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067
生辰過後, 阮青黛就帶着蘭苕和碧蘿在“雪霁苑”住了下來。
而晏聞昭也宿在此處,日日天不亮就要進宮上朝,待處理完政事再回到雪霁苑。
這也算是一樁皇室秘辛, 可瞞得住民間百姓, 卻瞞不住文武百官和後宮。
皇帝夜夜宿在宮外, 這本是最不成體統的一件事,值得禦史臺大動幹戈、好好做一番文章。
可素來與皇帝作對、對朝臣嚴苛、雞毛蒜皮的事都要動辄勸谏彈劾的禦史臺卻偏偏對此視而不見,在朝堂上一個字都不提。
衆人心知肚明,這是因為“雪霁苑”中住着的是永嘉郡主的緣故。
一旦以此攻讦皇帝, 這位郡主難免就會落得一個“紅顏禍水”的罪名。
這也是禦史臺和禦史臺身後的太後都不願看見的。
而除了“雪霁苑”這個雙方都心照不宣的地方,其他政事上太後與皇帝的兩黨相争已經愈發白熱化,诏獄和大理寺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辦些大案, 鬧得人心惶惶、血流成河。
不過這些與雪霁苑卻是半點關系都沒有的。
“雪霁苑”成了上京城的一方淨土, 猶如與世隔絕了一般。
冰消雪融,冬去春來。
轉眼間, 阮青黛便在“雪霁苑”裏已經住了幾個月。園子裏的樹木花草都有了萌芽的跡象, 晏聞昭不在時,她就侍弄侍弄花草,摹畫飛絮臺裏的山水。
而等晏聞昭回來, 他們二人就形影不離, 倒真像成了親的恩愛夫妻一樣, 甚至比從前在陸府見到的陸嘯夫婦還要蜜裏調油。
蘭苕和碧蘿也逐漸接受了阮青黛的轉變,私下已經掰着手指數起了晏聞昭何時才能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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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苑”湖畔的桃花開得最盛的那一日, 晏聞昭本是答應阮青黛會早些回來, 陪她一同賞花作畫, 可阮青黛一直等到了晚上,卻沒等到他, 而是等來了不歸。
“郡主,陛下今夜回不了雪霁苑了。”
阮青黛正坐在窗邊挑剪着桃花枝,聞言動作一頓,轉頭看向不歸,“出什麽事了?”
不歸欲言又止,“陛下說這些煩心事不必傳進郡主的耳朵裏。”
阮青黛定定地看着他,并沒有什麽反應。可不歸卻知道,這是要他一五一十說出來的意思。
“黃河上游發了大水……”
阮青黛手中的剪子咔嚓一聲閉合,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就這樣被誤剪了下來。
果真還是來了……
阮青黛低聲問道,“傷亡如何?”
“一般的汛期都會在六月之後,沒想到今年開春,水勢就這麽兇猛……确實有些猝不及防,可好在年前,陛下已經下令重修堤壩。所以這一次,只有少部分還未來得及整修的堤壩被沖毀,周邊的百姓也被及時轉移。傷亡并不慘重。”
聽了這話,阮青黛一顆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喃喃道,“那就好。”
“但水患後續還有諸多事宜要處理,陛下今夜要與那些官員徹夜商讨應對之策,所以不止是今夜,怕是接下來幾日,都不能回雪霁苑了。”
阮青黛垂眼,“……知道了。”
不歸匆匆退下。
聽了水患的消息,阮青黛也頓時失去了賞花插花的興致,放下手中的花枝,帶着蘭苕走出了飛絮臺,在園子裏散步。
誰知主仆二人走在小徑上,竟聽見假山後有幾個宮婢一邊侍弄着花草,一邊議論着從外頭聽得的消息。
“聽說了嗎?黃河發了大水,不歸公公近日來多半就是告訴郡主這個消息的吧。”
“如今這個季節,雖然也是汛期但到底比不上六月,怎麽會這麽嚴重?總覺得不是什麽好征兆。”
“可不是嘛。”
其中一個宮婢朝四周張望了一番,神神秘秘地說道,“我還聽說,這次漲潮,河水将一塊異石沖到了堤壩上,那石頭上的紋路,竟能隐隐組成十來個字。”
“什麽字?”
“這我倒是沒聽說,只知道大意是,這次水患其實是天譴……”
阮青黛将這二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腦子裏電光火石地閃過什麽。
天譴……
上輩子也曾傳過這樣的風聲。
不過不是現在,也不是什麽黃河裏的異石,而是在龜甲上。
阮青黛皺了皺眉。
姑母雖答應不會阻攔晏聞昭,可提前在黃河水下布置上這麽一出,卻是個既不妨礙民生大計,又能給晏聞昭致命一擊的好法子……
前世,叫晏聞昭萬劫不複的除了傀儡散,便是這天命之說。
“所以那天譴究竟是因何而來?”
宮婢追問道。
另一人壓低聲音,“據說那石頭上的每個字都指向……太後娘娘。”
太後娘娘四個字一出,阮青黛身形驀地僵住,不可置信地轉頭。
預言怎麽會指向姑母?
不等她想明白其中關竅,一股突如其來的眩暈感忽然席卷而來。
霎時間,眼前天旋地轉,阮青黛的臉色也變得慘白。
“姑娘……姑娘你怎麽了?”
蘭苕慌了神,連忙扶住她。
聲音驚動了那兩個竊竊私語的宮婢,二人相視一眼快步走出來,看見阮青黛,頓時也白了臉,“郡主恕罪!”
阮青黛卻根本沒聽清她們說了什麽,踉跄着退了兩步,随即竟臉色難看地昏厥了過去。
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耳畔只剩下蘭苕驚慌失措的叫喊。
禦書房。
晏聞昭與朝臣們商議了一整日,終于得了空隙,衆人退下,唯獨陸嘯留了下來。
晏聞昭起身走下臺階,望着殿中央呈放的那塊異石細細打量,“事情辦得不錯,确實巧奪天工。”
他擡手,手指在那石頭的紋路上摩挲着。
“不過陛下是怎麽猜到太後會在這件水患上做文章的?”
陸嘯忍不住問道。
年前發布河防律令,派工部官員離京時,晏聞昭就讓他暗中安插了螭虎衛跟着一起出城。
這些螭虎衛什麽都不做,只為盯着黃河周邊的異動,尤其是防備有沒有什麽不明身份的人往黃河裏丢東西。若發現了,不必打草驚蛇,而要将那東西從黃河裏拎出來。
這旨意就跟晏聞昭這個人一樣,叫人覺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些荒謬。
可偏偏,螭虎衛還真的從黃河裏撈出了一塊石頭。
一塊聲稱皇帝不祥、招致天災的石頭。
消息傳回上京城,晏聞昭也沒有露出絲毫詫異之色,只是一臉了然地叫人做了一塊一模一樣的石頭,更換了紋路,重新丢進了黃河裏。
對上陸嘯那又懷疑又佩服的目光,晏聞昭挑了挑眉,掀起唇角,“因為朕會未蔔先知。”
“……”
陸嘯後背一寒,總覺得這件事不是随口玩笑那麽簡單。
“陛下!”
外面忽然傳來不歸的急喚聲。
晏聞昭一頓,似是有所預料,驀地收斂了唇畔的笑意,“進來。”
不歸闖入,滿臉焦急,“陛下,方才雪霁苑的宮人來報,郡主,郡主她身體不适,突然昏過去了……”
晏聞昭臉色驟沉。
***
自從在停雲苑那一夜,鬧得太荒唐,請了女醫官來為阮青黛上藥。
那女醫官就被留了下來,進了雪霁苑,負責日日為阮青黛請脈,照料她的身子。
阮青黛從昏睡中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位女醫官。
阮青黛動了動唇,還未來得及出聲,就見那醫官一臉喜色地恭喜她,“恭喜郡主。”
阮青黛有些發懵,坐起身,“……喜從何來?”
女醫官笑道,“是脈象。下官方才幫您診脈,您已經有兩個月餘的身孕了。”
阮青黛呆住,眼裏滿是錯愕,“身孕?”
女醫官笑着點頭。
在她眼中,這自然是樁再好不過的喜事。盡管郡主如今還沒有一個名分,可宮裏宮外誰都不會懷疑,陛下的後位定是留給她的。
不過這孩子來得早了些,怕是封後之事也會盡快提上日程了。
阮青黛遲緩地轉頭,看向醫官身後站着的碧蘿。
碧蘿神色莫測,不着痕跡地朝她點了點頭。
“砰——”
飛絮臺的門被重重推開。
晏聞昭匆匆走了進來,身上還穿t着來不及換下的朝服,發間戴着金冠,眉宇間山雨欲來。
他徑直越過殿內的宮人和醫官,在榻邊坐下,看向阮青黛。
見她毫發無傷、臉色甚至還稱得上紅潤,面上的陰雲才散去不少,“怎麽回事?”
“……”
阮青黛張了張唇。
女醫官卻率先替她開了口,“恭喜陛下,郡主已有兩個月餘的身孕!”
晏聞昭一愣。
阮青黛清楚地看見,他面上率先露出的,是錯愕和疑惑,而不是驚喜。
她心口一緊,垂在身前的手微微收緊,将被褥攥出了褶皺。
晏聞昭的眼神落回阮青黛身上,似是看出她的緊張,眼裏的情緒瞬間變化,欣喜之色瞬間漫溢了出來。
“都下去領賞。”
雙眼看着阮青黛,話卻是對身後的宮人們說的。
“謝陛下,謝郡主!”
衆人低身退了出去。
待殿門阖上,晏聞昭的目光才緩緩下落,定在了阮青黛雙手疊合覆蓋的小腹上。
只猶豫了一瞬,他就将手探了過去,先是握住了阮青黛的手,然後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了兩下,才捉着她的手移開。
衾被掀開到了一旁。
日頭漸暖,阮青黛已經換上了單薄的水綠色春衫,紗衣輕透,系着流蘇繩結,愈發襯得她腰肢纖細,不盈一握。
很難想象這裏竟然已經有了他的骨肉……
晏聞昭的面上沒有絲毫波瀾,心跳卻略微失速。
修長玉白的手掌溫柔地貼了上去,隔着紗衣,貼在阮青黛平坦的小腹上。
“我們有孩子了……”
晏聞昭低聲喃喃。
“……他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阮青黛問道。
晏聞昭眼也沒擡,漫不經心地用手指刮了刮她的腹部,臉上的笑溫柔而松快,“不過是要将立後大典提前幾個月,不打緊。”
聽得“立後”二字,阮青黛眼睫抖顫了一下,“這種關頭……立後?”
畢竟黃河才發了大水,若前世之事重演,接下來還有地動、蝗災……
“典禮儀式怕是要從簡,不過待這些事了,我會再借你的生辰,補給你一個盛大的千秋節。”
“我不是這個意思……”
晏聞昭笑了笑,“無妨。正是因為天災頻出,才需要一樁叫所有人都能展顏的喜事。更何況……無論如何,我們的孩子都要名正言順地出生在中宮……”
見阮青黛仍蹙着眉,晏聞昭捧着她的臉,安撫道,“眉眉,一切都不一樣了……前世這場水患傷亡慘重,前世我們也沒有這個孩子,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從今日開始,一切都會不一樣……”
頓了頓,他忽地想起什麽,問道,“你想要公主,還是太子?”
阮青黛怔了片刻,表情有些茫然,“我從未想過……”
晏聞昭被她這幅模樣逗笑了,“那從今日開始,就好好想一想。”
他放緩了聲音,用再尋常不過的口吻歷數着,“想想自己是喜歡男孩還是女孩,等出生之後要給他起什麽樣的乳名,給他準備什麽樣的衣裳,教他先喚父皇還是母後……”
分明往後的日子還有數不清的波瀾,可被他這麽懶懶散散、不經意地一說,倒是只剩下歲月靜好。
阮青黛似乎也聽得沉浸了進去。
正值她每日午睡的時辰,晏聞昭安撫着她睡去,替她蓋好衾被,才走出飛絮臺,讓人傳召太醫令。
太醫令匆匆趕來飛絮臺,有些不明所以地跪拜,“參見陛下。”
自從飛絮臺有了一位女醫官,皇帝就再沒有吩咐他們來為郡主請過脈,今日怎麽又……
“陛下召微臣前來,是為了……”
晏聞昭負着手,站在廊檐下轉身看他,大半張面容都隐在陰影裏,乍一看,竟然有幾分駭人,“她已有兩個月餘的身孕。”
太醫令身形一僵,很快反應過來皇帝口中的“她”是何人,後背霎時出了一身冷汗。
旁人或許不清楚,可他卻知道,在郡主入宮的第一日,皇帝就找他配制了一瓶能令男子暫時不孕的藥丸,日日服用。
起初他也不明白,為何皇帝一邊要為郡主調養身體,一邊又服用這種藥丸。後來才想通,他這是不希望在封後之前懷有身孕。
可現在……
若皇帝沒有輕易停藥,郡主應當是不會在現在這個關頭有身孕的。
一瞬間,太醫令吓得大氣都不敢出。
“陛下……”
晏聞昭語氣微沉,“可是你醫術不精,這藥丸根本沒有你當初說得那般萬無一失?”
“……”
太醫令低垂着頭,腦子飛快運轉。
若是承認自己醫術不精,那怕是保不住自己太醫令的位置,可若是咬死這藥不能使郡主受孕,那皇帝震怒,他怕是連命都保不住!
兩相權衡下,太醫令一咬牙,驀地伏地,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陛下恕罪!是微臣醫術不精!”
“罷了。”
晏聞昭再次出聲。
太醫令一愣,微微擡頭,只見晏聞昭緩步走到了他跟前,眉眼間的陰翳随着他走動盡數褪去。
令他意外的是,皇帝的表情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陰沉凜冽,而是淡然自若的,甚至還隐隐透着幾分喜色。
“世間萬事都沒有十成把握,想來這藥丸亦是如此……”
晏聞昭垂眸望過來,“你這太醫令就且繼續做着,但若下次再出現什麽差錯,朕定嚴懲不饒。”
太醫令喜出望外,連聲道,“多謝陛下。”
雖然得了這樣的喜訊,晏聞昭身心舒暢,恨不得丢下宮裏的爛攤子,在雪霁苑好好地陪上阮青黛幾日。
可水患到底是事關民生社稷的大事,他只能連夜又回了宮,與群臣徹夜不眠地商議應對之策。
待一切處理完畢,再回到雪霁苑時,已是三日後。
晏聞昭雖然封鎖了阮青黛有身孕的消息,不叫只言片語傳進宮廷。可雪霁苑上下卻對此清清楚楚,宮人們心知肚明,若阮青黛生下男胎,那必然就是未來的太子,所以伺候得愈發盡心盡力。
晏聞昭再回到飛絮臺時,就發現殿內所有尖銳的拐角都被柔軟的絹布包裹了起來,刺鼻的香料也都被撤下,換成了溫和清甜的花果香氣。
阮青黛正在午憩休息,晏聞昭放輕了動作,從書案邊經過時,就看見上面鋪陳着十來張紅紙。
他低頭看了一眼,就見那紅紙上寫得竟然都是孩童的乳名。
晏聞昭心念一動,神色驟然變得柔和。
他走到榻邊,床帳半掩着,露出阮青黛安然恬靜的睡顏,還有她手中攥着的繡了一半的虎頭肚兜……
看來他不在的這幾日,阮青黛是真的将他的話聽了進去,在好好地期待這個未出世的孩子。
晏聞昭忍不住揚起唇角,眉眼間的笑意無可遮掩。
他并沒有多喜歡孩子,也沒有十分的自信能成為一個好父皇,但有了這個孩子,他和阮青黛之間就有了未來,有了一個二人共同期盼的未來……
在它到來之前,阮青黛不會再想着離開自己。
晏聞昭心中最後一絲戒備也徹底放了下來。
他擡手将床帳掩合,遮去了落在阮青黛面上的昏沉日光,旋即轉身,輕手輕腳地回到書案邊坐下,将那些寫有乳名的紅紙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也随手拿過幾張裁好的紅紙,提筆在紙上寫起了備選的乳名。
床帳內,本應陷入沉睡的阮青黛緩緩睜開眼。
眼眸裏卻一片清明,沒有丁點睡意,更無絲毫軟弱。
若晏聞昭此刻掀開帳幕瞧上一眼,定然能察覺到阮青黛這些時日的乖順黏人不過是僞裝。
可惜,彼時他正坐在書案後,沉浸在即将為人父的喜悅中,絞盡腦汁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孩子想着乳名,也就錯過了阮青黛為數不多暴露真心的時刻。
阮青黛攥緊了手裏的虎頭肚兜,直勾勾地盯着帳頂。心裏有個聲音,不斷重複着告訴她——
她要等的時機已經到了。
午睡結束後,二人坐在飛絮臺外的欄杆邊。
阮青黛一邊繡着肚兜上的虎頭,一邊雲淡風輕地向晏聞昭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晏聞昭唇畔的笑意微微一滞,“什麽?”
阮青黛低垂着眼,輕聲喃喃,“我想再确認一次,前世鸩殺我的,究竟是不是姑母……幫幫我。”
晏聞昭蹙眉,方才還溫和清遠的眉眼驟然攏上陰雲,“前世今生,早在我們重生那日就已異軌殊途,你要如何證實?”
“那就将前世發生的事,都再重演一次。”
阮青黛掀起眼,定定地望着晏聞昭,“讓一切,殊途同歸……”