了一堆行李。整個馬車裏幾乎都沒有阮青黛落腳的地方。

阮青黛蹙眉,轉頭看了一眼車夫,“我雇的是整輛馬車和車夫。”

“知道知道,這是我家親戚,我捎他一程,待會出城就下了!”

車夫招呼着那男人,将地上的爛攤子往旁邊推了推,總算空出一塊地。

阮青黛仍是不願上前,“這不合規矩……”

見狀,車夫的态度也變了,不耐地催促,“行行行,我待會退您些租金,這總可以了吧?還不行?還不行我不接你這單了!麻煩你再跑一趟車行,重新雇輛馬車!”

如今天還未亮,車行根本連門都還沒開。

晨風瑟瑟,阮青黛心中憋悶地站在原地。忽然間,她似乎聽到巷子裏傳來腳步聲。

生怕自己的狼狽模樣被人看見,阮青黛頓時心慌起來,也顧不得再跟車夫計較,匆匆提步邁上馬車,頂着那陌生男人的目光,在角落裏坐下,将貓籠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太陽剛升起的時候,阮青黛坐着馬車出了城。

可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人仍是一動不動,甚至還睡着打起了鼾。

阮青黛意識到“出城就下車”是車夫的敷衍之詞,想要伸手掀開車簾,與他理論,可又想着馬車已經在路上,周圍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若真被他丢在這裏,怕是會更麻煩,于是便又強忍着坐了回去。

一路颠簸,阮青黛就這麽熬了大半日,才終于等到馬車在官道邊的驿站歇腳。

“您這車我不租了,離望縣還有一半的路程,租金您得退我一半。”

阮青黛臉色發白,但還是強撐着打起氣勢,與車夫對峙。

車夫正在給馬喂糧草,聽了這話,頓時不樂意,扯着嗓子嚷嚷起來,“娘子你看着也不像耍無賴的人,怎麽有臉說出這種話t?”

阮青黛也已經猜到車夫會不認賬,冷笑道,“你不願退也無妨,待會我就寫封信,讓人幫我送回青神縣。忘了告訴你,我同縣令夫人還有些交情。”

車夫一愣,“你以為一句話就能吓住我?”

阮青黛順手從包袱裏抽出一方絹帕,擦着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那不如你就賭一賭,我是裝腔作勢吓唬你,還是真的認識縣令夫人?”

車夫眼尖地瞥見那絹帕上的山水繡,忽然想起前不久鵲橋會上縣令夫人穿的那身衣裳。

一輛馬車停在驿站另一側,車夫和随行護衛們都在驿站外的茶攤上喝茶休整,目光時不時便會瞟向同阮青黛大聲嚷嚷的車夫。

陸嘯端着茶碗路過,呵斥了一聲,衆人才紛紛低下頭。

“她好像遇上麻煩了。”

陸嘯走過去,倚着車轅,叩了叩車窗。

片刻後,裏面才傳來晏聞昭低啞的嗓音,“那你還在這兒站着?”

陸嘯撇撇嘴,剛要撸起袖子走過去,卻見那車夫竟從懷裏掏出一吊錢,氣急敗壞地扔在地上,扭頭就走。

“噫?”

陸嘯一愣。

“怎麽了?”

“她竟自己解決了。”

陸嘯眼睜睜看着阮青黛低身,從泥地裏撿起那一吊錢,用帕子擦幹淨,放回衣袖中,忍不住感慨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古話倒是沒騙人。”

馬車裏傳來一聲輕笑,說不上是欣然更多,還是譏諷更多。

“讓你辦的事,如何了?為何這兩天還沒消息。”

晏聞昭問道。

“從上京城到這兒,就算是白天晚上連着趕路,至少也要好幾日的路程。不過算算時間,最快今日,最晚明日,應該也到了……”

陸嘯話音剛落,就又有一隊車馬停在了驿站外。

阮青黛剛拾起掉在地上的銅板,思忖着要去哪兒再雇一輛馬車,轉頭就看見除了晏聞昭以外的車馬,頓時高興起來。

她快步走過去,同車夫打招呼,“大哥,我想租車……”

車簾被猛地掀開,兩張熟悉的面容出現在阮青黛眼前,“姑娘!”

阮青黛眸光微縮,僵在原地。

碧蘿和蘭苕兩人跳下車,熱淚盈眶地沖上來,一把抱住她。

“姑娘……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蘭苕哭得泣不成聲。

碧蘿還算鎮定,但上下打量了阮青黛幾眼,眼淚就簌簌地流了下來。

阮青黛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甚至不知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

半晌,她才回過神,有些麻木地将蘭苕從自己身上扒開,擡腳就往晏聞昭的馬車走去。

阮青黛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臉色,但也猜到大概率不太好看,否則陸嘯也不會擔心地攔住她。

“讓開。”

阮青黛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只是死死盯着那掩合的車簾。

“放她進來。”

車裏的人發了話,陸嘯這才退到一旁。

阮青黛攥了攥手,一下跨上馬車,驀地掀開車簾。

日光和冷風嗖地一下鑽入馬車,車內驟然亮堂起來,靠着車壁的晏聞昭擡眼看過來,竟然沒有易容,而是他自己那張臉!

阮青黛有些意外的頓住。

馬車外的陸嘯易了容,她本以為晏聞昭也會頂着那張平平無奇的面具。可更令她意外的是……

那張臉與她印象中的也有所出入,兩頰瘦削得似乎都凹了進去,臉色過于蒼白,眉眼間也病恹恹的,孱弱得像個久病不愈之人。

阮青黛攥着車簾的手忍不住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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